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首篇影評再考證①

朱 萍（南京曉莊學院 新聞傳播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7）

程季華先生主編《中國電影發(fā)展史》一書因其詳實史料記載，長期以來被視為研究中國早期電影的權威之作，該書認為，1897年9月5日，刊登于上?！队螒驁蟆返?4號的《觀美國影戲記》一文，是“現(xiàn)在所見到的我國電影觀眾首次發(fā)表的對電影的觀感。”[1]這種說法曾得到長時間認可。據(jù)該書內(nèi)部邏輯，《觀美國影戲記》一文產(chǎn)生時間距世界電影誕生日1895年12月28日一年又半載，距離該書認為的電影進入中國放映時間1896年8月11日將近一年零一個月。在1896年8月至1897年9月的近13個月內(nèi)，是否有比《觀美國影戲記》更早的觀感文章出現(xiàn)并留傳？現(xiàn)存可看中國最早電影“批評”的時間起點能否定格于1897年9月5日？顯然，隨時代發(fā)展和學者研究深入，答案正在被更替。

一、中國現(xiàn)存可考首篇中文影評：《味莼園觀影戲記》

從《觀美國影戲記》題目看，觀看對象應為“美國影戲”，或由“美國人”拍攝，或由“美國人”來上海放映。作者描述內(nèi)容包含：西女跳舞、西人角牴、俄國兩公主對舞、女子洗浴、滅燭就寢捉蟲、變弄戲法、騎車相撞、火輪車乍停、法國兵將演練、美國馬路街景等。據(jù)所映內(nèi)容的“混合性”看，《觀美國影戲記》最有可能指的是美國人攝制（并由美國人在上海放映）的影戲，內(nèi)容并非全部關于“美國”，也有關“俄國”“法國”等。不管作者以何種方式去識別畫面內(nèi)的西人究竟是“美國人”“俄國人”或“法國人”，但顯然影片放映內(nèi)容不僅限于題目里提示的“美國”，而是西方多國場景的復合體。在一個世紀前的中國，觀眾猛然間看到如此栩栩如生、“逼真”的西方世界風景和人物活動，該應是怎樣的激動不已。雖只是在一塊白色幕布中展現(xiàn)，但對于之前沒有看過“活動”影戲的觀眾來講，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體驗。雖未及盧米埃爾兄弟《火車進站》那般讓現(xiàn)場觀眾驚恐起身離座，但作者也同樣感嘆“數(shù)萬里在咫尺，不必求縮地之方，千百狀而紛呈，何殊乎鑄鼎之象，乍隱乍現(xiàn)，人生真夢幻泡影耳?！睆娬{(diào)原本“萬里”之外的世界卻可在“咫尺”間看到，“電光影戲”在空間上瞬間拉近了不同膚色、不同習俗的東方人與西方人之間的距離，這種神奇感讓作者如入“夢幻”。

《觀美國影戲記》一文記載影片放映地在“奇園”，像“奇園”這樣的戲園、茶園是19世紀末上海重要電影放映場所；觀后書寫最直接的反應方式是對所映內(nèi)容作客觀記錄；作者自身感慨的表達體現(xiàn)了19世紀末“活動影戲”的“奇觀”效果，對當時的觀眾產(chǎn)生的強烈吸引力。細觀該“記”正文：“近有美國電光影戲，制同影燈，而奇巧幻化皆出人意料之外，昨夕雨后新涼，偕友人往奇園觀焉”?！敖小倍终f明在作者觀看前，此種“電光影戲”已在上海出現(xiàn)，也即在《觀美國影戲記》的作者在這次觀看“電光影戲”前，已有人在上海看過。那些之前看過的人當中有沒有人在看完后寫下并發(fā)表過類似觀影感悟？《觀美國影戲記》一文的寫作略顯平靜，字里行間缺少初觀影戲時觀眾特有的興奮感。這說明：第一，電影在上海初次放映遠早于《觀美國影戲記》刊發(fā)的時間1897年9月5日，但是否是在1896年8月11日，有待考證。第二，當時報刊雜志等媒介對“影戲觀感”的記載，有沒有比1897年9月更早的留傳至今，也有待進一步考證。

