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義(南京藝術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孔慶茂(南京藝術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風雅十二詩譜》(以下簡稱《詩譜》)首見載于朱熹的《儀禮經傳通解》,據(jù)傳為現(xiàn)存最早的《詩經》樂譜,但其可信度歷來備受質疑。一些學者認為它是唐代乃至唐以前的音樂古譜,并據(jù)此仿作了諸多“詩經古樂”,如熊朋來的《瑟譜》、清代的《欽定詩經古譜》等;一些學者則認為它并不是古代的樂譜,是宋人根據(jù)當時音樂曲調編寫的,是不折不扣的假古董,如楊蔭瀏的《中國古代音樂史稿》;還有一些學者對其是否為樂譜提出了懷疑,如朱熹、江永等人。諸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關于《詩譜》的作者、創(chuàng)作時代以及性質的定性,關系到古代音樂史的諸多重要方面,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
《詩譜》的作者是誰,向來莫衷一是。而厘清這一問題,對于樂譜最終的定性至關重要?!秲烧忝t錄》載:“趙彥肅字子欽,建德人,天資孝友,留意圣賢之學,窮理盡性,弗深造自得弗措也,登干道進士第。會光皇遺劍,輟三年不仕,宰臣周必大薦之孝廟甚力,彥肅益以近名為嫌,仕至寧海軍節(jié)度推官,所著有《易說》及《廣學雜辯》《士冠士婚饋食圖》行于世,朱文公觀其書嘆曰:‘近世未有如此看文字者。’學者稱為復齋先生?!盵1]
時人孫應時亦說他中“丙戌(1166年)榜,學行甚高,憂居執(zhí)禮如古人,但近亦頗好釋氏書耳”。[2]趙彥肅作為朱熹的弟子,主要在易禮方面有所研究,且其論《易》與朱子多所不合。[3]②宋朱鑒《朱文公易說》晦庵先生朱文公易說卷之二十載:“《易說》用意甚精,然鄙見卻有未安處。似是為說太精,取義大密,或傷簡易之趣,更俟詳玩別奉扣也?!眳⒁姡篬宋]朱鑒.朱文公易說卷二十[M].元刻本:801.遍閱文獻,除載記其傳《風雅十二詩譜》外,未有關于趙氏從事音樂研究的其他任何信息。作為南宋的士大夫,他的興趣只是在“易禮”上,對“禮樂”抑或有研究。但如果從音樂的角度衡量,他對音樂可能并不嫻熟。朱熹雖然說《風雅十二詩譜》得自于趙彥肅,但至于作者為誰則語焉不詳。
后世學者多從趙彥肅所傳之說,也有少數(shù)學者據(jù)此認定作者是趙彥肅,這當然是對《儀禮經傳通解》所載內容的誤解。一則趙氏恐不能為。正如吳喬說:“耕當問奴,織當問婢,雖田之磽腴,絲之精粗,為主人之職業(yè),然主人不粗知耕織之事,則無以知磽腴精粗之故。樂當問樂工,雖聲之雅俗為儒者之職業(yè),然儒者不習知宮商之音,則無以知雅俗之故也。”[4]士大夫論樂多從“禮”出,音樂水平與實際技能往往停留在口頭上?!拔衾钫铡⒑?、阮逸改鑄鐘磬,處士徐復笑之曰:‘圣人寓器以聲,不先求其聲而更其器,其可用乎?’照瑗逸制作久之,卒無所成?!盵5]胡瑗等人改鑄鐘磬失敗就是最好的證明。二則趙氏恐不愿為。宋人士農工商的等級觀念根深蒂固,北宋柳永也因多做曲子詞而備受冷落。[6]①宋阮閱《詩話總龜》百家詩話總龜后集卷之三十二載:“耆卿喜作小詞,然薄扵操行。當時有薦其才者,上曰:‘得非填詞栁三變乎?’曰:‘然?!显唬骸胰ヌ钤~?!墒遣坏弥?。”參見:[宋]阮閱.詩話總龜,百家詩話總龜后集卷之三十二[M].四部叢刊景明嘉靖本:676.雖然南宋時作曲子的文人有所增多,但樂工之技,士大夫仍多不屑為之。[7]134②宋江少虞《新雕皇朝類苑》卷第十九載:“今時舞者曲折益盡奇妙,非有師授皆不可觀,故士大夫不復起舞矣?;蛴猩莆枵?,又以其似樂工,輙恥為之。”參見:[宋]江少虞.新雕皇朝類苑[M].日本元和七年活字印本:134.趙彥肅這一“執(zhí)禮如古人”的夫子,不太可能躬親為作此譜。
