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半夜時,郝老三醒了。他覺得頭有些痛。胸腔里滾著一團火,那火一縷一縷地要從嗓子里往外冒,好像要把這漆黑夜點燃似的。
他晃了晃身子,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我怎么就沒死呢?他覺得奇怪,難道那瓶農(nóng)藥是假的,或者是過期了?他伸手在床頭摸索了半天,才抓到電燈的拉繩,叭的一聲,白熾的燈光一下子就把黑夜驅(qū)趕得無影無蹤了。他抬頭往桌子上一瞅,不由愣住了,桌子上的那瓶酒空了,酒瓶像個醉漢歪倒在桌上,倒是那瓶農(nóng)藥竟然還好好地立在那里呢。農(nóng)藥瓶上的那只骷髏頭在影影綽綽的燈光下越發(fā)顯得猙獰了起來。
郝老三是昨天中午被釋放出來的。他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雖然只是三天,可畢竟是被關(guān)起來了,還被戴了手銬,這比當眾讓人把褲子扒了還難看。這一兩年多,村里人背后沒少對他指指戳戳,沒少說他的閑話,他倒不覺得有什么丟人的。只是這一拘留,性質(zhì)就完全變了,他覺得真沒臉回村子里了。
雖然是春天了,可山里的夜晚還是有些冷。冷濕的空氣隨著風不停地從領(lǐng)口袖口朝人身上鉆,好像它他們也怕冷似的。郝老三從新村里走過時,頭上竟然出了細細一層汗,他想走快些,可那條瘸腿卻怎么也不聽使喚。新村的人大多都已入睡,只有零星的幾盞燈亮著,在這漆黑的夜里顯得是那么孤單。
眼看就要走過新村,這時突然從黑暗中竄出一個人,郝老三嚇了一跳。抬頭一看,竟然是他的小爺。小爺好像一直在這里等著他似的。
出來了?小爺問。
郝老三不知這深更半夜的,小爺還在這里等他做什么。他叫了一聲小爺,手伸進衣袋里想給小爺掏一支煙,衣袋里卻是空的,連個空煙盒都沒有。
你真行,還進去吃了幾天便宜飯。那飯好吃吧?窩囊命就過窩囊日子,別再瞎折騰了。下午村主任找到我,讓我給你過個話,他說他對你夠不錯了,殘疾證是他幫你辦的,低保也是他幫你辦的,可你還是跟個瘋狗一樣胡咬,跟個馬蜂似的胡叮人。這一次,拘留三天,是給你一個警告,村主任說了,你再這樣,就不是拘留,直接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
郝老三聽小爺說這話,心里覺得委屈,想辯解兩句,可小爺不容他開口,轉(zhuǎn)過身背著手就走了。走了兩步還回過頭唾了一口,說你真是把我們郝家人的臉面給丟盡了。
郝老三覺得小爺那口痰好像唾在了他的臉上,他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竟然抹了一手的淚。望著小爺一步步消失在黑暗里,郝老三有些絕望,為什么就沒人站在他這邊說句話呢?難道我這腿就白瘸了?老婆就白死了?
夜,黑黢黢的。山村的夜安靜得有些可怕,仿佛四處都潛藏著危機,路邊草叢中偶爾會有什么東西穿過,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響,轉(zhuǎn)瞬即失。郝老三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只小兔子,突突地要從胸腔里蹦出來。老婆小慧在的時候,每次和他一起走這段山路總是提心吊膽,一會兒要走在他前頭,一會兒又要走在他后面,郝老三干脆就將她背在背上。郝老三對小慧說,等過兩年我們攢夠了錢,也在新村起兩層小樓,就再也不走這山路了。小慧就在郝老三的背上撒嬌,說才不呢,我就要你這樣背著我走。說完,小慧還將一口熱氣吹向郝老三的脖子,吹得郝老三的脖子癢癢的,心里也暖暖的。
想到老婆小慧,郝老三的心里越發(fā)內(nèi)疚和難過。小慧連一點希望都沒見到,就匆匆地走了。她再也不用走這段山路了,再也不會像個影子似的一會走在郝老三前面,一會跟在郝老三后面了。小慧死得真是有些冤,要不是因為他的腿花光了家里的錢,小慧是不會死的,要是醫(yī)院能及時搶救,小慧也不會死的??粗』坶]上眼睛的那一刻,郝老三就像是掉進了一口深不見底的井里,是那樣的絕望和無助。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郝老三發(fā)誓要為小慧討回個公道,要為自己討回個公道。一年多的時間,郝老三跑上跑下,孫子似的給人說好話,最終卻讓自己跑進了拘留所里。就在中午,他從拘留所走出來的那一刻,那個警察還對他說,郝老三,這次回家,就安分守己地好好過日子吧,別再像條瘋狗似的胡亂咬了,你就是一枚臭雞蛋,你還想把花崗石砸破?你就是一根攪屎棍,還能把天戳個窟窿?你想想呀,你想讓別人過不安生,別人能讓你過得安生?