學者黃德泉在2007年完成了一次突破。首先，他認為電影進入上海的放映時間不是1896年8月11日，而是1897年5月間，地點在上海理查飯店；其次，他認為目前可考中國最早影評不是1897年9月5日的《觀美國影戲記》，而是1897年6月11日的《味莼園觀影戲記（上）》和1987年6月13日的《味莼園觀影戲記（下）》。[2]①1897年《新聞報》原文中出現(xiàn)的上下兩篇文章標題分別為《味莼園觀影戲記上 此稿未完》和《味莼園觀影戲記下 續(xù)前篇》，筆者按現(xiàn)代漢語使用方式，給其加注標點符號將篇名記為《味莼園觀影戲記（上）》和《味莼園觀影戲記（下）》。下文均作此改變。丁亞平先生主編的《百年中國電影理論文選（增訂版）》也以《味莼園觀影戲記》一文作為開篇之作，并提及當時在味莼園“放映片目包括《英國士兵教會游行》《海浪拍案》等?！盵3]②下文對《味莼園觀影戲記》一文的引用參考了該書對這篇影評標點符號的加注。2014年，學者楊擊通過考察英文報刊《字林西報》和《北華捷報》，發(fā)現(xiàn)，刊載于1897年5月24日《字林西報》第四版的“觀影記”已明顯具有評論色彩。該文為英文記載，作者為旅居上海的外國人，顯然不是首篇中文影評。由此，中國首篇影評出現(xiàn)時間不是1897年9月5日，而是早于該時間近三個月的1897年6月11日。《味莼園觀影戲記》分為上、下兩篇，分別刊載于1897年6月11日和6月13日的《新聞報》頭版，成為中國目前可考的現(xiàn)存首篇中文影評。

“電光影戲”能將靜止畫面變成活動“現(xiàn)實”，這對19世紀末期的上海觀眾來說，一個充滿新奇感的“玩意”初次出現(xiàn)，不可能不引起好奇。最初幾批觀眾中如有人要發(fā)表文章講述觀看感悟，按常理不應只如《觀美國影戲記》那樣，僅有短短幾句感嘆。連續(xù)刊載于1897年6月11日和13日上?！缎侣剤蟆奉^版的《味莼園觀影戲記上》和《味莼園觀影戲記下（續(xù)前稿）》填補了合理猜測的歷史空隙，其對活動影戲的“驚異”程度遠高于當年9月的《觀美國影戲記》，時間也提前了近三個月。兩者之間還出現(xiàn)了至今仍可看到的當年8月刊載于《游戲報》第54號的《天華茶園觀外洋戲法歸述所見》。

據(jù)學者黃德泉考證，電影首次出現(xiàn)于上海是在1897年5月間的上海理查飯店，隨后在張氏味莼園的安愷第大洋房放映。學者楊擊通過對英文報刊《字林西報》和《北華捷報》深入考證，將電影首次在上海放映的時間更是具體到5月22日星期六晚上九點，原先5月間在禮查飯店的放映主要以外僑觀眾為主，因場地受限從6月擴展至味莼園的放映則主要以中國本土觀眾為主。1897年6月4日晚九點，味莼園首次開始電影放映。[4]味莼園的放映成就了迄今為止可以看到的最早中文影評《味莼園觀影戲記》，中國本土電影批評的序幕才真正被拉開。

伴隨著1890年代后上海市民文化生活方式更新，西方“新玩藝”不斷出現(xiàn)。先后在光緒年間建立的雙清別墅、味莼園和愚園在新式娛樂業(yè)中三足鼎立。味莼園作為19世紀末期上海一個中西合璧、娛樂方式較為集中的場所，名氣和規(guī)模也最大，是“當時西方物質(zhì)文明登陸上海的橋頭堡和展示窗”，[5]在這里放映影戲最合適不過。因此，與當時時代同步的新式“活動影戲”出現(xiàn)不久就在味莼園放映顯得理所當然。于是《味莼園觀影戲記》作者在西洋朋友斐禮思介紹下，在張園安愷第生平第一次觀看了舶來影戲，并作長文《味莼園觀影戲記》，分兩次刊載于《新聞報》頭版。