關于《詩譜》的作者,遍閱歷代文獻都沒有發(fā)現(xiàn)直接的證明材料。但《宋史·樂志·詩樂》的一段話,卻讓人浮想聯(lián)翩。“宋朝湖學之興,老師宿儒痛正音之寂寥,嘗擇取《二南》《小雅》數(shù)十篇,寓之塤墖,使學者朝夕詠歌。自爾聲詩之學,為儒者稍知所尚?!盵8]1892
宋人江少虞亦曰:“胡瑗善琴,教人作《采蘋》《鹿鳴》等曲,稍曼延其聲,傍近鄭衛(wèi),雖可聽,非古法也?!珜W諸生承胡先生之教,許鼓琴吹簫,及以方響代編磬,然所奏唯《鹿鳴》《采蘋》數(shù)章而已?!盵7]305-306
胡瑗(993—1085)是北宋著名的理學家、教育家,1041年創(chuàng)立“湖學”,在當時培養(yǎng)了一大批卓越人才,影響深遠。他曾與阮逸一道參定聲律,制作鐘磬,1050年又與阮逸進京主持更定雅樂。作為“孔孟衣缽,蘇湖領袖”的胡瑗,以他的音樂才能和經歷,是有可能為這些《詩經》篇章作譜的。政和七年,典樂裴宗元諫言:“乞按習《虞書》《賡載之歌》、夏《五子之歌》、商之《那》、周之《關雎》《麟趾》《騶虞》《鵲巢》《鹿鳴》《文王》《清廟》之詩?!边@一建議得到了當時宋徽宗的首肯。[8]1710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在胡瑗之后,還有許多人從事或參與了這些篇章的“譜唱”,只是,這些所謂的“詩樂”篇章,早在淳化年間就被更改得面目全非,只是套用了原來篇目的標題和歌詞形式,歌詞也已經舊貌換新顏了。在目前未有新的史料出現(xiàn)的情況下,我們雖然不能明確《詩譜》的始作俑者,但至少可以認定,胡瑗等人確實曾經參與了《詩譜》的“誦唱”,抑或作了一些“記錄”和“改編”。
《宋史》傳云《詩譜》是趙彥肅得自唐開元鄉(xiāng)飲酒禮,[8]3934③元脫脫《宋史》卷一百四十二,《樂志》第九十五載:“唐開元鄉(xiāng)飲酒禮乃有此十二篇之目,而其聲亦莫得聞。此譜相傳,即開元遺聲也?!眳⒁姡篬元]脫脫.宋史[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3934.其果真為開元遺聲?恐不得如此。
考漢鄭玄《儀禮疏》、三國王肅《孔子家語》及唐杜佑《通典》,其載飲酒禮樂歌儀禮主要為:工歌《鹿鳴》《四牡》《皇皇者華》;間歌《魚麗》、笙《由庚》,歌《南有嘉魚》、笙《崇丘》,歌《南山有臺》、笙《由儀》;合樂周南《關雎》《葛覃》《卷耳》,召南《鵲巢》《采蘩》《采蘋》。[9]104-128,[10]59-60,[11]815-818④其實,鄉(xiāng)飲酒禮的儀式程序都是后人根據(jù)前人文獻記載和當時推行情況推想出來的,其可信度不高,并不等于歷史的真實,姑且從之。參見:[漢]鄭玄.儀禮疏,卷第九[M].清嘉慶二十年南昌府學重刊宋本十三經注疏本:104-128;[三國]王肅.孔子家語,卷七,觀鄉(xiāng)射第二十八[M].四部叢刊景明翻宋本:59-60;[唐]杜佑.通典[M].清武英殿刻本:815-818.但《詩譜》僅有詩詞之譜,而無笙詩之樂,甚為可疑。鄉(xiāng)飲酒禮是地方政治教化的重要禮儀活動,主要是諸侯之鄉(xiāng)大夫頒法于鄉(xiāng)吏、興賢敬賓;鄉(xiāng)黨正明養(yǎng)老,正齒位;以及州長春秋習射前所行之儀式。