郝老三回到家,越想越生氣。那警察的口氣,還有小爺?shù)目跉馊绯鲆晦H,看來要想給自己和老婆小慧討回公道是無望了,一個活著的人和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人,要討回一點公道怎么就這么難呢?他越想越覺得沒意思。累了,真的太累了!這樣活著,還真不如死了,死了就不用再受人氣了。
他找出放在柜底下的那瓶農(nóng)藥想一喝了之??蓴Q開農(nóng)藥的瓶蓋,郝老三卻有些猶豫,有些害怕。他的手哆嗦了半天,就是沒勇氣把瓶口送到嘴邊。
都說酒壯慫人膽,郝老三就找出一瓶酒,想先喝些酒壯壯膽子再把農(nóng)藥喝下去。大概沒掌握好分寸,酒喝得太猛,還沒來得及喝農(nóng)藥,人就醉倒了。
郝老三想,這人一倒霉,死都跟你作對。
郝老三索性從床上爬起來,他走到水缸前想舀點水喝,想把心里的那團火澆一澆壓一壓,可水缸里一口水都沒有。他準備開門去水井里打點水。
郝老三剛走到門邊,猛然聽見院子里有動靜,窸窸窣窣,還伴隨著哼哼唧唧的聲音,好像是幾個人在低聲咕噥著什么。
村里人現(xiàn)在都搬進新村,老村很少有人光顧。倒是有些野物偶爾闖入,但也都是路過,絕對不會在這里久留。這大半夜的,誰會到他這里來呢?郝老三心里猛然一驚,有些害怕起來。該不是那些人真的想置我于死地吧?他拿起手電筒,又操起門后的一根锨把。反正死的心都有,還有什么可怕的?
郝老三輕輕地打開門,黑夜就像一塊裹尸布,一下子把他團團包裹了起來。打開手電筒,一束光釘子一樣揳進了無邊的黑夜里。郝老三握著手電筒晃了一圈,卻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難道是我聽錯了?郝老三滅掉手電筒,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一次,郝老三聽清楚了,聲音是從道場邊麥垛里傳來的。
那麥垛還是小慧在的時候堆起來的,小慧死后,那堆麥草郝老三就再也沒有動過。是什么東西躲在那里面呢?
郝老三攥緊了手里的锨把,輕手輕腳地走到麥垛邊,摁亮手電筒往那里一照,心里一下子就樂了,原來是兩頭小豬崽子呢。
這兩頭豬崽子,大的有十來斤重,小的也有五六斤。郝老三心想,這是誰家的豬崽子呢?怎么跑到他這里來了?
