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躍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戲劇,作為民族民間文化的一種彰顯和表征,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時期的特殊文化情境之中,隨著族群的歷史進程而誕生、演變。
就“殺戲”這一名稱而言,在中國的戲劇種類中,為較為特殊的地方劇種,僅流行于云南省景東彝族自治縣的花山、大街兩鎮(zhèn)和鎮(zhèn)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的九甲鎮(zhèn),沿者干河流域分布,分布范圍非常有限。由于其名稱、內(nèi)容上的唯一性,2005年被普洱市政府和景東彝族自治縣政府列入市、縣兩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加以保護,2009年被云南省人民政府批準為云南省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殺戲,亦被記為“煞戲”,民間俗稱為“砍刀戲”,因戲中多砍砍殺殺而得名。在漢語解釋中,“殺”與“煞”作為動詞使用時同義。但在當?shù)卮迕窨磥?,“煞”字的名詞性內(nèi)涵顯示著某種不吉利,而“殺”更接近于民間“老砍刀戲”的叫法和作為武戲的意義,所以寧愿使用“殺戲”這一名稱。景東縣文化館負責非遺管理工作的辦公室主任羅忠儒說:“其實在民間兩者的差異并不大,從戲劇內(nèi)容、表演形式、服裝道具看,‘殺戲'的稱謂相對準確一些。2009年申報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時,鎮(zhèn)沅縣和我們都考慮過申報名稱,最后省政府批準了‘殺戲'這個稱謂,也得到了村民的認可。”①訪談時間:2012年2月25日,訪談地點:花山鄉(xiāng)政府,訪談人:張躍。項目組訪談時,花山、大街、九甲均未撤鄉(xiāng)設鎮(zhèn),故保留“鄉(xiāng)政府”稱謂。
據(jù)參與殺戲演出的老人介紹,舊時殺戲共有72出劇目,由固定的戲班進行演出。由于動亂和歷次政治運動的影響,如今戲班早已解散,劇目也多遺散?,F(xiàn)今的殺戲表演中,僅存《三戰(zhàn)呂布》《三戰(zhàn)劉從》《斬蔡陽》《白猿偷桃》《韓信問卜》幾個以民間俗稱“馬燈戲”的形式表演的劇目。馬燈戲以上場的演員都騎“馬”表演為特色。馬用竹篾編扎而成,分馬頭、馬身、馬尾三個部分,外面裱糊數(shù)層棉紙并彩繪,架在演員身上進行表演。角色一般都不化裝,只從服飾、披甲、頭盔、套褂上加以區(qū)分。傳統(tǒng)的服裝用各色花布縫制,將官披甲,兵丁套褂,頭盔也用竹篾編制裱糊彩繪而成。