但自春秋以降,隨著秦漢一統(tǒng),鄉(xiāng)飲酒禮見之甚少。東漢永平以后,郡縣推行的鄉(xiāng)飲酒禮已經搬到了學校,[11]818⑤唐杜佑《通典》卷七十三禮三十三嘉十八載:“后漢永平二年,郡縣行鄉(xiāng)飲酒于學校,祀先圣先師周公孔子,牲以犬?!眳⒁姡篬唐]杜佑.通典[M].清武英殿刻本:818.加上戰(zhàn)亂頻繁,基本上是名存實亡。魏晉時期,也只有晉武帝泰始六年、咸寧三年,惠帝元康九年行過此禮,不僅地點換了,連主角也變成了皇帝。表面上看,好像鄉(xiāng)飲酒禮規(guī)格得到了提高,連最高統(tǒng)治者都出席了,其實質是地方多不重視,沒有推行。[12]①南北朝沈約《宋書》卷十四志第四記載,晉武帝泰始六年公元470年十二月帝臨辟雍,行鄉(xiāng)飲酒之禮。詔曰:禮儀之廢久矣,乃今復講肄舊典,賜太常絹百匹,丞博士及學生牛酒。咸寧三年,惠帝元康九年,復行其禮。參見:[南北朝]沈約.宋書,卷十四,志第四[M].清乾隆武英殿刻本:167.唐初鄉(xiāng)飲酒禮只有在貢舉之日才偶一為之,后來由于裴耀卿的力薦和追捧,開元時期又復興起,但不久又趨于沒落。[11]818②唐杜佑《通典》卷七十三禮三十三嘉十八記載:“外州遠郡,俗習未知。徒聞禮樂之名,不知禮樂之實。竊見以鄉(xiāng)飲酒禮頒于天下,比來唯貢舉之日略用其儀,閭里之閑未通其事?!灾菘h久絕雅聲,不識古樂,伏計太常具有樂器,太樂久備和聲,請令天下三五十大州簡有性識人于太常調,習雅聲,仍付笙竽琴瑟之類,各三兩事,令比州轉次造習,每年各備禮儀,準令式行,稍加勸獎,以示風俗,其儀具開元禮?!眳⒁姡篬唐]杜佑.通典[M].清武英殿刻本:818頁.到了宋朝,鄉(xiāng)飲酒禮的儀式被用于宴會科舉考試中舉的文人學士,后來還曾經頒布地方推行?!班l(xiāng)飲酒,義以天子之立,左圣鄉(xiāng)仁,右義背藏,配四時之序,與此異者,彼主鄉(xiāng)飲酒之禮言之,非別禮樂而言故也。”[13]但這時的鄉(xiāng)飲酒禮,基本上都是乖陋亂造,不合時宜。黎靖德對此就頗有微詞:“紹興初,為鄉(xiāng)飲酒禮,朝廷行下一儀制極乖陋,此時乃高抑崇為禮官,看他為慎終喪禮是煞看許多文字,如儀禮一齊都考得仔細,如何定鄉(xiāng)飲酒禮乃如此疏繆?……又曰:開元禮煞可看,唯是五禮新儀全然不是當時,做這文字時,不曾用得識禮底人,只是胡亂變易古文,白撰全不考究?!庇衷疲骸按蟮止湃酥贫瓤植槐阌诮?,如鄉(xiāng)飲酒禮節(jié)文甚繁,今強行之,畢竟無益,不若取今之禮,酌而行之?!盵14]宋人李昴英亦言:“吾鄉(xiāng)鄉(xiāng)飲酒百年幾見干道間,龔莊敏嘗行之,惜記載脫遺,雖宿輩不可得而聞?!盵15]可見,漢唐的鄉(xiāng)飲酒禮已經失去古風,更不用說兩宋了。南宋的鄉(xiāng)飲酒禮也根本不是開元面目了,其內容、形式、場所和參與人員等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
由于鄉(xiāng)飲酒禮的湮滅無常,《詩譜》所體現(xiàn)的倫理沖突與矛盾顯而易見,學者多有論述。但其音樂的特性及其存在的問題卻說明它極有可能是宋人的“偽作”。秦滅漢興,李延年為新聲,雅樂遂廢而新聲用;魏杜?猶能傳舊雅樂四曲,左延年復改其三;《鹿鳴》一曲尚存,后并失之。沈括《夢溪筆談》載:“自唐天寶十三載,始詔法曲與胡部合奏。自此樂奏全失古法,以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宴樂?!彼^“與胡部合奏”,指的是外來音樂與民間音樂的結合?!杜f唐書·音樂志》載:“自開元已來,歌者雜用胡夷里巷之曲”。[16]③開元天寶以來的宴樂,實際上乃是經過一百多年的醞釀,“雜用胡夷里巷之曲”后生發(fā)出來的一種新音樂。參閱(日)林謙三.隋唐燕樂調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5。所謂的宴樂就是宴饗時所用的音樂,鄉(xiāng)飲酒禮作為宴飲嘉賓的重要禮儀,它的音樂也必然有所改變。
