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博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歷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自1942年長沙子彈庫楚帛書發(fā)現(xiàn)以來[注]楚帛書的發(fā)現(xiàn)時間,說法不一,這里采用的是李零先生的意見,也是最為合理的一種意見。參見李零:《楚帛書的再認(rèn)識》,《中國文化》第10期;后收入《李零自選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第227-262頁。,在戰(zhàn)國楚國故地,出土了大量的簡牘帛書。這其中既有珍貴的有關(guān)思想文化和數(shù)術(shù)的典籍,又有對先秦史研究大有裨益的“書”類典籍,甚至還有專門的史著,由于它們沒有經(jīng)過后人輾轉(zhuǎn)傳抄,而較多地保留了古代典籍的原貌,使塵封多年的古代文明得以重現(xiàn),成為通往古代世界的時空鎖鑰。為便于同既往的出土文獻相區(qū)別,裘錫圭先生提出將建國以來陸續(xù)出土的先秦典籍抄本總稱作“新出文獻”[注]裘錫圭:《出土文獻與古典學(xué)重建》,《出土文獻》(第四輯),上海:中西書局,2013年版,第8頁。。筆者將之主要分類為“世”“書”“史”“語”“子”等諸種[注]參楊博:《論楚竹書與〈荀子〉思想的互攝》,《出土文獻》(第五輯),上海:中西書局,2014年版,第185-194頁;《試論新出“語”類文獻的史學(xué)價值——借鑒史料批判研究模式的討論》,《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16年第2期;《“六王五伯”與“九州十二國”——出土文獻所見戰(zhàn)國時人的史地認(rèn)知》,蘇輝,牛鵬濤主編:《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論集》,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第239-256頁。,“書”類文獻即指“尚書”類文獻而言,其以檔案性的特質(zhì)而保留的史學(xué)因素最多,因此深為學(xué)界重視。學(xué)者研究熱點多集中在“書”類文獻本身發(fā)展方面[注]參見劉躍進,程蘇東主編:《早期文本的生成與傳播》,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版;徐建委:《文本革命:劉向、〈漢書·藝文志〉與早期文本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年版;劉光勝:《同源異途:清華簡〈書〉類文獻與儒家〈尚書〉系統(tǒng)的學(xué)術(shù)分野》,《中國高校社會科學(xué)》,2017年第2期;程浩:《古書成書研究再反思——以清華簡“書”類文獻為中心》,《歷史研究》,2016年第4期;魏慈德:《楚地出土戰(zhàn)國書籍抄本與傳世文獻同源異本關(guān)系試探——以與〈尚書〉有關(guān)的篇章為主》,《出土文獻》(第9輯),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版;艾蘭:《論〈書〉與〈尚書〉的起源——基于新近出土文獻的視角》,袁青譯,《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43-652頁;夏大兆,黃德寬:《關(guān)于清華簡〈尹至〉〈尹誥〉的形成和性質(zhì)——從伊尹傳說在先秦傳世和出土文獻中的流變考察》,《文史》,2014年第3輯;李學(xué)勤:《清華簡與〈尚書〉、〈逸周書〉的研究》,《史學(xué)史研究》,2011年第2期。等等。,或因之考慮“書”類文獻所記述的歷史問題[注]參見杜勇:《清華簡與古史探賾》,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2018年版;晁福林:《從清華簡〈程寤〉篇看“文王受命”問題》,《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16年第5期,《從商王大戊說到商周時代祖宗觀念的變化——清華簡〈說命〉補釋》,《學(xué)術(shù)月刊》,2015年第5期;趙平安:《〈厚父〉的性質(zhì)及其蘊含的夏代歷史文化》,《文物》,2014年第12期;楊振紅:《從清華簡〈金縢〉看〈尚書〉的傳流及周公歷史記載的演變》,《中國史研究》,2012年第3期;李學(xué)勤:《清華簡九篇綜述》,《文物》,2010年第5期;等等。,似對歷史事件的記述與書寫本身,特別是“書”類文獻所記述的商周時代重大歷史問題是如何被記錄的問題,關(guān)注尚不夠多。
柯馬丁先生長期關(guān)注早期中國研究的理論與方法,對目前學(xué)界所見至早為戰(zhàn)國時期的鈔本提出了深刻的問題,即我們當(dāng)前置身于一些早期文本的真實遺跡之中,可以清楚地意識到搜集、校訂、匯編、排序、分析以及注疏等等,這些學(xué)術(shù)行為本身就是構(gòu)建與塑造傳統(tǒng)文本的行為。這里提出的鮮明問題是:我們應(yīng)抱以何種態(tài)度或是說以何種途徑與方法論來理解這些早期傳統(tǒng)初步形成時期的文本制品(textual artifact)?恰恰是包含這些文本在內(nèi)的早期文本創(chuàng)造了知識階層乃至整個民族的文化記憶與身份認(rèn)同[注][美]柯馬丁(Martin Kern):《超越本土主義:早期中國研究的方法與倫理》,米奧蘭、鄺彥陶譯,《學(xué)術(shù)月刊》,2017年第12期。。