此時,那只大家伙正臥在麥草上,那長長的嘴不停地在麥草里拱著,仿佛那堆麥草里藏著寶。小家伙則偎依在大家伙的旁邊,兩只蹄子搭在大家伙的后背上,支棱著兩只耳朵。那哼哼唧唧的聲音,正是從這兩個小家伙的嘴里發(fā)出來的。
手電光一照,兩頭小豬似乎也嚇了一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警惕地豎著耳朵東張西望起來。郝老三喚了幾聲,兩個小家伙竟然一顛一顛地跑到了他面前,瞇起眼定定地望著他,樣子可憐又可愛。
郝老三見兩個小家伙肚子癟癟的,不停地叫著沖他搖尾巴,心想這兩個小家伙一定是餓了,趕緊回屋?;氐轿堇?,郝老三才想起來,這么多天沒在家里住,一點剩飯剩菜都沒有。他就將玉米粉舀了些用水一和,端出來放到地上。兩個小家伙矜持了一會兒,也就那么一會兒,就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吃了起來。
郝老三索性也在麥草垛上坐了下來。他舉著手電筒,看著兩個小家伙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兩頭小豬的背。當他的手從脊背上滑過時,仿佛有一股暖流從他心里緩緩升起來。這種感覺真是好長時間沒有過了。兩個小家伙大概是吃飽了,順從地臥在了他的腳邊。
這一年多的時間,郝老三真是倒霉到了極點。先是他的腿被人打瘸了,接著是他老婆死了,再下來就是他進拘留所。這一件件的事,就好比是個連環(huán)套,一步一步把他往里算計,一步一步把他往死路上逼。
為了盡早掙下到新村蓋房的錢,郝老三到鎮(zhèn)子上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郝老三身強力壯,有的是力氣,他干活不偷奸?;岬贸隽?,灌漿、砌磚、綁鋼筋樣樣都行。盡管他很努力很拼命,可離蓋房要用的錢還差很多,大多的時候,活干了,錢卻拿不到手。有人就對郝老三說,憑你的條件,如果出遠門,掙的錢肯定不會少,可即使那里的錢用簸箕攬,他也去不了,那時,他老婆有孕在身。
那天,在工地干活時,郝老三聽人說,退耕還林國家按面積給補貼。他一聽那補貼的錢數(shù)差距很大,回到村里他就去找村主任問,他想弄清楚為什么他們村里退耕還林的錢,比國家的補貼少了那么多,他還想弄清楚那些錢去了哪里。事情還沒弄明白,只過了幾天,他晚上收工從鎮(zhèn)上騎車回家時,就被幾個不明身份的人圍住,他們什么話也不說,掄起棍子就是一頓打。那些人下手真是重呀,一棍子下去,他就聽見他的腿“咔嚓”一聲響,再一棍子下去,又是“咔嚓”一聲響……
從醫(yī)院里出來,郝老三的腿瘸了,積蓄沒了。那天,他老婆挺著個大肚子扶著他回家時,他覺得他的天都要塌了。他明白是村主任暗算了他,可又沒有一點證據(jù)。那些日子,他拖著還沒完全好的腿想找村里說說退耕還林的事,可全村的人見了他就像躲一條瘋狗一樣地躲著他,郝老三覺得,那幾悶棍不是打在他的身上,而是打在了全村人的身上。
第二天天剛亮,郝老三就醒了。醒來時才發(fā)現(xiàn)他是在麥草垛上睡了一夜,他的身上還蓋著些麥草。而那兩個小家伙正一邊哼哼唧唧地叫著一邊在道場上撒歡。一向沉寂的院子好像一下子也活泛了起來。那鳥似乎都比原來多了些似的,滿樹都是嘰嘰喳喳的聲音。
郝老三趕緊從麥垛里站起來,拍掉身上的麥草。那兩個小家伙看見了郝老三,站在那里愣了一會兒,然后就你擠我我擠你地往郝老三跟前跑,好像跑慢了就會失寵似的。那個小家伙被大家伙擠得差點兒摔了一個大跟頭。跑著跑著,它們突然就停住了,就像兩個小孩一樣,站在郝老三面前靜靜地望著郝老三。