二、《味莼園觀影戲記》為何出現(xiàn)在《新聞報》頭版

頭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從報紙編輯角度看，若非突發(fā)或重大新聞，也應是較為重要事件，才具“資格”進頭版。在報刊頭版刊登有關活動影戲觀感，從側面驗證“電光影戲”初臨上海受到的禮遇?！缎侣剤蟆酚?893年 2月 17日（光緒十九年正月初一）創(chuàng)刊于上海，[6]至1897年6月，已運營四年多時間，較為成熟?！缎侣剤蟆窞椤芭f時上海著名的中文商業(yè)報紙，在創(chuàng)立之初便打破了《申報》的壟斷地位，成為當時主要的社會報刊之一，擁有眾多讀者，具有一定的社會影響力?！盵7]在這種“主要的社會報刊”上用頭版來刊登《味莼園觀影戲記》，把舶來影片到中國放映當成“重要”事件來處理，直接體現(xiàn)了包括作者（文人）、報紙編輯（或報紙主人）在內(nèi)的顯在或潛在觀眾對“電光影戲”的重視。也正是這一群體構成了19世紀末期中國早期電影“批評”第一批最主要的書寫者?！段遁粓@觀影戲記》為何會出現(xiàn)在《新聞報》，而非包括《申報》在內(nèi)的其他主要報刊呢？這并非偶然。

這篇前后相加長達近2500字的影評，除記載詳細的“二十回”短片內(nèi)容外，同樣有作者對影戲的直接感悟：

通觀前后各戲，水陸舟車，起居飲食，無所不備，忽而坐狀，忽而立狀，忽而跪狀，忽而行狀，忽而馳狀，忽而談笑狀，忽而打罵狀，忽而熙熙攘攘狀，忽而紛紛擾擾狀，又忽而百千槍炮整軍狀，百千輪蹄爭道狀。其中尤以海浪險狀，使人驚駭欲絕，以一婦啟門急狀，一人脫帽快狀，使人忍俊不禁。人不一人之狀不一狀，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

“電光影戲”對這位作者的沖擊力，與《觀美國影戲記》相比更為刺激。作者在歸去途中還意猶未盡，與一起觀看的兩位精通西法照相的好友李和軒、賀少泉二人繼續(xù)談論。李和軒感嘆“活動影戲”之精妙：過去之影已成當下觀看之影，而當下觀看之影也將成為今后之影。小的影可以放大，一個影不但可復制成無數(shù)影，還可從室外移至室內(nèi)觀看。他的感嘆顯現(xiàn)出首次觀看影戲者內(nèi)心感到的莫大欣喜。另一友人賀少泉則把“活動影戲”看成是“照相新法”，并認為此法除可用來演劇供“賞玩”外，將來在醫(yī)學上還應有更大用處。6月13日刊載的《味莼園觀影戲記（下）》一文中還提到：國家可用影戲方式記錄戰(zhàn)爭災難等，家庭可用影戲方式記錄祖輩活動，多年以后照樣可見其“步履”和“起居”。用影戲來記錄祖輩活動，這種“奇巧”方式不但激起觀眾好奇之心，更為現(xiàn)實世界帶來實用功能。文末作者概嘆：戲是假的，影子也是假的，而“影戲”卻能以假亂真，這正是影戲最為神奇的技能。作者和兩位友人在所有客人和放映影戲的西人收拾下樓之后才依依不舍離開，進而一路高談闊論，直到最后，作者歸家乘興作文。從該文出現(xiàn)時間、所述內(nèi)容和作者迫切作“記”的心態(tài)綜合推斷，《味莼園觀影戲記》是迄今看到最有可能的首篇中文影評。