歷史事實逝而不再,與現(xiàn)在相聯(lián)系的是不同時期書寫出并流傳下來的歷史,即文獻,故法國史家朗格魯瓦(C.V.Langlois)和瑟諾博司(Charles Seignobos)在《史學(xué)原論》中開宗明義地說:“歷史學(xué)家與文獻一道工作……不存在文獻的替代物:沒有文獻就沒有歷史。”[注][法]朗格魯瓦(C.V.Langlois)等:《史學(xué)原論》,余偉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歷史書寫,則是借用法國學(xué)者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所提出的概念。他的名著《歷史書寫》中“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的觀念[注][法]米歇爾·德·塞爾托(Michel de Certeau):《歷史書寫》,倪復(fù)生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143頁。,似對早期中國之古史書寫亦有不同程度之適用性。故筆者擬藉此討論“書”類文獻自身的“書寫”和以“書”類文獻為基礎(chǔ)所進行的改編,包括“書”教、史書等,即所謂歷史書寫,談的是文獻的生成和衍生,具體到“書”類文獻則指其整編與衍生之過程。筆者希冀通過此種嘗試,庶幾對推動上述問題有所裨益。
“書”,《說文》云:“著之竹帛謂之書”,釋義為“書,箸也,從聿,者聲?!盵注](漢)許慎撰:《說文解字》,(宋)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65頁。此處的“書”有兩方面的含義,其一表示書寫的動作,其二指的是書寫于竹帛上的文字,即所謂“書于竹帛”。筆者這里討論的是第二個意思。作為第二種含義的“書”,在先秦時期經(jīng)歷了三種發(fā)展過程:
(一)作為文字的“書”(銘刻);
(二)作為檔案的“書”(文書);
(三)作為典籍的“書”(古書)。
作為典籍的“書”的出現(xiàn)與作為檔案的“書”關(guān)系密切,戰(zhàn)國時期的古書,如《詩》《書》《易》等,就是直接選自古代的記府、樂府,其來源很可能就是文書檔案[注]李零:《簡帛古書與學(xué)術(shù)源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第42-77頁。。故筆者關(guān)注點即在于作為檔案的“書”到作為典籍的“書”之間演化的過程,也就是討論“書”類文獻整理與編訂的過程。
作為檔案的“書”即文書。西周金文中出現(xiàn)有“命書”,一般是指周王冊命臣下的文誥,如現(xiàn)藏山東省博物館的西周晚期頌簋銘文(《集成》04332)有:
唯三年五月既死霸甲戌,王在周康昭宮。旦,王格太室,即立。宰引右頌入門,立中廷。尹氏受(授)王命書,王乎史虢生冊命頌?!?/p>
其中尹氏所授的即為命書。文獻記載中的“命書”還有成王遺命康王繼承王位的詔書,即《尚書·顧命》“太史秉書,由賓階隮,御王冊命”中大史所秉,故注所云:“太史持冊書顧命進康王”[注]《尚書》卷18《顧命》,(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附??庇?,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40頁。亦即指此“命書”而言。
文獻中另有“役書”,其亦與周王命令臣下有關(guān),但并非是冊命官職,而是命令臣下營建城池宮室。如《尚書·召誥》:“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睏铙奕缦壬⒃疲骸皶?,謂役書也。蓋謂以役書令于諸侯?!盵注]楊筠如:《尚書覈詁》,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蹲髠鳌ふ压辍飞杏浻惺繌浤矤I成周事,云:“己丑,士彌牟營成周,計丈數(shù),揣高卑,度厚薄,仞溝恤,物土方,議遠(yuǎn)邇,量事期,計徒庸,慮材用,書餱糧,以令役于諸侯,屬役賦丈,書以授帥,而效諸劉子,韓簡子臨之以為成命?!盵注]《左傳》卷53《昭公三十二年》,(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2128頁。與《召誥》之“役書”似可相互參考。王命臣下進行營建事還見于《詩·大雅·崧高》,其云:“申伯之功,召伯是營。有俶其城,寢廟既成?!编嵐{云:“申伯居謝之事,召公營其位而作城郭及寢廟,定其人神所處。”[注]《毛詩》卷18-3《大雅·崧高》,(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第567頁。是此即周宣王命召伯為申伯營建封地城郭寢廟。
“命書”“役書”之外,“禱書”亦應(yīng)屬于檔案文書之類?!渡袝そ鹂g》所記周公所自請代武王之書,即屬“禱書”?!岸\書”的功能是記錄頌神祈禱的言辭。《逸周書·世俘》有:“時四月既旁生魄,越六日,庚戌,武王朝至燎于周,維予沖子綏文。武王降自車,乃俾史佚繇書于天號?!盵注]《逸周書》卷4《世俘》,黃懷信、張懋镕、田旭東撰,黃懷信修訂,李學(xué)勤審定:《逸周書匯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36頁。王國維曾指出“繇”即“籀”字。大史籀書,猶言大史讀書[注]王國維:《史籀篇證序》,《觀堂集林》卷五,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1-257頁。。文書的物質(zhì)形式是簡冊,上舉頌簋銘文“頌拜稽首,受命冊”,《金縢》亦記載周公“乃納冊于金滕之匱中?!盵注]《尚書》卷13《金縢》,第196頁。《多士》“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注]《尚書》卷16《多士》,第220頁。這說明典冊在殷商時期即已應(yīng)用。作冊更在一定程度上指代史官,學(xué)者指出“作冊”始見于商代,盛行于西周早中期,消失于西周晚期?!白鲀浴庇捎趶V泛參與政治、宗教等多種社會活動,學(xué)者猜測西周時代用典冊為載體記錄的各類檔案文書肯定很豐富,并不限于上述“命書”“役書”“禱書”,還應(yīng)有儀典、法令、契約等多種[注]張懷通:《〈逸周書〉新研》,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26-29頁。。