戲劇一般都有其起源依據(jù),傳說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殺戲亦無例外。不論何種傳說,均產(chǎn)生于特定歷史發(fā)展階段,反映了創(chuàng)造者對生活的追求和理想,是一種價值觀的體現(xiàn)。戲劇以傳說作為依托,在社會生活中不斷被民眾意識強化,不僅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化因子,也成為傳承民族傳統(tǒng)的重要載體,戲劇所傳承的世界觀時時刻刻影響著參與者的行為活動。對于研究者來說,傳說是研究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橋梁;而對于民眾來說,傳說不僅是先輩的文化積淀,也聯(lián)結著同代人之間的種種情絲。
對于居住于者干河流域的人而言,殺戲的被珍愛完全是源于這個特定區(qū)域內(nèi)的傳說?!暗胤叫灾R”的特殊表達由此可見一斑。在交通不便的區(qū)域和無文字的民族中,先輩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往往通過口耳相傳的方式世代承襲。由于講述者個人的理解與“創(chuàng)作”,傳說在傳承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出現(xiàn)“變異性”。除了作為實際載體的講述者外,殺戲在歷代文獻中并無文字記載,因而殺戲的起源就出現(xiàn)了不同版本,主要有兩種。
關于殺戲由外地傳入的說法,在當代地方性文獻中有幾種表述。
原思茅行署文化局編著的《思茅地區(qū)戲曲音樂》記為:“殺戲?qū)俟爬蟿》N,據(jù)初步考察,系從外地流入,并非當?shù)赝辽灵L,有關歷史源流還有待進一步調(diào)查研究。”[1]1楊偉《哀牢山中的殺戲及其音樂考略》則稱:“煞戲的祖宗是變文,它的前身是鼓詞,它本身是‘子弟書'的變體,它從弋陽腔中分支而出,屬四大腔外梁山調(diào)調(diào)子、梆子腔系之列。明末清初由長江、黃河流域隨漢人軍隊、移民、商人流入云南。”[2]5雖然對殺戲由何處傳入鎮(zhèn)沅、景東二縣尚存爭議,但兩部著述都明確表達出殺戲作為外來文化事項的觀點。
也有部分著述雖未明確表達殺戲自外地傳入的觀點,但對殺戲在景東、鎮(zhèn)沅縣境內(nèi)的流傳變遷進行了概括,結論也是殺戲并非原生文化事項。如《思茅地區(qū)文化志》認為:“清乾隆年間(約1785年前后),景東縣花山鄉(xiāng)那弄村和大街鄉(xiāng)芒育村已玩殺戲(何時形成待考),逢年過節(jié)在武廟和文昌宮戲臺演出。同治年間(1862~1874年),殺戲從景東縣花山鄉(xiāng)芒別村流傳到鎮(zhèn)沅縣九甲鄉(xiāng)三臺村。光緒年間(1875~1908年),殺戲從景東縣大街后營流傳到鎮(zhèn)沅縣九甲鄉(xiāng)果吉村?!盵3]590《景東彝族自治縣志》記為:“煞戲于清朝末期傳入縣屬哀牢山者干一帶?!盵4]466《景東縣文化志》也說:“殺戲初傳于大街、花山一帶,清代又傳于鎮(zhèn)沅九甲一帶?!盵5]102
關于殺戲源于外地傳入,民間也有個別人贊同。出生于1935年的鎮(zhèn)沅縣省級傳承人陳之莊就說 :“殺戲從唐代就開始傳過來,李世民唐王天子就是師傅……陳家的祖先是從景東搬過來的,大概在250多年前,來果吉村安家?!雹僭L談時間:2012年2月10日,訪談地點:九甲鄉(xiāng)陳之莊家。