郝老三發(fā)現(xiàn),豬看他時,眼睛竟然很迷人,似乎總是笑盈盈的,溫暖、純真、和善而友愛。那個大家伙似乎覺得郝老三對它還算友善,又試探性地往他面前走了幾步。而那個小家伙膽子就更大一些,跑到他跟前,用嘴拱他的腳。有一瞬間,郝老三甚至還感覺到那個小家伙用嘴去扯他的褲腳。從豬嘴里哈出的氣真像是小慧嘴里哈出來的氣,潮潮的,暖暖的,潤潤的。他試探著走了幾步,兩個小家伙竟然像尾巴一樣跟著他。雖然是兩頭小豬,但那一刻,郝老三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種幸福的感覺,心里熱乎乎的。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只是短短的幾個小時,這兩個小家伙就與他如此親近了。
有一年多的時間,郝老三的日子都是這樣:出門一把鎖,進門一把火。一個人的日子怎么過也都是一潭死水,沒一點波瀾,就像沒有風和鳥落腳的樹林,總是缺少一種活力。
小慧在的時候,這院子多熱鬧呀。小慧是個勤快的女人,豬圈里養(yǎng)著豬,院子里養(yǎng)著雞鴨,還有幾只羊。房前屋后還種著一些花花草草,不大的院子讓她弄得就跟個國際大都市似的,各種動物的語言匯聚在一起,從早到晚院子里都是吵吵鬧鬧的。老婆喂它們的時候特別有意思,咩的一聲,羊來了,啰啰啰豬就來了??┛┛╇u就來了。她就像一個通曉多種外語的翻譯家一樣。
可這一切隨著小慧的死,也都跟著死去了一樣。他的日子就成了剃頭挑子,熱的一頭永遠地對著了別人家,而他這一頭總是冰冷的。除了睡覺,他幾乎都不想在這個院子里呆下去。
沒想到這兩頭小豬的到來,一下子把郝老三這清湯寡水的日子給攪活了。兩個小家伙哼哼唧唧在他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跟小孩子一樣,還時不時撒一下嬌。那個小家伙還伸著長長的嘴,在他的腳背上嗅來嗅去,長長的鼻子噴出的氣熱乎乎的。
郝老三回到屋里,找了個竹籃就去了屋后的坡地,他要去給這兩個小家伙找吃的。
春天來了,各種野菜都舒展著身子瘋長,灰灰菜、馬齒莧、蒲公英、刺芽菜,都長得肥乎乎胖嘟嘟。郝老三幾乎沒費什么勁兒,就摘了滿滿一籃子豬草。他將豬草提回家,找出菜刀,將這些草剁碎放到鍋里煮。說實話,郝老三給自己做飯都沒這樣用心過。要是那兩個小家伙能喝酒的話,他恨不得給它們再炒上幾個小菜,一起喝上幾盅。
郝老三把他做好的豬食端到兩個小家伙的面前時,沒想到它們只是拿鼻子嗅了嗅,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它們不停地用嘴在豬食里拱著,好端端的豬食被它們拱得滿地都是。這讓郝老三有一種挫敗感,就跟一個廚子做了一桌菜沒人吃一樣。他有些生氣了,對它們說,這么好的吃食,你倆還挑挑揀揀,還以為你們的嘴是村主任的嘴?我是可憐你們,信不信,要是村主任,餓死我都懶得管。
說歸說罵歸罵,郝老三想,或許這兩個小家伙以前的主人家境好,給它們的生活標準高,才將這兩個小家伙慣壞了。他回到屋里將玉米糝舀了一碗摻進豬食里。這也是之前小慧喂豬時慣用的招數(shù)。他一邊拌豬食一邊說,不管你們原來吃得多么好,生活水準多么高,到了我這兒,只有這個條件,你們吃就吃,不吃就餓著,別給我挑肥揀瘦。我才不慣你們的壞毛病,以后這就是你們的伙食標準。
豬食里拌了黃燦燦的玉米糝,果然有了吸引力,兩個小家伙搶著吃起來。
憑空跑來了兩個小豬崽子,郝老三心里總有些不安有些不踏實。這兩個小家伙再可愛,畢竟有些來路不明。郝老三幾次都想去打聽打聽它們的身世,看村子里有誰家豬崽子丟了??上雭硐肴ィX得他剛剛從拘留所出來,實在是沒臉見人。
他就只好等。一下子丟兩頭豬,雖然是豬崽子,也不是小事,一定會弄出很大的動靜來。說不定大家都會丟下手里的事去幫著尋找。村子里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就是丟了一根針,整出的動靜比孫悟空丟了金箍棒還大。