文書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商周時期,但作為典籍的“書”類文獻的出現(xiàn),則需要具體討論。作為典籍的“書”是著之于簡冊的泛稱,不僅指后世的《尚書》,而且應(yīng)該還包括《詩》《易》《春秋》等。因此,《墨子·尚同中》“是以先王之書,《周頌》之道之曰:‘載來見辟王,曰求厥章?!盵注]《墨子》卷3《尚同中》,(清)孫詒讓撰:《墨子閒詁》,孫啟治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87頁。是《詩》可稱為“書”。此外,《左傳》昭公二年:“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注]《左傳》卷42《昭公二年》,第2029頁。此《易》及《春秋》亦可稱“書”。
隨著春秋戰(zhàn)國史學(xué)的發(fā)展,各種不同體裁的歷史記載有了自己的專名,如《國語·楚語上》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的例子,申叔時就列出了“春秋”“世”“詩”“禮”“樂”“令”“語”“故志”“訓(xùn)典”等九種所要“教之”的文獻[注]《國語》卷17《楚語上》,徐元誥撰:《國語集解》,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86頁。。原來作為各種史官記載通名的“書”,逐漸變成專名,即指后世的《尚書》而言[注]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6頁;蔣善國:《尚書綜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如《荀子·勸學(xué)》中將“書”“詩”“禮”“樂”列為四教[注]《荀子》卷1《勸學(xué)》,(清)王先謙撰:《荀子集解》,沈嘯寰、王星賢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1-12頁。。“尚書”一詞亦專指“書”言,《墨子·明鬼下》:“《尚書》夏書,其次商周之《書》”。王念孫云:“‘尚’與‘上’同,言上者則《夏書》,其次商、周之書也?!盵注]《讀墨子雜志》,(清)王念孫:《讀書雜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88頁。此外,《墨子·非命上》“尚觀于先王之《書》”,《明鬼下》還有“上觀乎《商書》”“上觀乎《夏書》”等[注]《墨子》卷9《非命上》,第266頁,237頁,238頁。。據(jù)此,筆者所論之“書”類文獻,則僅指流傳到戰(zhàn)國以降的由商周檔案文書改編而來的“上代之書”“先王之書”。此與韋昭所注“故志”的“謂所記前世成敗之書”“訓(xùn)典”的“五帝之書”或存在聯(lián)系[注]《國語》卷17《楚語上》,第486頁。。
由檔案文書到“書”類文獻,二者雖均可稱“書”,但后者實是由前者修飭而來,其重要的區(qū)別是后者已具有明確的主題,并依據(jù)這一主題將簡冊記錄的周王言行改編為具有可讀性并含有一定教化性或指導(dǎo)性等帶有政治意味的篇章,或即所謂“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這種改編,李零先生曾指出,“即使早期古書是直接脫胎于文書檔案,它也不是文書檔案中必然包含的種類。它之成為后世意義上的‘書’,恐怕是后人刪選、改編的結(jié)果(不管是不是由孔子刪削)?!盵注]李零:《簡帛古書與學(xué)術(shù)源流(修訂本)》,第50頁。
改編的具體時間與過程,已然于史無征?!赌印っ鞴硐隆窞殛U明“鬼神之有”的理論,曾引證“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與“齊之《春秋》”,而以周之《春秋》“周宣王殺其臣杜伯”事為最早,其余各國“春秋”記事都在周宣王之后。在此之前,不引某國“春秋”,而引證《夏書·禹誓》《商書》和《周書·大雅》?!赌印窌械倪@些引證,或許正暗示出周宣王以前事散存于《書》《詩》之中,周宣王以后事,各國《春秋》可見。這就是說,《春秋》之作,起自宣王之時[注]劉乃寅:《中國歷史編纂的起源》,《中國史研究》,1990年第2期。?!按呵铩钡淖鳎硎緦ⅰ皺n案文書”改編為“書”也有可能,同時也會啟發(fā)出這種改編的自覺。由于周室“春秋”之修撰,于是帶動了“書”與“詩”的編錄[注]饒龍隼先生經(jīng)過分析,得出大概前750年前后出現(xiàn)夏書、商書、周書之稱名;前650年始出現(xiàn)《書》之稱名;春秋以前傳寫的應(yīng)稱為“書”篇,而不是《書》。《書》篇最早編纂于昭穆時期。參見饒龍隼:《上古文學(xué)制度述考》,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1-227頁。,而此時并無“書”與“逸書”的區(qū)別[注]清華竹書中亦并沒有《尚書》與《逸周書》的區(qū)別,可為一證。。
改編的方式,照“書”類文獻記言為主、記事為主及言事相兼三種類型來說,可以分為兩種情況[注]張懷通:《〈逸周書〉新研》,第35-36頁。。