朱熹當時存錄此譜,已有“不知當時工師何所考而為此”之疑,他在答蔡季通時又云:“昨過詹元善聽其歌《二南·七月》,頗可聽,但恐嚇走孔夫子耳?!盵17]明人倪復亦從朱子之說?!皹繁居谇f正齊肅,故希簡而寂寥,若獨用其清,不免尖艷,特比俗樂為少耳,豈古樂之本然哉?朱子疑其非古法是也,況其所按聲律不類六十四調,而全用管色,其非古音可知矣。”[18]
清人王坦亦言趙彥肅所傳《古雅頌十二詩譜》、熊朋來《瑟譜》皆非古樂也。[19]清人胡彥升認為是作偽。“自偽作者出,將使后之人疑古樂之俱不足聽,而翻幸其不是古樂,既不幸而盡失于前,又不幸而謬傳于后也”。[20]陳灃認為是宋人所托。“十二詩譜不出于開元,而為宋人所依托”。[21]今人楊蔭瀏認為它是“假古董”,是宋人根據(jù)當時的《雅樂》創(chuàng)作的樂譜?!熬鸵魳沸问娇磥?,它絕不是周代民歌的音樂,它是不折不扣的假古董?!f它是在宋代長期復古思想孕育之下,在宮廷《雅樂》傳統(tǒng)影響之下產生出來的作品,還是有較大的可能性?!盵22]徐元勇認為它是南宋時的作品?!啊蛾P雎》一曲原注‘無射清商,俗呼越調’,實屬宋代燕樂音位,樂譜所記錄的各曲音域恰合南宋所用黃鐘律之音高標準?!盵23]其實,“古樂久失,其唐宋詩詞及元曲歌法縱令至今尚存,亦不足以存古樂之遺聲。”[24]正如李昌集所言:“有聲語言與文字語言的一個根本不同,在于任何時代的有聲語言都是傳給當下人聽的,因而任何有聲語言都具有當下性?!盵25]不管是先秦的雅樂、漢魏六朝的清樂,還是隋唐的宴樂,在其當時都是由前代遺音、民間新調與外來聲樂組合而成的?!对娮V》非唐開元之遺音,不辨亦明。
《鄭風·子衿》毛傳本言:“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盵26]60“誦詩”作為一種重要的教學手段,早有記載?!耙詷氛Z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盵27]孔子特別重視“誦詩”,并主張學以致用。正所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哉?”[28]
“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29],“誦詩”乃詩之“吟誦”,“弦詩”是以詩入樂,“歌詩”乃詩之“徒歌”,“舞詩”是以詩入舞,其意甚明。①關于“誦詩”“徒歌”“樂詩”等概念,可參看:錢志熙.歌謠、樂章、徒詩——論詩歌史的三大分野[J].中山大學學報,2011(1)??山裉烊杂袑W者認為“誦詩”是從“歌詩”中分化出來的,[30][31]②公木認為至漢“誦詩已正式從歌詩中分化出來”“特別建安以后……大都是誦詩,不是歌詩”;趙敏俐亦說“中國的詩歌從漢代開始明顯的分為歌詩與誦詩兩大類別?!眳⒁姡汗?歌詩與誦詩——兼論詩歌與音樂的關系[J].文學評論,1980(6);趙敏俐.歌詩與誦詩:漢代詩歌的問題流變及功能分化[J].首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6)。吾人不敢茍同。“可誦”是“中國詩之所以為詩的條件”,[32]“誦詩”作為一種學習和審美方式,在中國古代一直保持著持久的生命力。“孔丘墨翟,晝日諷誦習業(yè)”[33]“家父作誦,以究王讻”[26]131“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26]229;漢代“今之教者,呻其占畢,多其訊”[34];甚至“到了魏晉,‘誦’開始取代‘歌’而成為中國詩歌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和傳播方式”[35];南北朝人“不能謹韞櫝玩,耽以為吟頌”[36];與“誦詩”發(fā)展軌跡不同的是“詩樂”的日益式微。周朝分崩,禮樂不昌,秦漢一統(tǒng),“詩樂”凋零。音樂的教化功能越來越淡化,而詩經文字的政治教化功能得到了極大的提倡和發(fā)揮?!霸姌贰辈慌d,就連“歌詩”也逐漸向“誦詩”靠攏。