這篇影評作者不詳。該文所述作者是經(jīng)“西友斐禮思”引薦觀看后，進而寫下并刊發(fā)此文于《新聞報》。“斐禮思”是何人？據(jù)查驗，英國人斐禮思恰是當年《新聞報》主人?！短K報》1898年2月5日刊登一則題為《春酒言歡》的新聞：“昨為游戲報主人李伯元假座一品香番菜館宴請春酒之期，在座者為日本朝日報館主人西村君，新聞報館主人斐禮思君，本館大寫石也氏亦躬逢其盛?！盵8]可見，當時《新聞報》主人斐禮思和《游戲報》主人李伯元私交甚好，他們是否席間一起談論過“電光影戲”不得而知，但現(xiàn)存可看1897年6月至9月的最初三篇影戲觀感要么都出現(xiàn)于《新聞報》，要么出現(xiàn)于《游戲報》，①這三篇文章為1897年6月11日和6月13日分兩次刊載于《新聞報》的《味莼園觀影戲》、1897年8月16日刊載于《游戲報》的《天華茶園觀外洋戲法歸述所見》和1987年9月5日同樣刊載于《游戲報》的《觀美國影戲記》。難免讓人遐想。《新聞報》主人斐禮思是否就是《味莼園觀影戲記》中的這位“西友”斐禮思呢？

雖然沒有直接材料證明，但從《新聞報》主人斐禮思和味莼園主人張叔和之間的關系推斷：兩個“斐禮思”應為同一人。《新聞報》(Sin Wan Pao)剛開始“由紳商張叔和、袁春洲等人與西人合資創(chuàng)辦。初以美國人丹科(Dan forth)為總董，英國人斐禮思(Ferries)為總理，第一任華人經(jīng)理袁春洲?！盵9]“味莼園”主人張叔和與英國人斐禮思共創(chuàng)《新聞報》，為合作伙伴?！段遁粓@觀影戲記》作者為斐禮思朋友，也應屬具有一定社會身份的智識文人階層，②根據(jù)其在報紙發(fā)文不署名特性，筆者推測此文作者很可能是《新聞報》工作人員，如該報主筆或編輯一類的文字人員。看完影戲，作文載于《新聞報》。朋友與朋友之間的共同圈層，使味莼園主人提供的“放映場”、斐禮思介紹的舶來“影片”和中國本土作者書寫的影評形成一條龍，正因這條龍才有了這篇當下仍舊可看的《味莼園觀影戲記》文本。因此，《味莼園觀影戲記》出現(xiàn)在《新聞報》并非偶然，而是歷史有意“安排”。它以“頭版”姿態(tài)出現(xiàn)，又是何故？

1936年的一篇文章《洗眼良方：斐禮思時代的新聞報佚史》記載了關于《新聞報》的一段軼聞：

新聞報，是外國人斐禮思與中國人合辦開張的，不多時，八千兩股本，多蝕完了，這斐禮思又添了五千兩銀子的股本，獨自開張，不多時，又虧折完了，正在設法，忽然來了一個劉大將軍，這新聞報生意，就登時好了?！菚r正值中日兩國打仗的時候，該報館主筆出外游玩，聽見劉永福打勝仗的謠言，就向斐禮思道，我們的報紙，每日銷數(shù)極少，若把這謠言裝點起來，看報人一定眉飛色舞，這就是攬生意的好法子！……每日上海一處，銷到一萬余張，該報從此站定。[10]

這段記載說明當時《新聞報》如此暢銷，與想方設法制造引起觀眾興趣的“謠言”密切相關。“電光影戲”不僅為西人稱奇，只要在1897年間看過的上海觀眾都會驚奇。其在當時“新鮮”“奇特”的程度具備登上報紙頭版的要素，而《新聞報》讓它成為了可能?！邦^版”也驗證了該文為“首次”以文字方式評論“電光影戲”的可能性。