第一是記言類篇章。這類篇章改編自史官對周王講話的記錄。由于特定的講話時間短暫,目的明確,所以對講話的記錄能夠做到首尾連貫,自為起訖。這樣的講話記錄,只需稍加整理,即可以稱為一篇完整的篇章。如清華竹書《皇門》所記為周公訓(xùn)誡群臣之誥辭,因而此類記言篇章的制作,即記錄和改編,幾乎可以同時完成。這似仍可舉上述西周冊命金文為例,如頌簋銘文,“尹氏授王命書,王乎史虢生冊命頌。王曰:……頌拜稽首,受命冊……”“命書”是檔案文書,書寫于“命冊”之上,頌簋銘文記錄了這一完整的過程,其制作年代卻與冊命年代相去不遠(yuǎn)。雖然金文仍是檔案文書的一種,并不可稱之為“典籍”,但銘文與《詩》《書》一樣,都具有早期文學(xué)表達形式上、功能上的共同規(guī)范[注][美]柯馬丁(Martin Kern):《甲骨文與青銅器銘文》,[美]孫康宜,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編:《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上卷),劉倩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43頁。。是故,2002年5月由保利博物館收藏的公盨銘文與《尚書》“誥”體相同,亦或可名之曰“豳誥”[注]陳英杰:《豳公盨銘文再考》,《語言科學(xué)》,2008年第1期;“豳公盨”,筆者從朱鳳瀚先生作“公盨”,參見朱鳳瀚:《公盨銘文初釋》,《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6期。。清華竹書《厚父》《祭公之顧命》等亦是此理。
第二是記事或言事相兼型?!皶鳖愇墨I雖記言為主,但更多的“書”篇是言、事相兼型,如《尚書·康誥》以“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東國洛,四方民大和會。侯、甸、男、邦、采、衛(wèi)、百工、播民,和見士于周。周公咸勤,乃洪大誥治”[注]《尚書》卷14《康誥》,第202頁。,先交待時間、人物和事件背景,然后接著以“王若曰”開始記言?!堵逭a》篇首的敘述性文字,則詳細(xì)記載了洛邑選址和營建過程。也有主于記事的篇章,如《顧命》等,單純記言的反而很少。與之相應(yīng),一些冊命類的銘文,也是時、地、人俱全,和保存于《尚書》中的這些記載,風(fēng)格比較類似。如現(xiàn)藏日本出光美術(shù)館的西周中期靜方鼎銘文:
這類篇章改編自史官對周王言行的記錄。事件與講話的不同,在于其場景變化與人物不同,時間亦可是數(shù)天,數(shù)月甚或數(shù)年。在這漫長的實踐過程中,并不會只有此一事發(fā)生,如清華竹書《金縢》“周公石(宅)東三年”就是史官對涵蓋一個較長時期的言行原始記錄進行了編纂。這就要求史官具有對同一事件的言行記錄進行選擇、提煉,使之成為一篇主題明確的篇章,所以相應(yīng)的對史官技能的要求也較高。按上述討論,西周宣王之后可能是這類文獻改編較為集中的時期。
“書”類文獻被改編完成以后,在社會政治生活中發(fā)揮了重大作用。其一是在王朝官學(xué)中作為教育貴族子弟的教材,特別是春秋中期以后,因各種原因逐漸流入各諸侯國,并成為各諸侯國教育貴族子弟及后起的諸子教育弟子的教材。其二是作為共同文化背景使用在宴飲會盟、臣下進諫、著書立說等不同場合,以增加論說的分量。其三則是以其所記言、事為材料基礎(chǔ),以追述上代史事以達到“通古今之變”的目的,這即是下文要討論的“書類”文獻的衍生。
“書”類文獻的重要作用之一即是作為共同文化背景存在,因此會被應(yīng)用到不同文獻的創(chuàng)作中去。筆者將其理解為“書”類文獻的改編與衍生。依據(jù)傳世和新出文獻,似可粗略將改編的方式和途徑分為以下三種:
第一,與“詩”的互通。
“詩”是先秦時期的一種文學(xué)體裁,與散文同時存在。其最大特點即是用韻?!皶鳖愇墨I的某些篇章可能因為用韻,也會被看作是詩。《墨子·兼愛下》引《洪范》有“周《詩》曰:‘王道蕩蕩,不偏不黨。王道平平,不黨不偏?!盵注]《墨子》卷4《兼愛下》,第124頁。《非命下》:
《太誓》之言也,于《去發(fā)》曰:“惡乎君子!天有顯德,其行甚章。為鑒不遠(yuǎn),在彼殷王。謂人有命,謂敬不可行,謂祭無益,謂暴無傷。上帝不常,九有以亡。上帝不順,祝降其喪。惟我有周,受之大帝?!蔽艏q執(zhí)有命而行,武王為《太誓》、《去發(fā)》以非之。[注]《墨子》卷9《非命下》,第281-282頁。
《洪范》是“書”類,因為用韻被當(dāng)作“周《詩》”。劉起釪先生指出《洪范》全文有韻是不爭的事實[注]劉起釪:《〈洪范〉這篇統(tǒng)治大法的形成過程》,《古史續(xù)辨》,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303-336頁。,而《太誓》在先秦時有散文、韻文兩個文本[注]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第30頁。。此處所引當(dāng)是韻文本,基本上四字一句,故應(yīng)看作是“詩”。
《孟子·滕文公下》亦引《太誓》云:“我武惟揚,侵于之疆,則取于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注]《孟子》卷6上《滕文公下》,(漢)趙歧注,(宋)孫奭疏:《孟子正義》,(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第2712頁。劉起釪先生續(xù)指出“此與《非命下》引《去發(fā)》用韻全同,知為同一篇誓詞?!盵注]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第30頁?!短摹酚猩⑽?、韻文兩種文本,似提示“書”篇與“詩”篇存在互通之可能。
