俄藏黑水城文獻《新雕文酒清話》校讀獻疑

張惠強

一

二十世紀初黑水城文獻的面世是足以與殷墟甲骨文、漢晉簡牘、敦煌文書、大內(nèi)檔案等相媲美的文化大發(fā)現(xiàn)，“這無異于掘出了三個地下書庫，反映歷史的長遠、地域的遼闊，均為其他同類發(fā)現(xiàn)所不能比擬”。①俄羅斯科學院東古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上海古籍出版社：《俄藏黑水城文獻》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前言第1頁。位于內(nèi)蒙古西部額濟納旗荒漠上的黑水城遺址，曾是西夏政權(quán)黑水鎮(zhèn)監(jiān)軍司治所，大約元朝末年，因黑水河西移改道而荒漠化。

1908、1909年俄國人克茲洛夫兩度到黑水城遺址挖掘，獲得大批文物和歷史文獻并運往俄國，文獻收藏于圣彼得堡的現(xiàn)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這些文獻內(nèi)容涉及唐代至元代特別是西夏、宋、金時期政治、經(jīng)濟、軍事、社會、文化、語言、宗教等各個方面的原始資料，價值極大，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具有重大意義，尤其是占文書總數(shù)90%以上的西夏文文書的面世，徹底改變了西夏資料匱乏的現(xiàn)狀，對于我們?nèi)嫜芯亢驼J識統(tǒng)治中國西北部近二百年的西夏王朝提供了珍貴資料。②楊曉華：《黑水城漢文文獻的發(fā)現(xiàn)及其學術(shù)價值》，《圖書與情報》2005年第6期，第44頁。

黑水城文獻出土后，引起了學術(shù)界的極大關(guān)注，但學術(shù)界對黑水城文獻的整理研究步履蹣跚，在俄國僅有俄國和前蘇聯(lián)學者對其中漢文文獻進行過一些有限的整理研究，目前有關(guān)俄藏黑水城文獻系統(tǒng)整理和介紹的第一部專著是孟列夫的《黑水城文獻漢文部分敘錄》，由前蘇聯(lián)科學出版社東方文學編輯部于1984年出版，1994年經(jīng)王克孝先生翻譯由寧夏人民出版社出版。①杜建錄：《黑水城漢文文獻綜述》，《西夏學》第4輯，寧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頁。上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俄藏黑水城文獻》陸續(xù)出版，為國內(nèi)學者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條件，也為推動黑水城文獻的整理和研究做出了極大貢獻。

《俄藏黑水城漢文非佛經(jīng)文獻整理與研究》（孫繼民等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一版）對《俄藏黑水城文獻》重新進行了整理，為學術(shù)界提供一個內(nèi)容全面、釋讀準確、要素齊全、格式規(guī)范的文本，彌補了這一缺憾。②孫繼民：《俄藏黑水城漢文非佛教文獻整理與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前言第12頁。然?？比鐠呗淙~，難能畢盡，本文就該著書中《新雕文酒清話》一文在校讀時發(fā)現(xiàn)的一些疑問進行考察，冀愿此考察對黑水城文獻整理漸臻完善有所裨益。

二

黑水城出土的《新雕文酒清話》殘本圖版收存于《俄藏黑水城文獻》 第4冊，俄藏編號為TK228.金刻本，蝴蝶裝，殘存卷五至卷九，內(nèi)容涉及隋唐五代至北宋時期有關(guān)文人的逸聞趣事。

結(jié)合《俄藏黑水城文獻》圖版校讀經(jīng)整理的《新雕文酒清話》（《俄藏黑水城漢文非佛經(jīng)文獻整理與研究》上冊449-475），我們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該整理本的疑問主要在于標點有誤、誤字錯訛兩方面。