地方政府也認同“殺戲外來”的觀點。鎮(zhèn)沅彝族哈尼族拉祜族自治縣非遺申報材料表述為:“據(jù)調(diào)查,殺戲起源于大唐時期。在封建社會里,生產(chǎn)條件極其落后,人們認識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能力低,認為上天有靈,只要人間配合掃除妖魔,上天就會保佑人間風調(diào)雨順、家興人和、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為此,村民們就通過這種砍砍殺殺、載歌載舞的活動形式來驅(qū)趕邪惡,殺戲也就隨之產(chǎn)生了?!?/p>
花山鎮(zhèn)政府提供的材料說:“明末清初由長江、黃河流域隨漢人軍隊、移民、商人、家眷流入云南,進入哀牢山腹地的景東縣大街鄉(xiāng)、花山鄉(xiāng),和那里的民風、民俗、土語、民歌結合在一起,發(fā)展、演變、繁衍出獨具地方特色的民族民間戲曲音樂舞蹈劇種——殺戲。清光緒年間經(jīng)大街鄉(xiāng)蠻育、后營,花山那弄一帶傳入鎮(zhèn)沅九甲鄉(xiāng)果吉村。”
關于殺戲傳入的時間,各說法并不一致,有明末清初、清代末期、唐代等不同觀點。
實際上,唐朝戲劇多由前朝及當朝通俗、傳奇小說發(fā)展演變而來,已為研究者所認同。殺戲中諸如《三戰(zhàn)呂布》《斬蔡陽》《三戰(zhàn)劉從(崇)》及《白猿偷桃》②《白猿偷桃》劇目內(nèi)容出自于吳承恩所著《西游記》。等劇目文本成書均在唐朝之后至明代,因此殺戲于唐朝時傳入之說不足為據(jù)。《思茅地區(qū)文化志》記:“景東殺戲始于清乾隆年間(約1785年前后),有200多年歷史?!盵3]591其他文獻中對殺戲流入時間則莫衷一是,但大部分均提到在明末清初時傳入,并于清朝中葉在本地廣泛流傳開來,由此可大致推斷殺戲隨漢人傳入景東、鎮(zhèn)沅的時間大致在清朝中前期。
但上述說法也缺乏足夠依據(jù),歷史文獻缺乏記載,當代地方著述記載時亦未明出處。筆者查閱歷代云南地方志文獻,均沒有找到相關記載,即使是清雍正年間編纂的《景東府志》、清乾隆年間編纂的《景東直隸廳志》和民國年間編纂的《景東縣志》中也無此記載。
“殺戲源于外來”是迄今所有正式出版物和當?shù)卣奈ㄒ唤忉?,而?jù)筆者2012年1~2月在花山鄉(xiāng)的實地調(diào)查,民間卻另有說法。
家住文俄村丫口組的省級傳承人張明興生于1934年。因為喜愛殺戲,6歲前后就跟隨那弄的戲班各處演出,幾十年的表演經(jīng)歷,使他成為殺戲的重要成員。目前因為年事已高,腿腳有病,已不能參與演出。在他于20世紀60年代與殺戲戲班主要成員張有芳(已故)、張成富(生于1927年9月)、畢德良(生于1924年6月)、謝開宗(已故)等人共同回憶整理的材料《花山馬燈戲》中,就有關于殺戲起源的說法:
馬燈戲始于花山那弄村(俗稱大田之意也)。故事發(fā)生在宋朝太祖皇帝趙匡胤首任時,北漢國大將劉從(筆者按,應為“劉崇”,下同)興兵反朝年檢(筆者按,應為“年間”)(960~1127年)。據(jù)說在匡胤首任時,有隨同大臣張居正①為調(diào)查時所獲民間資料的原文引用。辦事的那弄張姓之人告老還鄉(xiāng)后,不久在那弄大廟里忽隱忽現(xiàn)有幾匹戰(zhàn)馬陰森出現(xiàn)。村民們認為是不祥之兆。祖上張家之官員就領村民用蔑編成戰(zhàn)馬,并依當時戰(zhàn)況編成了馬燈戲,用圖燈(竹燈)各兩對四盞代表千軍萬馬。②張明興提供的這份《花山馬燈戲》并無具體的寫作年代,為打印件,估計是后來整理的。
張明興等人的說法也得到了另一名傳承人鄧繼柏的證實:
那弄村玩殺戲有名的張有芳與我父親是好朋友,經(jīng)常到我家串門。據(jù)他說,大約是在宋朝時代,有個姓張的那弄人,被征到朝廷當兵,參與到趙匡胤三戰(zhàn)劉從的戰(zhàn)斗中。那個時候沒槍,只有刀,騎在馬上,由比較厲害的人去戰(zhàn)。第一戰(zhàn)的時候他(劉從)還在,第二戰(zhàn),他還耀武揚威,第三戰(zhàn),他疲憊戰(zhàn)敗了,就逃跑了。后來這個人就回來家鄉(xiāng),回到那弄。他老了,經(jīng)?;貞浧鹚敱鴷r的事情,晚上經(jīng)常做些當兵時候的夢。他說夢見那弄背后的大廟里面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匹馬,騎在馬上的就是劉從。他非常害怕,就組織附近村寨的老人來那弄大廟扎馬,把他所見場景的人配備起來,一個是當作劉從,一邊是當做朝廷保護皇上的人。以前是真刀真槍殺的,把反派(劉從)殺下去。后來他用紙扎成馬代替,大廟四周要燒香,還要吃齋,來紀念那些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所以叫演“馬燈戲”。張有芳的故事是聽那弄的老人講的,也是那弄的老人帶著他演。我小時的時候就已經(jīng)看到他們演了。③訪談時間:2012年2月10日,訪談地點:花山鄉(xiāng)鄧繼柏家,訪談人:張躍。
從兩位村民的介紹中可以了解到,殺戲最初是由那弄村的村民所創(chuàng),之后才逐漸在區(qū)域內(nèi)流傳開來。
村民口中殺戲的原型為宋太祖“三戰(zhàn)劉從”,但與史實出入較大。查閱史書,劉從應為劉崇,歷史上趙匡胤三戰(zhàn)劉崇發(fā)生在954年,其時,趙匡胤僅是后周政權皇宮禁衛(wèi)軍軍官,而劉崇已是北漢皇帝,并非“北漢國大將”。史料記載,后周顯德元年(954年),后周太祖病逝,柴榮繼位,是為后周世宗。北漢劉崇聯(lián)合遼大舉進攻后周,趙匡胤隨后周世宗出征。若按此說,殺戲在花山的起源至少應該在北宋年間。景東縣《云南省第二批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項目申報書》中也提到:“花山鄉(xiāng)文俄村83歲(時在2004年)殺戲傳承人畢得良老人說,流傳在花山文俄村那弄一帶的殺戲在畢得良家族中祖輩相傳了十二代人,據(jù)此推算,殺戲歷史最早可追溯到宋代,距今800年左右?!?/p>
這一說法也有商榷之處?!澳桥睘榇稣Z發(fā)音?!澳恰笔恰疤铩?,“弄”為“大”,“那弄”即“大田”之意。作為典型漢族戲曲類型,殺戲的文化載體漢族于宋朝之前便已遷入花山一帶并未見諸史料。其次,若殺戲誕生于北宋時期便已定居此地的漢族之中,殺戲中源自元雜劇、明清小說的劇目在何時通過何種方式流入此地并整合于殺戲之中,也無從考證。