尚需說明的是,早期文獻的改編所產(chǎn)生的并不僅僅包含“書”類,此外還包括“春秋”和部分“詩”等。是故《太誓》散文和韻文的兩種文本可能同時出現(xiàn)?!对姟ご笱拧そ瓭h》的大部分內(nèi)容是宣王冊命召伯虎的文誥,只是被改造成了韻文,因而被當(dāng)作“詩”。《大雅》的改定多數(shù)屬西周晚期宣王以后,少數(shù)在春秋初期。其與“書”篇集中改定的年代并無大的區(qū)別,如《韓奕》“王錫韓侯,淑旂綏章,簟茀錯衡,玄袞赤舄,鉤膺鏤錫,鞹鞃淺幭,鞗革金厄?!盵注]《毛詩正義》卷18-4《大雅·韓奕》,第1230頁。其實質(zhì)上即是從類似銘文中的冊命賞賜之辭修改而來的。但是成篇在約春秋中期的《魯頌》似是將西周初年成王封魯?shù)恼a命改造融入了“詩”篇之中。如《魯頌·閟宮》:“王曰:叔父,建爾元子,俾侯于魯。大啟爾宇,為周室輔。乃命魯公,俾侯于東。錫之山川,土田附庸?!盵注]《毛詩正義》卷20-2《魯頌·閟宮》,第1328頁。程俊英先生等亦認(rèn)為《魯頌·閟宮》篇的寫定在春秋時代[注]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1012-1014頁。,這似為“書”改造入“詩”提供了證據(jù)。
某些有韻的“書”被看作是“詩”,反之有些有韻的“詩”也會被看作是“書”。如《左傳·哀公六年》:“《夏書》曰:‘惟彼陶唐,帥彼天常,有此冀方。今失其行,亂其紀(jì)綱,乃滅而亡。’”[注]《左傳》卷58《哀公六年》,第2162頁。《呂氏春秋·慎大》則云:“《周書》曰:‘若臨深淵,若履薄冰?!盵注]《呂氏春秋》卷15《慎大覽·慎大》,許維遹撰:《呂氏春秋集釋》,梁運華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53頁。前者所引《夏書》的韻腳分別是常、方、綱、亡,均是陽部韻,而后者則見于《詩·小雅·小旻》??梢娡頃渡袝分杏许嵨模纭对姟ご笱拧ろn奕》中存在類似冊命之辭一樣,都應(yīng)該被認(rèn)作是經(jīng)過修飭、整理而成的,是正?,F(xiàn)象。李守奎先生亦曾據(jù)《周公之琴舞》認(rèn)為周頌中應(yīng)不全是歌頌之詩,也有毖體,又稱儆毖,主要用于勸誡[注]李守奎:《清華簡〈周公之琴舞〉與周頌》,《文物》,2012年第8期。。由此則說明,西周春秋時期詩、書的界限并不像后世那樣涇渭分明,二者之間存在彼此兼容的關(guān)系,經(jīng)常可以互相轉(zhuǎn)化[注]張懷通:《〈逸周書〉新研》,第40-41頁。。清人孫詒讓即曾點明古“詩”“書”亦多互稱[注]《墨子閒詁》卷4《兼愛下》,孫詒讓注,第123頁。。
因此,清華竹書《芮良夫毖》原寫有篇題“周公之頌詩”,或因為與簡文內(nèi)容不合,后又加以刮削,以致字跡模糊,故也不為整理者采用。該篇是刺譏時政的政治詩?!氨选奔础渡袝分械谋?,表戒敕之意。如《酒誥》有“厥誥毖庶邦庶士越少正御事?!壁w平安先生認(rèn)為《芮良夫毖》的結(jié)構(gòu)和多篇《周書》相似,都是兩段式,先交代背景,然后詳載君臣之言;并引晚書《虞夏書·五子之歌》有韻文推測《芮良夫毖》應(yīng)屬于《尚書》類文獻[注]趙平安:《〈芮良夫〉初讀》,《文物》,2012年第8期。。趙平安先生的看法是有相當(dāng)?shù)览?,但是按后世“詩”“書”分野來看,《芮良夫毖》與《周公之琴舞》形制、字跡相同,內(nèi)容都還應(yīng)是“詩”。《芮良夫毖》被看作“書”類文獻,反過來一方面似可證明其作為檔案文獻改編途徑的可靠,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當(dāng)時“詩”“書”互通的狀況。
第二,融“書”入“史”。
史書中融合“書”篇的內(nèi)容既有對其所載先王嘉言善語的引用,又有對其所載主要事跡的汲取。據(jù)劉起釪先生統(tǒng)計:“當(dāng)時引《書》,以史籍《左傳》所引次數(shù)最多,包括可能屬于逸《書》的共達八十余次,知篇名者達十三篇?!盵注]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第64頁。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大叔文子:“《書》曰:‘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碑?dāng)然春秋戰(zhàn)國間著作較普遍引用的“書”,不僅限于史書,亦廣見于“語”“子”等其他體裁。引“書”內(nèi)容也包括“書”和逸“書”。如《論語》的《為政》《憲問》都引“《書》云”,一引“逸《書》”,一引《無逸》篇。又如《國語》的《周語》及《楚語》都引“《書》曰”及“《書》有之曰”,皆逸《書》?!赌印分谐7Q引“先王之書”某某篇,有今《尚書》,有逸《書》。《孟子》十引“《書》曰”,一為今《尚書》,九為逸《書》?!盾髯印酚惺幸皶弧笔?,十為今《尚書》,二為逸《書》?!稇?zhàn)國策》二引“《書》云”皆為逸《書》。此外《禮記·坊記》引“《書》云”一次,為逸《書》,《大戴禮記·保傅傳》引“《書》曰”一次,為《呂刑》,《呂氏春秋》一引“《書》”,為逸《書》[注]陳夢家:《尚書通論》,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8-38頁;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第5頁。。新出簡帛文獻亦有引“書”:如郭店楚簡和上博簡中有《緇衣》引《尹誥》一條、《君牙》一條、《呂刑》三條、《君陳》二條、《祭公之顧命》一條、《康誥》一條、《君奭》一條;《成之聞之》中引《大禹》一條、《君奭》三條、《說命》一條、《康誥》一條等。