“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37]514,“詩言志,歌詠言”[37]218,古代所謂的“詩”與“歌”,其實就是吟誦。心志發(fā)為吟誦就是詩,吟誦的聲調加以延長就成了歌。[25]③古詩文的吟誦傳統(tǒng)見:李昌集.古詩文吟誦的歷史傳統(tǒng)與規(guī)則要領[J].江蘇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1):1-13。杜甫《解悶》云:“陶冶性靈為底物,新詩改罷自長吟?!辟Z島《題詩后》曰:“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碧瞥澳先藷o不吟誦”[38]。
宋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詩林廣記》載:“東坡守錢塘,功甫過之,出詩一軸示東坡,先自吟誦,擊振左右。既罷,謂坡曰:‘祥正此詩幾分?’東坡曰:‘十分來也。’祥正驚喜,問之。坡曰:‘七分來是讀,三分來是詩,豈不十分也!’”[39]蘇東坡吟詩的故事雖然詼諧,卻很能說明當時北宋人重視詩歌吟誦的風氣。王灼云:“永言即詩也,非于詩外求歌也?!盵40]鄭樵亦云:“凡律其辭則謂之詩,聲其詩則謂之歌。”[41]從中我們可見,“誦詩”在南宋的流行。關于“誦詩”的出現(xiàn)與斷代,雖然學界存在諸多爭議,但對于其一直存在和學詩的重要作用,意見一直是一致的。
朱熹在錄存《詩譜》時即有疑問:“若但如此譜,直以一聲葉一字,則古詩篇篇可歌,無復樂崩之嘆矣?!盵42]④其實,詩歌吟誦經久不衰,直到清代都煥發(fā)著旺盛的生命力。參見:[宋]朱熹.儀禮經傳通解,卷十四[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297.朱載堉也說:“以一字一聲擬古者,直謂之念曲,叫曲可也?!盵24]52“念曲”和“叫曲”,都已經不是真正的樂曲,其實指的就是抑揚頓挫富有情感的“念白”、吟誦而已。徐養(yǎng)原說:“趙彥肅《詩譜》,一字一聲是歌而不永也?!粍t誦者歌之漸也,欲知歌宜先知誦,誦得其法,其于歌也思過半矣?!盵43]江永則認為:“歌以永言,固當延引其聲抑揚宛轉以其趣,若但一字一聲,是謂誦詩,非歌詩也?!盵44]103這些古代學者的懷疑可謂切中肯綮,雖然徐養(yǎng)原與江永關于是“歌”還是“誦”的意見相左,那是他們不太了解“吟誦”的傳統(tǒng),不知道“誦詩”及其“徒歌”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吟誦”的原因。[30]⑤公木先生在《歌詩與誦詩——兼論詩歌與音樂的關系》一文中說:“古代,詩即是歌,歌即是詩;后世,歌還是詩,詩不必是歌。所謂歌,包括徒歌與樂歌。凡成歌之詩謂之歌詩,凡不歌之詩謂之誦詩。誦詩從歌詩當中分離出來,又經常補充著歌詩;歌詩在誦詩上面產生出來,又最后演變?yōu)檎b詩?!逼鋵崳婚_始出現(xiàn)的所謂“歌詩”并不是真正意義的詩,“歌詩”和“誦詩”是后來才出現(xiàn)的并立的兩種“學詩”方法。參見:公木.歌詩與誦詩——兼論詩歌與音樂的關系[J].文學評論,1980(6).但他們對《詩譜》并非詩樂的意見是一致的。