（一）標點有誤

1.居貧，無以為志，共議為小竊，穴壁而入，取物率以為常。 （《愚盜》，465頁）

按：《愚盜》中王方、王慶兄弟因貧困而行竊，其方式通常為“穴壁而入取物”， “穴壁而入”“取物”是前后相承、關(guān)聯(lián)緊密的兩個連續(xù)性動作，從語義聯(lián)系上看不宜用標點隔開；“率以為?！睆恼Z義指向來看，指向的就是前面所說的王氏兄弟“穴壁而入取物”的已然成為了經(jīng)常之事的偷竊行為，而不是單純指向“取物”。另根據(jù)《漢語大詞典》，“率以為?！弊鳛樵~條出現(xiàn)，釋義為“成為經(jīng)常的事”；分析所列書證，“率以為?！痹谑褂眠^程中至少在隋唐時期已經(jīng)固化，如：《北齊書·司馬子如傳》：“及其當還， 高祖及武明后 俱有賚遺，率以為常。” 唐·韓愈 《上張仆射書》：“寅而入，盡辰而退；申而入，終酉而退。率以為常，亦不廢事?！?宋·洪邁 《夷堅志庚·蕪湖儲尉》：“ 儲尉每日誦《圓覺經(jīng)》一部，觀世音菩薩千聲，率以為常?！本C上，整理本中此處標點應是有誤。

按：《呼延贊》中北宋宰相寇準（即文中“寇萊公”）設宴招待府吏臣僚，“或”是無指代詞，意指參加宴會的府吏臣僚當中善于歌詠詩詞的某些人；“賦詩”只是整體宴會過程中某些“府僚” 的個別即時助興活動，與“開燕召府僚”并不在同一語義層面上，故“公多開燕召府僚”與“或賦詩”之間宜用逗號隔開。整理本中此處沒用標點點開，應是有誤。

3.公他日知某州通判，為公某縣簿能碁，然其人不甚熟事，公遣人召之。（ 《言碁》，457頁）

按：《言碁》中王公性格好強，嗜棋如命，主政地方的時候經(jīng)常找高手對弈。在整理本中標點標在了“通判”“為公”之間，竊以為不當?！爸持荨笔钦f主持、掌管某州政事，即主政一方，而“通判”僅為州之佐官，不能說“知某州通判”；后句“為”是通假字，通“謂”，即給某某人說的意思，“為公某縣簿能碁”承前省略了主語，但省略的主語顯然不能是王公，聯(lián)系上下文，主語為“通判”才顯得合理，也符合作為下屬的“通判”對主官投其所好的一般事理邏輯，故此，此句標點斷句為“公他日知某州，通判為公某縣簿能碁，然其人不甚熟事，公遣人召之”才符合上下文意。綜上，整理本中此處標點應是有誤。

4.便居西坐下子，高聲唱諾：“殺著不得作聲”坐客皆笑，公之性強皆類也。（ 《言碁》，457頁）

按：《言碁》中王公好強，嗜棋的性格在他與治下屬縣主簿的對弈中表現(xiàn)得極其鮮明，投子之間還高聲叫喊“殺著”，王公性格要強外漏，且身居上位，這樣情況下是無法“不得作聲”的，屬縣主簿身為下屬，顧慮重重，對弈中不敢放浪形骸，只能不得作聲。故此，整理本中此處標點應是有誤，合理標點應如：“便居西坐下子，高聲唱諾：“殺著?！?不得作聲，坐客皆笑，公之性強皆類也?！?/p>

5.□漸乃下驢坐，乆，鴻漸曰：“有一相知載麥兩舩在蔡河灣下，言要貨麥人?！?（ 《安鴻漸報辱》，457頁）

按：《安鴻漸報辱》中安鴻漸數(shù)月后騎驢到歐盛門上報復昔日所受之辱，到歐盛家門后下驢，之后才又有坐的動作行為，兩次動作行為僅為時間上一前一后，內(nèi)在并無實質(zhì)上的必然關(guān)聯(lián)，故此在“下驢”與“坐”之間理應用標點隔開才顯得更為合理；整理本中該處不用標點雖談不上有誤，但還是沒有能夠把對古文獻的整理工作做得盡可能完善。此處合理標點應如下：