郝老三惶惶不安地等了幾天,見沒什么動靜。再等了幾天,還是沒有什么動靜。他那顆懸著的心才放下來,總算踏實了。
郝老三從屋里翻找出工具,開始收拾豬圈。豬圈就在屋山花,以前小慧在時,圈里總是養(yǎng)著兩頭豬,兩頭豬能接上槽。郝老三怕老婆小慧累著,就只讓養(yǎng)一頭豬過年有肉吃就行??尚』壅f,要養(yǎng)就養(yǎng)兩頭,免得一頭豬寂寞,哼哼都沒個回應(yīng)。小慧死后,豬圈就一直空著,圈里的草長得有半人高,石頭砌起來的圍墻不知什么時候已塌出了一個豁口。郝老三把圈里的草除了,又把那圍墻的豁口重新砌起來,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又把先前喂豬用的大木桶找出來,整修一下。
春天像個少婦,嫻靜而嫵媚,郝老三的心情別提有多愉悅了。以前的勁兒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加之那倆小家伙時不時地跑來打擾一下,他覺得日子一下子變得有意思了。
一轉(zhuǎn)眼,兩個小家伙來了半個多月了。
那天的陽光真好,綢緞一樣鋪滿了院子。吃過早飯,郝老三帶著倆小家伙向后山走去。山上的野桃花已悄然開放,樹上的枯葉雖然還沒有落盡,但遠遠看去卻影影綽綽地有了一層綠意。穿過一片叢林,到一片凹地,小慧就埋在那里。小慧自從跟了他郝老三,好日子還沒過上一天,就死了。惡運就是從他的腿開始。
郝老三剛從醫(yī)院回來時,腿還沒有完全好,走路得靠拐杖,好在手能動,嘴能動。每天起了床,老婆挺著肚子攙扶著他在道場上走幾圈。鍛煉完了,他就搬只凳子坐在道場的樹蔭下幫老婆擇擇菜,和老婆說說話。小慧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郝老三就用篾給即將出生的孩子編了一只搖籃,想著孩子放進搖籃里掛在樹上搖來搖去的樣子,郝老三有種說不出的激動。這樣的日子并沒有過多長時間就破滅了。那天晚上,郝老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聽到一陣呻吟聲,睜眼一看,老婆坐在床上,臉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滾。他嚇了一跳,忙問老婆怎么了。老婆說,我怕是要生了,肚子痛得厲害。
郝老三聽了這話,再看看小慧因疼痛而變得扭曲的臉,一下子急了。要是在過去他能一口氣把小慧抱到醫(yī)院去,可現(xiàn)在他的腿瘸了,自己走路都得依靠拐杖。郝老三拿起電話,一個一個地打。真是天要滅人,一個電話也沒打通。郝老三只好拖著那條還沒完全好的腿,沖出門去。
那天晚上的天真黑呀,黑得郝老三根本看不清路,他就那樣深一腳淺一腳輕一腳重一腳跌跌撞撞地在山路上跑著,沒有風,他卻聽見耳邊響起呼呼的風聲。他見了門就敲,不是敲,是捶。連同那些都搬到新村的人家也不放過。最后總算找來幾個人幫著把老婆送進了鎮(zhèn)醫(yī)院。
鎮(zhèn)醫(yī)院平時看病的人就不多,到了晚上,整個醫(yī)院越發(fā)顯得空寂??諢o一人的門診大廳只開了一盞吸頂燈,昏暗的燈光好像一只沒睡醒的眼睛,迷離而又惺忪。小慧被放在靠墻的那只長椅上,肚子痛得已沒有力氣喊叫了。
掛完號,值班醫(yī)生過來,那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他一邊走一邊打著呵欠,那個深深的呵欠打得他眼淚都流出來了。他一邊用手抹著眼淚一邊走到小慧跟前輕描淡寫地看了一眼,說,交錢辦住院吧,就回到他們辦公室去了。
當郝老三從辦住院的窗口里拿過扔出的單子時,他攥著手里的800元錢喉嚨就像枯了水的井,發(fā)干,發(fā)燥。預(yù)交3000元。一時半刻,他哪里能湊夠3000元呢?