這一評論“電光影戲”的文字最終得以與讀者見面，并成為中國電影批評史上的重要文獻，顯然缺少不了作為放映場所的“味莼園”、《新聞報》主人斐禮思介紹及《新聞報》本身的“新聞”價值取向。除文章作者本人對“電光影戲”自發(fā)產(chǎn)生強烈心靈震撼外，如沒有經(jīng)營味莼園的張叔和及經(jīng)營《新聞報》的斐禮思，或許就沒有《新聞報》頭版的這篇《味莼園觀影戲記》?！啊缎侣剤蟆奉^版”和“味莼園”成為歷史標簽。三方各取所需，形成共贏：影評作者依附《新聞報》媒介表達自身和友人對影戲的強烈好奇和欣喜之感；《新聞報》以影戲“奇技”博取讀者眼球以增銷量；味莼園依靠《新聞報》宣傳造勢吸引中國本土觀眾來觀賞“電光影戲”。由此可見，中國電影批評在一開始并沒有離開資本獨立運行，恰恰是以資本運營的附加形式出現(xiàn)，并一直持續(xù)至20世紀第一個十年內(nèi)。

這就解釋了《味莼園觀影戲記》為何出現(xiàn)在《新聞報》頭版的邏輯。這篇文章產(chǎn)生之時，不會有人把它想象成一個世紀之后將要成為的電影批評歷史文本，而不過是三方合力作用下“宣傳”電光影戲的工具而已。雖然它在今天已經(jīng)成為了中國早期電影批評發(fā)展的起點。

三、中國早期影評書寫主體的漸顯

《味莼園觀影戲記》的出現(xiàn)，隱顯了中國初時影評的書寫主體——智識文人（及技術人員）、報刊編輯（或主筆），甚至報刊經(jīng)營者（或主人），他們或帶欣喜和驚奇引薦，或由感而發(fā)直抒胸臆，雖以“宣傳”為目的，但客觀上形成了批評者對電影“記錄”現(xiàn)實功能的無比重視和思考。然而，《味莼園觀影戲記》一文的作者至今仍是謎，其身份依舊模糊不清。

自1897年5月開始，“電光影戲”作為西方新奇“玩意”，逐漸進入上海民眾視線。自1843年開埠以來，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上海在人口、民族、宗教、政治、金融等方面呈現(xiàn)出多元化發(fā)展。在這被稱為“東方巴黎”的華洋雜居之地，因其日益蓬勃的“消費”能力而被引述成“巴黎”的復制品。以摩登為追求的文娛消費無比豐富，與百貨、咖啡、跳舞一樣，“電光影戲”也躋身于現(xiàn)代消費娛樂，最初作為“游藝”的一種，給原本光怪陸離的上海灘增添了無窮色調(diào)。

初時，“電光影戲”的放映場所如巴黎“拱廊街”一樣，模糊了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的邊界?！肮袄冉指淖兞私值赖目臻g形式，更重新分配了建筑空間的‘內(nèi)—外’關系，使得作為外部空間的街道，看上去像室內(nèi)。玻璃天棚可以遮風避雨，適合各式各樣的浪游者逗留其間，因而，這里成了詩人、藝術家和妓女、浪蕩兒共同混跡其中的場所。行人走在拱廊街上，仿佛行走在宮殿或其他內(nèi)室的走廊上。”[11]“味莼園”的安愷第大樓則是巴黎“拱廊街”在上海的變體。

標志著主人社會身份和等級地位的私家園林，原本作為官僚紳士及其家庭成員私人生活的場所，一般并不對外開放。為獲取商業(yè)利潤的張園（味莼園）主人張叔和開放張園，使它成為上海社會各界民眾的一個公共活動場所?！俺院韧鏄罚粦闳?，集觀光、旅游、餐飲、娛樂等各種功能于一體，在對外開放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是免收門票的。”[12]味莼園的安愷第成為最早一批可讓大批中國人觀看“電光影戲”的場所之一。方平所著《晚晴上海的公共領域（1895-1911）》一書第286頁插圖提供了這樣一個日常消費場景：在張園安愷第門前廊檐下，坐滿前來喝茶休閑聊天之人，人們頭頂?shù)耐该鞑Ａ槠鋼躏L遮雨，情形如“拱廊”。伴隨著“拱廊街”式的消費，進入安愷第洋樓內(nèi)看影戲也是較為時尚的方式之一。在娛樂消費帶動之下，19世紀末期至20世紀初，時人對“電光影戲”的描述也越來越多。