對所載主要事跡的汲取轉(zhuǎn)化,則可以《史記》為例?!妒酚洝匪浫肥拢?jīng)常全篇照搬“書”篇。如《五帝本紀(jì)》有《堯典》,《夏本紀(jì)》有《禹貢》《皋陶謨》,《殷本紀(jì)》有《盤庚》三篇,《周本紀(jì)》有《牧誓》《洪范》,《魯世家》有《金縢》等。據(jù)金德建先生統(tǒng)計,《史記》所記三代史事中所征引《尚書》各篇,凡篇目六十,篇數(shù)六十四(其中《盤庚》《太甲》均有三篇。)還有篇名不見于后來百篇《書序》的,有《太戊》和《五官有司》兩篇[注]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61-80頁。。新出文獻如清華竹書《系年》中亦可見到這種類型?!断的辍返谝徽潞單摹拔糁芪渫醣O(jiān)觀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36頁。與《牧誓》“今商王受……昏棄厥肆祀弗荅”[注]《尚書》卷11《牧誓》,第183頁。形成對比。第三章簡文“周武王既克殷,乃設(shè)三監(jiān)于殷?!盵注]李學(xué)勤主編:《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貳)》,第141頁。則可與《逸周書·作雒》“武王克殷,乃立王子祿父,俾守商祀。建管叔于東,建蔡叔、霍叔于殷,俾監(jiān)殷臣。”[注]《逸周書》卷5《作雒》,第510-511頁。相聯(lián)系。
第三,典型人物、事跡的凝練
上引柯馬丁先生指出,與西周初年統(tǒng)治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尚書》王室演說和《詩經(jīng)》頌詩,實際上表達了對“失落的黃金時代的記憶?!盵注][美]柯馬丁(Martin Kern):《甲骨文與青銅器銘文》,《劍橋中國文學(xué)史》(上卷),第43頁。其說并非為了歷史可能失之偏頗,但是出于對先王先賢偉大功績的推崇則是可能的,加上共同文化背景的論說力量,所以很容易出現(xiàn)將古圣先王人物事跡加以凝練并廣泛運用的情況,如筆者曾經(jīng)論述過的“六王五伯”的論說組合[注]楊博:《“六王五伯”與“九州十二國”——出土文獻所見戰(zhàn)國時人的史地認(rèn)知》,《中國古代文明研究論集》,第239-256頁。。
新出簡帛文獻中亦不乏這樣的例子。上博竹書《競建內(nèi)之》追述殷武丁祭祀時,祖己對“有雉雊于彝前”的評論與《尚書·高宗肜日》篇相似,故早已有學(xué)者認(rèn)為簡文當(dāng)是編纂者在理解《高宗肜日》基礎(chǔ)上所作的發(fā)揮[注]李偉泰:《〈競建內(nèi)之〉與〈尚書〉說之互證》,周鳳五主編:《先秦文本及思想之形成、發(fā)展與轉(zhuǎn)化》,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3年版,第1-16頁;高婧聰:《從上博簡〈競建內(nèi)之〉所引商史事看經(jīng)學(xué)在戰(zhàn)國時期的傳承》,《管子學(xué)刊》,2010年第1期。。事件的主題是借“有雉雊于彝前”一事講理,但又據(jù)情勢之不同而在人物和內(nèi)容上進行相應(yīng)的轉(zhuǎn)換和改編。亦曾有學(xué)者推知《競建內(nèi)之》與《管子》中《霸形》《戒》兩篇內(nèi)容相似,只是所涉人物與事件背景有很大差別[注]劉信芳:《竹書〈鮑叔牙〉與〈管子〉對比研究的幾個問題》,《文獻》,2007年第1期;魯加亮:《〈鮑叔牙與隰朋之諫〉與〈管子·戒〉對讀札記》,《華中科技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7年第3期。。清華竹書中還有《赤鳩之集湯之屋》篇,講述有“赤鳩”落在商湯的屋頂上,被商湯射獲。后來商湯有要事外出,臨行前囑咐小臣伊尹將這只“赤鳩”烹煮作羹的故事。通過以上諸篇系聯(lián)對比,可以看出“書”篇中的一些經(jīng)典事例經(jīng)時人整理歸納,為“語”“子”等類文獻所廣泛采用的過程。
清華竹書《耆夜》記載周武王八年征伐耆國得勝,在周都文王宗廟舉行“飲至”典禮上,武王和周公至畢公的兩首樂詩。雖然與《尚書·西伯戡黎》所涉事件背景相同,但綜觀《耆夜》全篇,其敘述的重點無疑是詩。篇中對于征伐耆國、宴饗的場所、各人在禮儀中的角色、地位等或一句帶過,或簡單介紹,可以看出這些只是類似于引子或必要的說明。全篇的主旨,按《耆夜》記載,在飲至典禮上,先是武王“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又“夜爵酬周公,作歌一終,曰《輶乘》”;繼之是“周公夜爵酬畢公,作歌一終,曰《英英》”,又“夜爵酬王,作祝誦一終,曰《明明上帝》”,其時“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驟降于堂,[周]公作歌一終,曰《蟋蟀》?!鄙鲜觥稑窐分季啤贰遁挸恕贰队⒂ⅰ贰睹髅魃系邸返染侨浫?。可見《耆夜》的主體就是記述作詩,其他內(nèi)容是服務(wù)于本篇所錄的詩篇的。如《蟋蟀》篇,“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驟降于堂”,蟋蟀出現(xiàn)于堂的情節(jié)與宴饗已進行一段時間一樣,為周公以“蟋蟀”為題作詩作了完整的鋪墊。因此,《耆夜》的性質(zhì)似是以闡述“本事”為形式的“詩話”。
由上述,“書”篇中典型人物、事跡的凝練,或為論說者創(chuàng)作新文獻提供了事例論據(jù),或為“詩話”等類文獻的產(chǎn)生提供了容易理解的史實背景。