小慧死后,郝老三沒有到過她的墳前過一次,他發(fā)誓,一定要給她討回個公道。小慧真是不該死的,可她卻死了,死得冤,死得屈。
小慧的墳上已長滿了草,新墳已成了舊墳。郝老三用刀將墳上的草砍了,又給添了些新土。做完這些,他才在墳前坐了下來。兩個小家伙也聽話地在墳前臥了下來。
郝老三點了三支香插在小慧的墳頭上。他一邊燒紙一邊說,小慧,我對不起你,我這次來就是想對你說,我不想再為你的事到處跑了,他們背地里罵我是瘋狗,說我是瘟神,我真的累了……現(xiàn)在村里人都搬到新村去了,這里的村子整個都是我們家的了,你看看這兩個小家伙,多可愛呀,過一陣,我再去買幾只羊,買一群雞崽子放進院子。以后沒事,我就帶著它們來看你。
過了幾天,郝老三果然去買了兩只小羊回來,那是兩只小尾山羊。還買了十幾只小雞崽子放進了院子里。這些毛絨絨的小家伙像一只只小球在院子里嘰嘰喳喳地滾來滾去,院子一下子就活泛了。
再上山去打豬草時,郝老三就帶著那兩只小羊,等他把豬草打好,小羊也吃飽了,挺著個圓滾滾的肚子跟在他的身后回家。
風輕云淡的日子,郝老三就搬只凳子坐在道場上,一把米撒出去,雞們就撲騰著翅膀從草叢里跑出來搶食吃。羊一聲,豬一聲,雞一聲,滿場院里都是聲音,真是熱鬧。
山上的樹已長出了新葉,一眼望去,一片翠綠,暖暖的風就像風情萬種的小女人,在他懷里竄來竄去。春天的太陽仿佛溫潤的舌頭,輕輕地在他的臉上舔著,郝老三覺得日子一下子回到了過去,只是這樣的日子缺了小慧。以前他睡著時,總想夢到小慧,奇怪的是,現(xiàn)在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小慧從他的日子里消失了,也從他的夢里消失了。只要有空,郝老三就會帶著他的豬他的羊去小慧的墳上拔拔草,陪小慧說說話。他對小慧說,他養(yǎng)的豬大了,羊也大了,那些雞崽子現(xiàn)在也能分出公母,再過一陣,母雞們就能下蛋了。
屋后有塊地,之前那里一半種糧食一半種蔬菜,這一年多的時間,地一直就荒在那里,里面長滿了雜草。郝老三抽空把那塊地翻出來,種上了苜蓿,等到苜?;ㄩ_時,他準備再養(yǎng)兩箱蜜蜂,他喜歡蝶飛蜂舞那種熱鬧的樣子。
兩頭豬崽子一天天長大,地里的苜蓿也一天天長高,夏天來臨時,苜蓿已旺旺地像地毯一樣鋪了一地。
苜?;ㄩ_了,開得像滿天的星星。
那段日子,郝老三索性將豬從圈里放出來,和羊一起趕進苜蓿地,豬黑羊白,讓它們在苜蓿地里黑一塊白一塊地吃去。他呢,就仰面躺在苜蓿地里,任太陽曬著,任風吹著。
有時候,豬吃飽了,也會臥在郝老三身邊,一邊一只,像是兩個保鏢。而那幾只羊,總是不安分,就像是幾朵白云似的在苜蓿地里飄來飄去的。豬溫順安靜,羊卻不一樣,它們像斗士時不時就會發(fā)生戰(zhàn)斗,它們把身子豎立起來,用帶角的頭向?qū)Ψ阶踩?。郝老三覺得自己以前就像是只帶角的羊,他現(xiàn)在想過豬一樣的日子。
有一次,郝老三躺在苜蓿地里不知不覺地睡著了,睡夢中他竟然夢見了小慧。小慧還是以前的樣子,只是身上穿的衣服有些古怪,像戲臺上的戲服,那長袖飛舞、衣帶飄飄的樣子十分好看。小慧婉轉(zhuǎn)婀娜地走到他跟前,抱著他胳膊說,背背我嘛,背背我嘛。他望著小慧說,小慧呀,我腿都瘸了,自己走路都一瘸一拐,怎么能背得住你呢。小慧噘著嘴撒嬌說,你是找借口不想背我哩,你腿根本就沒瘸,你是不想背我呢?說著一縱身就爬到他背上。郝老三背著小慧試著邁開步子,他發(fā)現(xiàn)他腿真的不瘸了,他背著小慧竟然是健步如飛。他高興地說,小慧,我腿不瘸了,我的腿真的不瘸了!小慧高興地在他背上咯咯咯直笑,不停地用嘴親他的脖子。小慧嘴里吐出的氣息溫潤香甜,弄得郝老三的脖子直癢癢。他回過頭說,小慧親我一口吧。小慧就嘟著紅紅的嘴巴向他伸來,他就醒了。
郝老三醒過來時,那頭大豬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用嘴拱他脖子要把他拱起來呢。真是可惡,硬是把他的好夢給攪和了。郝老三一生氣狠狠地打了那家伙一拳,豬哼哼著后退兩步,又沖了上來用嘴拱他。他又狠狠地打了那家伙一拳,這一次比先前一拳還要重,他都覺得手有些痛了,可那豬竟動也不動,只是拼了命地用嘴拱他。郝老三覺得奇怪,回頭一看,一條菜花蛇正昂著頭吐著芯子向他游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起身將那條菜花蛇趕出了苜蓿地,他抱著兩頭豬恨不得親它們一口。他用苜?;ńo它們編了個花環(huán),戴在了它們頭上。