除上文所述《味莼園觀影戲記》和《觀美國影戲記》外，1897年8月16日，《游戲報》第54號刊載的《天華茶園觀外洋戲法歸述所見》也是最早一批影評之一。文風與《味莼園觀影戲記》相似，作者簡述觀看時間地點后，描述所觀看內(nèi)容。文末作者勾畫自己寫作情形：“觀客皆散，主人亦偕友踏月歸，夜闌燈炧，睡魔未擾，爰濡筆而述其所見于右。”[13]①轉(zhuǎn)引自黃德泉《電影初到上?？肌芬晃?。

一個引人關注的現(xiàn)象是：從《味莼園觀影戲記》到《天華茶園觀外洋戲法歸述所見》，再到《觀美國影戲記》，1897年出現(xiàn)的這三篇文章顯然都有作者存在，但都無署名。1897年至1910年間，報紙刊載有關“影戲”評論的文章，都很難找到署名，這與當時報刊書寫方式有關。如1898年5月30日《申報》第3版文章《觀加勒里福斯戲法記》記載英國人加勒里福斯在上海“演戲法”間隙，放映“電光影戲”過程，沒有署名；1898年6月5日，《申報》第3版文章《再觀英術士改演戲法記》，再次對英國人加勒里福斯放映“電光影戲”過程描述，也無署名。此時的文章主要功能在于宣傳“西洋戲法”和“電光影戲”這樣對象化的“客體”，而由“誰”來寫這樣的文章在報刊中已顯得無關重要，最有可能的則是報刊記者本人書寫。當文字存在的意義只為宣傳“客體”時，寫作“主體”若非強化宣傳功能，這種無署名現(xiàn)象不僅僅存在于對“影戲”的評論書寫中，同樣也普遍存在于報刊的其他事件報道中。

作為沒有署名的影戲評述文，其他還有如1898年6月17日《申報》第3版的《影戲奇觀》，記載美國某術士來上海映演影戲情形，1898年6月18日《申報》第3版的《繪影繪聲》記載：“離奇變幻術”中有中國“大學士李鴻章”鏡頭，1908年7月1日《申報》第19版的《觀影戲略記》談到“天然有音影戲公司”開演的影戲日出不窮。從形態(tài)看，這種文章更像廣告，而非“影評”。但直接的廣告產(chǎn)生的“宣傳”效應，未必有“作者體驗式”的文字更具宣傳效果?？v觀1898年至1908年這十年間《申報》刊載帶有評論“影戲”性質(zhì)的文章，作者姓名都被遮蔽，說明此時“影戲”評論主體并未受到來自報界、讀者甚至作者本人重視，“影戲”評論的客體——影戲本身才是最為重要內(nèi)容。報刊“無署名”的集體無意識行為恰恰直接體現(xiàn)了早期電影批評主體的歷史“缺位”。這種現(xiàn)象直到進入20世紀第二個十年才有所改觀，眾多文人智識分子紛紛加入“影戲”評論行列，評述影戲的作者姓名才開始出現(xiàn)于報刊雜志之端。

這一時期現(xiàn)存可看影評類文章有：1912年4月29日《申報》第11版署名“純根”的短篇紀實小說《影戲園》，以半寫實半虛構方式批判觀影環(huán)境之混亂；1914年《新劇雜志》第2期署名“瘦月”的《中國最新活動影戲段落史》，介紹亞細亞影片公司的十六部短片；1914年《進步》雜志第6卷署名“大可”的《活動影戲濫觴中國與其發(fā)明之歷史》，強調(diào)電影作為社會教育工具的作用；1915年同樣載于《進步》雜志的“大可”的《電光影戲與兒童關系之商榷》，討論電影和兒童尤其是與學生之間的關系；1919年《春柳》第4期“濤痕”的《論電影與新戲之于社會上關系》，認為電影有五個缺點：引起青年子弟不良之觀念；無中文翻譯；不能選擇好片子；無自制電影片之公司；每日更換片子之不容易……