（二）文字錯訛

1.翌日，勤專詣公門。公時賓客，皆坐，勤曰：“公昨日所言之方如何？”公曰：“試為子陳之?！?（《馮勤》，451頁 ）

按：整理本所?！肮珪r賓客，皆坐”一句，“皆”字訛誤。查圖版，該字有些模糊，但可以肯定不是“皆”；另從語義上分析，馮勤登門求陳大卿治疾術(shù)訣，進門之后陳大卿恰巧招待賓客，按一般常理拜訪時賓客會受邀請上坐，行文中說“皆坐”，應為贅述；馮勤登門，身份是客人，陳大卿依禮應邀其上坐，故此，整理本中“皆”應為“請”之訛誤，從《新雕文酒清話》刻印質(zhì)量的粗陋來看，該書當為書商組織私刻，從節(jié)時省工的角度來說刻工所刻“請”字用簡體完全是有可能的。

2.后云娘不意得疾，乃死，至瞑目，大怨行簡。夫嘲謔非美事也，宜誠之。（《白行簡》，453頁）

按：整理本中所?！胺虺爸o非美事也，宜誠之”一句里“誠”似是“誡” 字之訛誤，兩字字形極其相像，查圖版，二字確實極容易混淆。聯(lián)系上下文從語義上分析，作“誡”字似更為合理，文中白行簡作詩譏刺云娘，云娘受辱至深死不瞑目，文末特地指出此文本意為“夫嘲謔非美事也，宜誡之”，即告來者譏刺一事宜有分寸，不可過頭，警告意味非常鮮明，如作“誠”解，語義上極其牽強，遠不如“誡”之通暢。

3.□□至保州，乃說云：“保人非叛也，其魂未得往生，皆在枉死市中。近其魂皆去□□□□大王云：‘某等不曾作叛，今尚未得托生，告大王各乞托生?！酢酢酢醯葮O惱朝廷，未可往生，眾乃回塗中，或逢五道將軍。 （《李成》，453頁）

按：整理本中所校“近其魂皆去□□□□大王云：‘某等不曾作叛，今尚未得托生，告大王各乞托生?！本?，經(jīng)查圖版，“某等不曾作叛”似有誤，“不”字形上更像是“人”，且圖版中“等”字與“人”字上下幾乎沒有距離間隙而相連在一起。從后文“□□□□等極惱朝廷，未可往生，眾乃回塗中，或逢五道將軍”看，與前文“近其魂皆去□□□□大王云：‘某等人曾作叛，今尚未得托生，告大王各乞托生?！毕嗾諔?。故此推斷“某等不”實為“某等人”之誤，意為“我們這些人”。

按：整理本中所?！笆贯嵊型猩??！?，校讀圖版，“曲”字似有誤。楊金山?？睘椤暗亍雹贄罱鹕剑骸逗谒俏墨I文酒清話研究》，四川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0頁。，亦與圖版不符；因圖版年久，字跡模糊難以看清，此處?？边€有待于方家。后面整理本所?！拔宓缹④姡瑓s□月”一句也有誤，查圖版“□月”應為一個字，上下結(jié)構(gòu)，該句應為“五道將軍，卻肯”，而孫本在整理過程中將“肯”字上下兩部分構(gòu)件分成兩個字做了處理。

按：整理本所校該句“今”字，查圖版有誤，或為與之字形極其相像的“令”字，從語法角度來講，使役動詞“令”與隱性的命令接受者連同后面動作行為“扼殺閻羅”構(gòu)成了兼語短語，在語義表達上“王”是“令”的直接施事，隱性的命令接受者是“令”的直接受事，另，“扼殺閻羅”又是“令”的間接受事，我們可以推斷該句義應是五道將軍向王報告了閻羅的枉法瀆職，王隨之下令斬殺閻羅，這樣語義表達上要更為通暢，也符合事理的一般邏輯。在整理本中“起”“今”構(gòu)成了表示時間的復合詞，語義上與整個句義都顯得牽強。

6.保州人大笑，同歐打，見刺史。（《李成》，454頁）

按：整理本所校“笑”字有誤。查圖版，該字形態(tài)與“笑”“怒”字形極為相像，根據(jù)文意，聯(lián)系后文“同歐打，見刺史”句，此處所校“笑”當為“怒”之勘誤。另楊金山此處也校勘為“怒”，①楊金山：《黑水城文獻文酒清話研究》，四川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第40頁。與筆者意見相合，符合整體文意。