郝老三家的豬和別人家的豬相比,長得慢些。別人家的豬是吃著飼料長大的,幾個月就長得圓滾滾肥嘟嘟。而他的豬吃的幾乎是青草和玉米糝。那身毛油光水亮,像是焗了油似的。到了秋天,郝老三的兩頭豬就長到二百來斤。它們不瘦不胖,吃過食,它們會邁著八字步在圈里悠閑地散會步,或是臥在某個角落閉目養(yǎng)神。雞們有時也會跑到豬圈里,這里扒扒那里扒扒,尋食吃,有時干脆就把蛋下在了豬窩里。
郝老三現(xiàn)在完全把自己置身于豬羊之中了,他幾乎很少去村子里,他甚至不愿和人打交道,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日子里。兩頭豬,兩只羊,還有一群雞就跟他的親人似的。他對它們充滿了愛,更是充滿了依賴。它們一天一天長大,他發(fā)現(xiàn)過去的恨就像那山坡上的積雪已慢慢地消融。過去荒蕪的地也被他種上了莊稼,收獲的喜悅把他的心填得滿滿當當。還有那些果樹都趕熱鬧似的結(jié)得密密實實,把樹都壓得彎了腰。
轉(zhuǎn)眼中秋就要到了。那段日子,秋高氣爽,風輕云淡,收過莊稼的土地被剛剛翻過,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泥土的芳香。今年年景好,核桃豐收了,板栗也豐收了,郝老三天天都沉浸在豐收的喜悅中。他抽空去了一趟鎮(zhèn)子,他把他收獲的板栗、核桃還有他在山上采挖的野天麻、野豬苓賣了些。他用這些錢添置了些生活用品,又買回了幾頭小豬崽子、幾只小羊,他還給自己添置了一套新衣服。他盤算著,等到了年底,兩只羊可以賣了,這兩頭豬不賣,就這么養(yǎng)著,陪他過日子。
中秋節(jié)那天,吃過晚飯,郝老三早早將院子打掃干凈,他將小方桌擺在麥垛前。月亮升起來時,郝老三已在小方桌擺上了核桃、板栗、柿子和月餅。他躺在麥草上,看著天上那輪圓圓的月亮,還有時不時在眼前飛過的螢火蟲,心里默念著:小慧回來吧,今晚月多圓多亮呀,你看今晚的螢火蟲特別多,你一定能找見回家的路。這些都是咱剛剛從樹上采摘的新果子呢。你回來嘗嘗吧。郝老三心里有一種特別的期待,他感覺今晚小慧一定會進入了他的夢里來。
誰料小慧沒有入夢來,沒兩天那大豬卻病了。那天早上郝老三去豬圈邊喂豬,那頭大豬臥在那里竟然愛理不理。只有那頭小豬,一顛一顛地跑了過來。以前可不是這樣,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兩個家伙就會爭先恐后地往這邊跑。
今天這是怎么了?郝老三覺得奇怪。他啰啰啰地喚了幾聲,那只大豬只是抬起頭往這邊望了一眼,就又低下頭去。它就跟昨晚熬夜了似的,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郝老三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跳進豬圈,跑到那頭大豬眼前用手一摸,豬渾身滾燙。果然是生病了。昨天還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呢?郝老三趕緊去將給幾頭小豬弄的豬食端過來,又給里面加了些玉米糝放到豬的面前。那豬就像害喜的女人似的,只是用鼻子嗅了嗅,又躺下去了??吹截i可憐兮兮的樣子,郝老三有些心疼,他急忙從豬圈里跳出來,準備鎖了門去村里把張獸醫(yī)請來給豬看看。正要鎖門時,郝老三就聽到有人叫他。他回過頭,見兩個人正向他的院子走來。兩個人,一個胖,一個瘦,一個高,一個矮??伤粋€也不認識,心里莫名地有些緊張。
兩個人站在郝老三的道場上,看見屋后苜蓿地里一群羊像云朵一樣在那里飄來飄云,它們有的在埋頭吃草,有的正抬起頭望著這邊,嘴里咩咩地叫著。院子里的雞大概是被他們嚇著了,咯咯咯地叫著鉆進了草叢中,有幾只干脆呼啦啦飛到了樹上??粗矍暗囊磺?,兩個人竟然有些呆了,不停地感嘆,真美呀!真是個好地方呀!