這些署名作者中，除“大可”身份目前難以考證外，作者“瘦月”為《新劇雜志》主要“撰述人”之一——王瘦月，②《新劇雜志》創(chuàng)辦人為經(jīng)營三、杜俊初，發(fā)行人為張石川，撰述人除王瘦月外，還有管義華、許嘯天、夏秋風。此外還有“名譽撰述”柳亞子、胡寄塵、蔣箸超、江季子。他原為“新劇界”人士，曾編電影劇本《滑稽愛情》；作者“純根”為文人王純根，于1911年到上海任《申報》編輯，8月24日首創(chuàng)《申報》副刊《自由談》，著有《工人之妻》、《劫后緣》等，為“鴛鴦蝴蝶派”作家之一；作者“濤痕”為李濤痕，1918年在天津主編《春柳》戲劇雜志，提出戲曲改良主張，由戲劇戲曲界跨入。在電影批評發(fā)展原初，有署名的“影戲”評論作者，要么是雜志撰稿人，要么是報刊雜志編輯，他們利用自身掌握的報刊媒介優(yōu)勢，零星發(fā)表對“影戲”看法。對“影戲”的評論伴隨著作者在報刊上的其他言論進行，并各自根據(jù)自身“特長”調(diào)整對“影戲”批評的側重點。在這些單個“主體”那里，有關“影戲”的批評所占比重并不高，僅為他們眾多日常話語生產(chǎn)中的極少部分。但這些批評文章相較于20世紀20年代之前，批評的主體已漸漸顯現(xiàn)。

至此，中國早期電影批評“主體”完成了從“無形”到“有形”的過程，在電影批評歷史長河內(nèi)走出了最初關鍵的一步。“署名作者”的產(chǎn)生，使“影戲”批評從最初完全依附于資本的狀態(tài)中掙扎而出，變成了同時依附于作者“主體”的存在。雖然這樣的“批評”依舊寄存于綜合報刊或其他專門報刊一隅，但通過“署名”方式，作者身份的彰顯已讓電影批評漸顯出它的原初魅力。待到1921年《影戲雜志》等專門電影類刊物出現(xiàn)后，“影戲批評”的主要陣地才得以真正產(chǎn)生，電影批評從此走上較為獨立之路。

結 語

《味莼園觀影戲記》作為中國現(xiàn)存可考最早的首篇中文影評，開啟了中國早期電影批評的序幕。“味莼園”主人張叔和提供放映場地、《新聞報》主人斐禮思介紹舶來影片、中國本土作者書寫影評，朋友間的共同圈層使三方形成共贏：影評作者依附《新聞報》媒介表達自身和友人對影戲的強烈好奇和欣喜之感；《新聞報》以影戲“奇技”博取讀者眼球以增銷量；味莼園依靠《新聞報》宣傳造勢吸引中國本土觀眾觀賞“電光影戲”。從《味莼園觀影戲記》開始，1897-1919年間，中國早期電影批評經(jīng)歷了漫長潛伏期，歷經(jīng)20世紀最初近十年，批評文本“有作者無署名”現(xiàn)象，到1910年前后，電影批評“作者”面目遂始浮現(xiàn)，批評“主體”逐漸顯現(xiàn)，實現(xiàn)了從“無形”到“有形”的轉(zhuǎn)變。

附圖：1897年6月11日《新聞報》刊載的《味莼園觀影戲記（上）》一文提及的“斐禮思” ，而非“裴禮思”。（《電影初到上?？肌芬晃闹小段遁粓@觀影戲記》內(nèi)的“裴禮思”為誤寫，這一誤寫也導致了相關引文的誤寫。根據(jù)筆者在上海圖書館的微縮文獻查閱，該文中“斐禮思”三字非常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