楊偉《哀牢山中的殺戲及其音樂考略》中提到了“煞戲”與變文、鼓詞、子弟書以及弋陽腔的關系,但從花山殺戲的演出形式、內(nèi)容、唱腔、道具等實際情況看,它們并無相似之處。歷史上變文、鼓詞與子弟書具有傳承關系,而弋陽腔源自南戲[6]66-68,殺戲只是在藝術表現(xiàn)形式上與子弟書東派較為接近,但并無傳承聯(lián)系。變文是唐代興起的一種說唱文學,多用韻文和散文交錯組成?;ㄉ綒驘o此特征。所謂鼓詞,一般指以鼓、板擊節(jié)說唱的曲藝形式,有兩種表演方式:一種是藝人自擊鼓板,無樂器伴奏;另一種是藝人自彈三弦說唱,稱為“三弦書”或“弦子書”?;ㄉ綒蛞酂o此特點。子弟書是清代的一種曲藝形式,因其創(chuàng)始于八旗子弟并為八旗子弟所擅場,故名。子弟書有東調(diào)和西調(diào)兩個流派,特點是曲調(diào)音節(jié)類似戲曲里的高腔。弋陽腔是宋元南戲流傳至江西弋陽后,與當?shù)胤窖浴⒚耖g音樂結合,并吸收北曲演變而成。弋陽腔雖幾經(jīng)嬗變,但各地高腔卻一直保持著共同的特征與風格,故弋陽腔又通稱“高腔”。殺戲唱腔中并無高腔。
被花山人稱為“老砍刀戲”或“馬燈”的殺戲,其實是馬燈戲的變種。從全國范圍看,東南、中南、西南和華南,從平原到山區(qū)、海島,幾乎各縣市均有“馬燈戲”活動的足跡。馬燈戲有“竹馬戲”“跑竹馬”“車馬燈”“跑馬燈”等不同稱謂,其共同特點是都有馬和燈。因地區(qū)不同,馬燈形式也各具特色。馬燈舞隊數(shù)量有5匹、8匹、12匹、24匹不等。浙江平陽縣的馬燈戲班,一般由10匹竹馬組成,大型的馬燈戲班則多達20余人。安徽蕪湖南陵的馬燈表演者為17或19人。江西贛州全南主要流傳四燈二車一馬的表演形式。在景東縣花山鎮(zhèn)、鎮(zhèn)沅縣九甲鎮(zhèn),馬匹的數(shù)量為4匹、8匹、12匹不等,表演的人數(shù)為15~20人。
馬燈戲演出的劇目多為歷史故事和民間生活,花山亦如此?;ㄉ饺说谋就猎捳Z,會將“玩馬燈”或“馬燈戲”直接指稱“殺戲”。
弋陽腔誕生于元末明初,與余姚腔、海鹽腔、昆山腔共稱為“南曲四大聲腔”。明清兩代,弋陽腔在南北各地流播,最終發(fā)展為高腔,對川劇、湘劇、白劇等多種地方劇種產(chǎn)生重要影響。弋陽腔最為突出的特點是根據(jù)不同曲牌名稱而在不同的劇目中表現(xiàn)出音調(diào)和調(diào)式的分別,曲牌規(guī)定著曲調(diào)唱法。但筆者在景東調(diào)查時看到過民國初年的殺戲劇本手抄本,通觀全文,并未見曲牌名或?qū)η谱⑨尩奈淖?。詢問會唱殺戲的村民,他們對曲牌一無所知。弋陽腔的另一特點是“幫腔”的演唱形式。幫腔即“一人啟口,眾人接腔”,表演時一人在臺上主唱,眾人和聲增加表演氛圍。幫腔又分為眾人在臺上齊唱和主角臺上獨唱、眾人后臺接唱兩種類型。而殺戲表演中除各角色在臺上打殺、說唱外,臺上臺下并無人“幫腔”。