上文主要從討論了商周時期“書”類文獻編訂、改編的途徑、方式等問題。春秋戰(zhàn)國以降,隨著史學(xué)發(fā)展的繁榮,私人學(xué)術(shù)的興起,原有的從檔案文書到“書”類文獻的改編途徑之外,新出文獻中還有似乎直接從文書到史書或“語”書的過程。李學(xué)勤先生、李零先生等早年即曾指出戰(zhàn)國秦漢古書成書流行的復(fù)雜性[注]李學(xué)勤:《新出簡帛與學(xué)術(shù)史》《對古書的反思》,《簡帛佚籍與學(xué)術(shù)史》,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14頁、第28-34頁;李零:《出土發(fā)現(xiàn)與古書年代的再認(rèn)識》,《李零自選集》,第22-57頁。,而新出文獻中的例子印證了諸種文獻成書、流傳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
《左傳·昭公二十六年》所記“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宮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事[注]《左傳》卷52《昭公二十六年》,第2114頁,第2114頁。,是春秋時王室典籍流散中的一件大事。周王室貴族攜帶王朝文書檔案奔楚,應(yīng)是楚地所獲王朝檔案典籍的重要來源。王子朝奔楚后為解釋自己的行為而發(fā)布的“告諸侯書”,《左傳》予以全文收錄,其中部分內(nèi)容值得留意: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諸侯莫不并走其望,以祈王身。至于厲王,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居王于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宣王有志,而后效官。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至于惠王,天不靖周,生頹禍心,施于叔帶?;?、襄辟難,越去王都,則有晉、鄭咸黜不端,以綏定王家。……在定王六年,秦人降妖,曰:“周其有頿王,亦克能修其職,諸侯服享,二世共職。王室其有間王位,諸侯不圖,而受其亂災(zāi)。”至于靈王,生而有頿。王甚神圣,無惡于諸侯。靈王、景王克終其世”[注]《左傳》卷52《昭公二十六年》,第2114頁,第2114頁。
“告諸侯書”是檔案文書,為史官在當(dāng)時所記下。《左傳》的編者在編撰中則直接將此“書”全文收錄,這部分內(nèi)容就是直接在檔案文書基礎(chǔ)上所進行的史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著從文書到史書的發(fā)展過程。此外還需要留意的是這里體現(xiàn)出史官“歷史書寫”的兩種特征。
第二,在上述固定化的趨勢中,已體現(xiàn)出“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我們知道,春秋史的歷史書寫體系必是以平王一系為正統(tǒng)史觀。故“告諸侯書”講“攜王奸命”,并為《左傳》《紀(jì)年》等史書所沿襲?!蹲髠鳌ふ压辍氛x引古本《竹書紀(jì)年》云:
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為大子,與幽王俱死于戲。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適(嫡),故稱“攜王”。[注]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jì)年輯證(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頁。
而《系年》講攜王史事,“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彪m就史事的輪廓來說與《紀(jì)年》所述基本是一致的,但是按《系年》所記,則可知得到邦君、諸正支持的幽王之弟才是正統(tǒng)。由是王子朝書中所謂“攜王奸命”明顯與“《系年》講攜王史事時明顯的持幽王、攜王立場”不同[注]楊博:《〈系年〉“周亡王九年”諸說綜析》,《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18年2月27日第5版。。
隨著戰(zhàn)國以后文獻的豐富和作史技能的進步,“書”類文獻的改編途徑增多與史書的取材多樣化,史書的材料基礎(chǔ)與“書”類文獻之間并非像春秋戰(zhàn)國以前那樣可以構(gòu)筑起完整的一一對應(yīng)關(guān)系。這其中“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的現(xiàn)象或更為顯著,這在《史記》記述秦末史事中似亦可以得到體現(xiàn)。
《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述有秦始皇去世后李斯、趙高矯詔擁立公子胡亥的事跡:
上病益甚,乃為璽書賜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瘯逊猓谥熊嚫钰w高行符璽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臺。丞相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fā)喪?!氉雍?、趙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吣伺c公子胡亥、丞相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公子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斯受始皇遺詔沙丘,立子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公子扶蘇、蒙恬,數(shù)以罪,賜死?!盵注]《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64頁。