按：整理本中所?！靶　弊钟姓`，對照圖版，“小”字體太小，更像是某個字的偏旁，只是該字字跡模糊難以看清，此處?？边€有待于方家。

按：查圖版，整理本中“早□召兵稍聚”一句中未能校勘的□當為“急”字，從文意上分析，逆風行船不得張帆，是為常識，而丘羽一大早“急召兵”，鄭重其事告誡兵士“今日逆風，不得張帆”這種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徒為眾人所恥笑，也體現(xiàn)了“笑拙”的主題。

按：整理本中所校“須得燈燭方尋得頭火”句，查圖版，“頭”字似不確，因圖版字跡模糊難以看清，此處校勘尚有待于方家。

10.有一同志見文卿，曰：“某一生潛心《爾雅》，不知郭璞注得何處未是？”文卿曰：“□羊是何物也？”同志曰：“乃今之羊子?！蔽那湓唬骸肮钡躁惲艨ぬ幪幱兄跆師o也？何不言是著毛蘿葡，徒人□會也。”同志笑而去。（《誚妄知》，459）

按：整理本中所校“□羊是何物也？”，“同志曰：“乃今之羊子。”細查圖版，所校“羊”字不確。另據(jù)《大唐新語》卷九故事： 先是，東宮衛(wèi)佐馮光震入院?！段倪x》，兼復注釋。解“蹲鴟”云：“今之芋子，即是著毛蘿卜?！痹褐袑W士向挺之、蕭嵩撫掌大笑。兩者相比照可以發(fā)現(xiàn)，《誚妄知》一文顯然脫胎于《大唐新語》記載，就此我們可以推斷，孫本中“羊”字當為“芋”字之勘誤。

11.孫山，賦性輕佻，尤好侮人，人亦已此薄□□□□□益甚諧謔，常譏一同人，其人為山曰：“如子者，不□殺亦當餓殺。”□□□不容易□下里，猜得看我。（《孫山三事》，462頁）

按：整理本所校“□□□不容易□下里，猜得看我?！币痪渲小翱础弊钟姓`。根據(jù)上下文意當為“著”字之誤，且“看”“著”兩字形極為相似，從語法角度分析，“猜得著我”句中“著”字附在動詞“猜”的后面做助詞，修飾前面行為動詞。如果把“著”校勘為“看”，則“猜得看我”的句意表達并不清楚。在文言文獻里“著”常寫作“著”，“著”是“著”的俗字，民間多用，《新雕文酒清話》一書的編撰主要目的是為北宋時期興起的市民階層提供娛樂消遣的談資，屬于俗文學的范疇，出版的商業(yè)性質(zhì)極為明顯，故在刻印過程中多使用俗字也就可以理解了。

三

《新雕文酒清話》是現(xiàn)存黑水城漢文世俗文獻中一部以普通市民階層為閱讀對象的通俗讀物，具有俗文學的特質(zhì)?！缎碌裎木魄逶挕冯m現(xiàn)存卷帙殘缺，但其學術(shù)價值明顯，對之研究可以考察宋代筆記小說所蘊含的社會文化意義和北宋雅、俗文化的滲透融合及其所代表的市民俗文化、俗文學在西夏的傳播和影響，進而對研究在北宋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背景下的市民階層文化及其對北方金、西夏地方文化的傳播及影響，具有比較重要的地位。而這些學術(shù)價值的研究，皆仰賴于整理、釋錄確實可靠的文獻，對這本不見于宋代書目著錄的宋人俗文學進行?？?，是我們對之進行更深入深究的基礎。

由于歷史原因，目前學術(shù)界對黑水城文獻《文酒清話》的研究還不夠細致和深入，俄藏黑水城文獻出版已有十多年，對這部殘存古籍做進一步的研究的成果仍不多。在文獻整理方面，雖然近年來該文書的完整釋錄已出版，但在?？薄它c等方面，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筆者不揣淺薄，對其作進一步的整理與研究，疏漏之處，恐亦難免，乞請諸方家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