子弟書也叫“清音子弟書”,關于其起源主要有兩種說法。一說是清代貴族八旗子弟駐守邊關時所流行的一種旨在宣揚建功立業(yè)等內(nèi)容的說唱音樂;另一說是清中期由居住在東北的八旗子弟編創(chuàng)而成。作為鼓詞的重要分支,子弟書繼承了鼓詞最為重要的特征,即以鼓作為伴奏樂器,借助鼓點邊說邊唱,屬于一種說唱藝術形式。殺戲?qū)儆诔慌c舞臺動作相結合的表演形式,以武打動作為主,通過武打動作構建出生動的戰(zhàn)爭場景,戲文的演唱在其中只占到了很小比重。鼓在殺戲中是一種比較重要的伴奏樂器,但在表演中敲出的鼓點主要為臺上演員控制腳步、動作節(jié)奏,當演員演唱時鼓聲即停,并不作為演唱時的伴奏。殺戲樂器除鼓之外還有鑼、鈸、铓等,并不如子弟書一樣僅以鼓作為唯一樂器。
可以看出,在演出形式、唱腔、曲調(diào)等方面,殺戲都與弋陽腔、子弟書無直接聯(lián)系。尤其是子弟書新起于清乾隆年間,在光緒年間便已消亡,在起源和存續(xù)時間上與殺戲并不一致。
“馬燈戲”這一地方性劇種,主要流布于長江流域及其以南的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南、廣東、廣西、福建、云南等地。因歷史、文化發(fā)展變遷的差異,各地關于馬燈戲起源和背景的說法并不相同。例如:在杭州、嘉興、寧波、金華等地區(qū)盛傳南宋皇帝趙構南逃時“泥馬渡康王”的故事;杭州淳安縣傳有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農(nóng)民領袖方臘的坐騎“疑陣救方臘”的故事;安徽南陵縣的傳說是,太平天國時期,受傷軍士流散隱居鄉(xiāng)間后遭遇“瘟疫”流行,便將“馬燈”活動傳授給當?shù)匕傩眨源蓑?qū)逐瘟神;等等。由于是民間演出,馬燈戲的表演遵循農(nóng)事節(jié)令。如:浙江平陽農(nóng)歷正月初三、十五日起燈,稱“燈夜”,廿一日收燈;福建南平農(nóng)歷正月初一出燈,正月二十日燒燈。被當?shù)卮迕穹Q作“馬燈戲”的殺戲在花山、九甲等地也是依據(jù)節(jié)令表演,傳統(tǒng)上是正月初一出燈,正月十五燒燈。與其他地方馬燈相比,殺戲起源傳說中的“馬”是重要的配角,甚至起到?jīng)Q定性作用。因此,在各地馬燈戲中,竹編紙糊的假馬都成為必不可少的道具。從劇目上看,馬燈戲演出的劇目多為歷史傳說和民間故事,殺戲亦如此。由此可推測,被花山人稱為“老砍刀戲”或“馬燈”的殺戲,其實是馬燈戲的變種之一。
筆者之所以將殺戲定位為“整合的文化”,是基于對殺戲發(fā)源地的考察、與馬燈戲淵源的梳理和殺戲現(xiàn)狀的觀察,其中對發(fā)源地的認定最為關鍵。
在普洱景東和鎮(zhèn)沅兩縣,僅在者干河流域的花山、大街、九甲三個鎮(zhèn)能夠看到殺戲的身影?!端济┑貐^(qū)文化志》記:“清乾隆年間(1735年前后)(筆者按,原文如此),景樂縣花山鄉(xiāng)的那弄村、大街鄉(xiāng)的蠻育村已頻繁上演殺戲,此后,殺戲就在景東縣的孔界、蠻俄、酸棗樹、蠻龍、列底、那賴、三營、中營、后營、琥宮、文冒、文燕、班抗等十幾個村寨廣為流傳。清同治年間殺戲又流傳到了鎮(zhèn)源縣的九甲鄉(xiāng)一帶?!盵3]63但實地調(diào)查顯示,除花山鎮(zhèn)的那弄村和九甲鎮(zhèn)的果吉村外,其余村寨的村民均不清楚殺戲的起源,會籠統(tǒng)地說:“只有那弄和九甲的人才玩”。那么九甲鎮(zhèn)果吉村的殺戲源頭又在何處呢?