按此記載,則公子胡亥得立并非名正言順。故《陳涉世家》中陳勝曰:“天下苦秦久矣。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dāng)立,當(dāng)立者乃公子扶蘇?!盵注]《史記》卷48《陳涉世家》,第1950頁。
北大西漢竹書中有《趙政書》篇,主要內(nèi)容記述從秦始皇第五次出巡之死,到秦二世繼位后誅殺諸公子大臣,直至秦亡國這段歷史過程中,秦始皇、李斯、胡亥、子嬰的言論活動,是一篇以對話為主要內(nèi)容的“語”書。其中有:
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頓首言曰:“今道遠(yuǎn)而詔期宭(群)臣,恐大臣之有謀,請立子胡亥,為代后?!蓖踉唬骸翱伞?。[注]北京大學(xué)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xué)藏西漢竹書(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90頁。
據(jù)此,胡亥得立是秦始皇聽從李斯等的建言而為,并未提到秦始皇“為璽書賜公子扶蘇”以及李斯、趙高篡改詔書之事[注]趙化成:《北大藏西漢竹書〈趙正書〉簡說》,《文物》,2011年第6期。。
續(xù)按《史記》記載,二世繼位后,秦法令刻深。如《秦始皇本紀(jì)》:“用法益刻深。”[注]《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第269頁?!独钏沽袀鳌罚骸胺钫D罰日益刻深”[注]《史記》卷87《李斯列傳》,第2553頁。。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9號古井發(fā)現(xiàn)的簡牘,記錄了秦二世胡亥即位后的文告: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遺詔,今宗廟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當(dāng)除定者畢矣。元年與黔首更始,盡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將自撫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縣賦援黔首,毋以細(xì)物苛劾縣吏,亟布。
背面為“以元年十月甲午下,十一月戊午到守府?!盵注]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益陽市文物處:《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fā)掘簡報》,《文物》,2016年第5期。簡文內(nèi)容雖意在強調(diào)繼位的合法性,同時也有改革以惠及民眾的意思。“盡為解除流罪”“毋以細(xì)物苛劾縣吏”確與《李斯列傳》所描述的“法令誅罰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眾。又作阿房之宮,治直道、馳道,賦斂愈重,戍徭無已……”[注]《史記》卷87《李斯列傳》,第2553頁。存在顯著之差異。
胡亥“奉召登基”文告是檔案文書?!囤w政書》重點并不在于記載歷史事件本身,而是以較大篇幅描述秦始皇臨死前與李斯的對話、李斯被害前的陳詞以及子嬰的諫言等,并偶有作者的感言,似為一種“以史為鑒”的敘事方式。因而《趙政書》符合“語”書以“語”為主體進行鑒戒的主題?!囤w政書》流傳的年代是西漢早期,早于《史記》的創(chuàng)作時期,此時也是“語”流傳的主要時期之一。二者與《史記》記載的差異,如胡亥“奉召登基”所奉之遺詔,是秦始皇所授還是經(jīng)過李斯、趙高等人的篡改,目前尚不能確定何者更符合歷史事實。但有關(guān)秦二世胡亥即位同一事件的不同記述,一是給我們提供了秦漢時期從文書到語書和史書不同描述的范例;二是說明當(dāng)時社會上流傳著多種有關(guān)秦末歷史記述的版本?!妒酚洝藩毴∏啬┒罋埍┑挠涊d,似是順應(yīng)了當(dāng)時主流的看法,也為秦末群雄蜂起,漢室定鼎提供了合理依據(jù),正是“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的鮮明體現(xiàn)。
“書”類文獻因其檔案特質(zhì)深為史家所重視。簡牘文書正是由于其檔案文書的性質(zhì),其史料價值意義重大。商周“書”類文獻由史官依據(jù)王朝檔案按照一定的主題編訂而來。編訂成篇的商周“書”類文獻,給春秋戰(zhàn)國以后的“語”“史”等文獻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文化背景、敘事主題和材料。
隨著春秋戰(zhàn)國以后史學(xué)的繁榮,私人學(xué)術(shù)興起,檔案文書會直接為編纂者利用以創(chuàng)造更多的文獻體裁和種類,且更為明顯地呈現(xiàn)出“政治規(guī)訓(xùn)著歷史書寫”的情形,編纂者會按照某一主題又據(jù)情勢之不同而在人物和內(nèi)容上進行相應(yīng)的轉(zhuǎn)換和改編,以表達自己的政治目的。新出簡帛文獻《系年》《趙政書》等材料給這種轉(zhuǎn)換和改編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實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