宋沈括《夢溪筆談》卷五有言:“古詩皆詠之,然后以聲依詠以成曲,謂之協(xié)律。其志安和,則以安和之聲詠之;其志怨思,則以怨思之聲詠之。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安與樂。亂世之音怨以怒,則詩與志、聲與曲,莫不怨且怒。此所以審音而知政也。詩之外又有和聲,則所謂曲也?!薄肮旁娊栽佒?,說的便是吟誦,便是徒歌;“以聲依詠以成歌”,指的是標記其譜調而轉為樂歌。沈約《宋書·樂志》亦載:“吳歌雜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這里的“被之弦管”便是標記徒歌譜調,即“以聲依詠以成曲”;“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便是再依曲牌按譜填詞。清人江永曾經嘗試以《詩譜》按聲彈之,“只須初弦次弦,其余皆無用,其聲全濁不成韻調”,可知《詩譜》并非真正的樂譜。[45]⑥江永又言:“其于《鹿鳴》諸詩,黃鐘太簇用清聲,猶賴有此兩聲以濟之,稍稍可聽。若依蔡氏法,此二律并不得用清聲法則密矣,其如聲不諧于耳何?”參見:[清]江永.律呂新論,卷下[M].清守山閣叢書本:15.
另外,通過研究2008年5月秦德祥編制的由美國明尼蘇達大學劉鈞若(音譯)教授1971年4月錄音的趙元任先生吟誦《詩經》等的遺音,其“吟誦調”與《詩譜》還是比較相符的。
綜上所述,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詩譜》極有可能是當時文人根據(jù)“吟誦”而標記的譜調。
“吟誦是按照一定的節(jié)奏、韻律有感情地吟詠、誦讀古典詩文的一種讀書方法吟誦,最主要的兩個特點就是聲音和節(jié)奏,聲音就是音調的高低,節(jié)奏就是根據(jù)文字內容和情感做出的長短斷句?!盵46]也許有人會據(jù)此質疑《詩譜》只有音調的高低而沒有節(jié)奏的“斷句”,不是“吟誦”的譜調。其實,對于樂譜來說,沒有節(jié)奏確實不能成為音樂。[47]①清陳澧曾質疑:“所載諸曲皆無節(jié)奏,不知何以云然?”參見:[清]陳澧.聲律通考,卷十[M].清咸豐十年殷??祻V州刻本:102.但對于這些《詩經》篇章的“吟誦”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詩歌的吟誦一方面是自由的,是即興的,因聲求氣,涵詠入境,因人而異,因文而變;但它又是受到詩歌情感、音律等因素的限制。只有準確地掌握住節(jié)奏點和平仄四聲的變化,詩文的感情及氣韻才能得以流暢地展現(xiàn)。一是看“言中之意,詩中之情”?!啊稌费愿栌姥?,必先云詩言志。志者,詩人之意也,音節(jié)之疾徐,宜視言中之意?!盵44]103“歌以永言”,自當延引其聲抑揚宛轉以盡其趣,因為,“人的喜怒哀樂,一切騷擾不寧、起伏不定的情緒,連最微妙的波動,最隱蔽的心情都能由聲音直接表達出來,而表達的有力、細致、正確,都無與倫比。在這方面,聲音與詩歌的朗誦相近?!盵48]二是看字詞關系與章節(jié)韻律。在這方面,許多學者早有論述,如趙元任、任半塘、俞平伯、朱自清、葉嘉瑩、陳少松、李昌集等。關于如何吟誦不是本文要解決的問題,不再贅述。
宋代的鄉(xiāng)飲酒禮,“禮非開元之禮,聲非開元之聲”;宋人“記錄”“改編”和“誦唱”的詩經樂譜只能算是“仿古之作”?!对娮V》其特有的“音樂特性”正是詩經吟誦傳統(tǒng)法則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自然表現(xiàn),它很有可能就是當時文人“吟誦”標記的譜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