據(jù)居住在九甲的省級傳承人陳之莊(生于1935年)介紹:“陳家的祖先是從景東搬過來的,大概在250多年前來果吉村安家。”①訪談時間:2012年2月11日,訪談地點:九甲鄉(xiāng)陳之莊家,訪談人:范明新。果吉村的殺戲負責人陳云(生于1964年)說:“殺戲在我們這個村子可能有300多年了,原先是從江西那傳來的,來到景東那邊,又傳到這邊?!雹谠L談時間:2012年2月12日,訪談地點:果吉村陳云家,訪談人:范明新。殺戲表演者陳以智(生于1974年)也說:“陳家的老祖先從江西來,來到景東,從景東又來到我們這里?!瓪蛟?00多年前就傳下來了?!雹墼L談時間:2012年2月12日,訪談地點:九甲鄉(xiāng)陳以智家,訪談人:張躍。根據(jù)陳家第十三代傳人陳興海整理的陳氏家譜《穎川氏支派簿》推算,陳氏祖先在果吉村安家有200多年的歷史。按照九甲殺戲傳承人陳姓人的家譜和口述,陳氏家族最早來自江西,再從景東縣遷徙到九甲,并把殺戲帶到了九甲。而在花山,幾乎所有人會說這樣的話:“我們花山最早只有那弄人玩殺戲”。
解釋殺戲如何在多民族共居的地域內(nèi)獲得生存空間,只要了解殺戲在那弄的生存狀況即可。那弄雖然人口不多,卻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村寨,漢族、哈尼族、彝族、拉祜族等民族混居。漢族人口最多,其次是哈尼族和彝族,拉祜族較少。全村共有張、羅、王、畢、楊、龔、謝、李、吳、鐘、陳、曹等姓氏,其中張姓最多,全部是漢族。雖然多民族共居,但民族關系和諧,有些家庭甚至由3個不同民族組成。村民張曄說:“在我們村,大家就像一家人,不分你是哪個民族,其實許多人家都有親戚關系?!雹僭L談時間:2012年2月20日,訪談地點:花山鄉(xiāng)張曄家,訪談人:張躍。從文化層面講,或許歷經(jīng)長期熏陶,漢文化已經(jīng)成為全村各民族認可的共性文化,反而哈尼族、彝族、拉祜族文化的特色較為淡化。例如,殺戲或其源頭原本來自漢族,但參與殺戲演出的村民涵蓋了各個不同民族,在村里的殺戲傳承人和骨干中,張從禮是漢族,龔貴云是彝族,畢得良和羅朝夫是哈尼族。
那弄何時建村,已很難考究。從村名發(fā)音看,這里很早應當是傣族居住的地方。但為何現(xiàn)在不僅那弄甚至整個花山均無傣族了呢?包括地方志、家譜在內(nèi)的文獻均無記載,村民口述史中也找不到答案,似乎成了一個謎。但從調(diào)查中搜集到的部分家譜,以及實地的走訪、查看,那弄應當已有數(shù)百年的歷史。張姓是那弄的大姓,幾乎所有的張姓村民都說祖先來自江西或廣西,在時間上則說法不一。在村頭張平(生于1971年6月)家,其母親戴興存(生于1948年8月)提供了一份張氏家譜,能夠佐證張家遷入那弄的經(jīng)過:“張氏始祖籍貫系江西撫州府臨川縣第一都人氏,于明代天啟年間因貿(mào)易游滇南,始住新平靛坑,后移于景郡創(chuàng)業(yè)。于那弄村歷至道光十年,已二百〇八載矣。子孫蕃衍,奕世克昌,各立碑記,無非厚德之所致也,是序?!雹谠臑槭謱懕痉斌w字,照錄,僅作了標點斷句和繁體字轉(zhuǎn)簡體字。③景東縣境內(nèi),已無考。上述文字為民國二十年(1931年)春祭時,張平的先祖在景邑③先輩的墓碑上照錄。以上提到的地名中,撫州府為今撫州市,位于江西省東部,撫河上中游;臨川縣為今臨川區(qū),是撫州市政府所在地;滇南包括今云南南部的玉溪市、紅河州、普洱市、臨滄市、西雙版納州;新平為今玉溪市新平彝族傣族自治縣,地處哀牢山脈中段;景郡為今景東彝族自治縣,位于云南省西南部。根據(jù)推算,張氏先祖在明天啟年間(1621~1627年)從江西到云南,迄今已有380余年。到那弄的時間不明確,但記載至道光十年(1830年)已208年,至今也已有380余年。如果在張氏先祖到那弄之前已有該村的話,說明那弄村的歷史至少有380余年。2012年1月已88歲的畢得良說:“我家很早就在村里住了,有幾代了?!雹茉L談時間:2012年1月15日,訪談地點:花山鄉(xiāng)畢得良家,訪談人:張躍。