那兩個人也不管郝老三有多么著急,也不管郝老三情愿不情愿,他們看見道場邊那棵桂花樹下有個石桌,就在那里坐了下來。
胖子說,你就是郝老三吧?
聽到郝老三這個名字,郝老三都覺得有些陌生了,這個名字真的好長時間都沒人叫過了。
胖子說,我是鎮(zhèn)上新調(diào)來的信訪干部。他指了指身邊的瘦子說,這是我們新調(diào)來的鎮(zhèn)長,我們來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況。
你之前是不是向上面反映過一些情況?是關(guān)于你和你們村主任以及醫(yī)院之間的一些糾紛?據(jù)說,當時事情鬧得還挺大的?
那幾只蚊子又飛了回來,也許是另外的幾只。它們像是小型轟炸機,嚶嚶嗡嗡在郝老三眼前盤旋著,好像隨時要對郝老三臉上的某個地方進行轟炸。郝老三的腦子里也嗡嗡作響,那些沉睡的記憶一點一點開始蘇醒過來,正在慢慢地睜開眼睛。那些事就像好動的孩子,當初郝老三決定退縮回來,讓它們沉睡在記憶里,不再去想它們時,它們總是睜著眼不愿睡去,吵吵鬧鬧的讓他不得安寧,后來時間長了,吵也吵夠了,鬧也鬧夠了,這才慢慢地安靜下來,沉睡過去。他總是小心翼翼,不想去驚擾它們?,F(xiàn)在面前的這個胖子猛地提起這事,他不知他們是何用意,但他決不能讓它們從記憶中醒過來。醒過來的只是痛。
郝老三說,我的豬病了,我得去給它請個醫(yī)生。
胖子說,郝老三,你別誤會,這一次是上面領(lǐng)導(dǎo)對你的事作了重要批復(fù),專程派我們來對你的事作調(diào)查,要求我們把這事處理好。你看,鎮(zhèn)長都親自出馬來辦你的事呢。郝老三看了看那個瘦子一眼,怎么看都不像個鎮(zhèn)長,倒是那個胖子,肚子挺挺的,像個當官的樣子。
郝老三回過頭將門上的鎖鎖上,他覺得不管是好是壞,他都不想再驚醒它們了。他說,兩位領(lǐng)導(dǎo),謝謝你們,這事我交過好多份報告,要處理你們就先去查一查。我的豬真的病了,我得趕快去給它弄藥去。扔下那個胖子和瘦子,郝老三就走了。
那頭豬只是讓郝老三虛驚了一場,并無大礙,吃了兩天藥就開始和另一頭豬搶食吃了。
一入冬,村子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隔過幾天就有豬販子到村子里來收購生豬。那時,郝老三的兩頭豬都已長到三百來斤了,看起來卻并不怎么肥碩。豬販子們見了郝老三養(yǎng)的那兩頭豬,就像見了寶似的,眼珠子都要從眼眶里流出來。他們給出比別人家高出幾塊錢一斤的價錢想收購他的豬,郝老三都不賣。
下過一場雪,就到了臘月了。那雪紛紛揚揚地下了三天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整個山村都是白花花一片,連同堆在院子里的那堆煤,此時也變得雪白雪白的了,像一堆面粉堆在那里。郝老三站在院子里,偶爾能聽見從新村那邊傳來的鞭炮聲,稀稀拉拉的。這是村子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開始陸續(xù)回家了。
那天,又來了兩個豬販子,他們把拉豬車停在新村那里,踩著厚厚的積雪跑到郝老三院子里。當他們看到郝老三圈里的豬時,眼里都放出了綠光。兩人死纏爛打,每斤的價錢比原來的價又提高了一元。郝老三就是不松口。
兩個豬販子也不肯走,絮絮叨叨地說郝老三你傻瓜呢,難不成這豬還能給你當媳婦?郝老三也不吱聲,自顧自地拌好了豬食倒進豬槽里,兩個家伙一哄而上就吃了起來。
看著兩頭豬吃得香噴噴的樣子,郝老三心里說,這兩頭豬不是我媳婦,但這豬是我媳婦派來,讓我替她養(yǎng)著陪我過日子的……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