關于殺戲在那弄的歷史,通過村民的口述、張氏家譜等民間資料,可以推斷已超過了300年。景東縣文化局民間文化普查組2004年到花山調(diào)查殺戲時,畢得良說,流傳在花山文俄村那弄一帶的殺戲已在畢得良家族中祖輩相傳了十二代人,以25歲為一代人計算,十二代人應當是300年左右。而從張明興、張有芳等人講述的傳說中,殺戲在當?shù)仄鹪吹臅r間上溯到了更早的宋代趙匡胤時期(960~976年),雖然值得進一步考證,但“馬燈戲始于花山那弄村”則是一致的說法。
另外,畢得良是哈尼族,傳承的殺戲則是漢族的戲劇。歷史上,哈尼族文化的傳承主要依靠口耳相傳的方式,那么那弄的哈尼族又是如何認同并接受了這一漢族劇種呢?可以推斷的是,300多年前,張姓等漢族移民來到那弄時,帶來了馬燈戲這一劇種,并很快為原先居住在這里的哈尼族、彝族等民眾所喜愛,在接受過程中逐漸加入了本民族的一些元素(語言、服飾、道具等),而帶來馬燈戲的外來漢族也認同了將那弄的民風、民俗、土語、民歌等本土性元素參與其中,從而使馬燈戲發(fā)展演變成了殺戲。
殺戲之于當?shù)厝藖碚f,除了是傳統(tǒng)族群文化在他鄉(xiāng)的延續(xù)外,其實也是對本土文化的適應。目前花山、九甲范圍內(nèi)居住著15個民族,最初應當僅有傣、彝等民族,其余則是在歷史上不同時期遷入,同時他們也帶了不同的文化。殺戲演變至今,不僅為各族民眾所認同,而且成為當?shù)刈罹哂写硇缘奈幕马?,其實是一種文化整合的結果。
由此可以大體勾勒出殺戲起源的圖景了:長江流域和南方流傳的馬燈戲至遲在清朝中期由張姓等漢族移民帶入云南景東地區(qū)者干河一帶,并在花山鎮(zhèn)那弄村演變成具有區(qū)別于傳統(tǒng)馬燈戲的新劇種殺戲,又從那弄傳播至花山、大街等地的相關村寨,爾后再由陳姓家族帶至鎮(zhèn)沅縣九甲地區(qū)。
審視殺戲的起源和變化可以看出,花山人、九甲人最終把馬燈戲變成殺戲,其意義不僅僅在于將“馬燈”二字改為“殺”字,更在于對異質(zhì)文化的接受,從而使殺戲成為了同質(zhì)性的訴求。關于這個問題,著名的跨文化心理學家約翰·W.貝利(John W.Berry)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觀點:文化適應過程中將同時面臨著保持原有文化的認同和接受主流文化價值觀的雙重選擇,對這兩個維度的肯定與否,會產(chǎn)生四種文化適應策略。既保持原有文化也注重保持與主流文化的關系稱為“整合”;只注重保持與主流文化的關系而放棄原有文化的稱為“同化”;只注重保持原有文化而不注重保持與主流文化的關系稱為“分離”;既不認同主流文化也不注重保持原有文化的稱為“邊緣化”。[7]354-383在這四種策略中,殺戲被花山各民族認同就屬于“整合”的適應策略,是文化適應過程中的一種最佳模式。它實際上已在花山各民族原有文化和外來漢族文化間構建起了一種平衡關系,殺戲最終變成了超越民族、地域的共享性文化。
筆者得出的結論是:至遲在清朝中期以后,馬燈戲由長江流域隨漢人軍隊、移民、商人、家眷流入云南,進入哀牢山腹地的景東花山那弄村一帶,與當?shù)氐拿耧L、民俗、土語、民歌結合在一起,經(jīng)地方文化精英創(chuàng)作、發(fā)展而成為獨具地方特色的民族民間戲曲(音樂、舞蹈)形式——殺戲。殺戲發(fā)源地就在花山鎮(zhèn)的那弄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