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評《紅樓夢》中的閑談“余味”——從“趙嫗討情”與“蓉薔求職”說起

⊙田莉莉 王玥［黑龍江東方學(xué)院，哈爾濱 150066］

《紅樓夢》位居中國四大名著之首，堪稱中國古典小說的扛鼎之作。在這部宏大的文學(xué)巨著中，曹雪芹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女兒的世界，一個個鮮活、可愛的女子形象活靈活現(xiàn)，如在眼前，她們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怨、一喜一怒全被讀者盡收眼底。就如曹雪芹自己所說，他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目的就是“使閨閣昭傳”，進(jìn)而讓后世讀者知道“閨閣中歷歷有人”。于是，我們在這閨閣之中，看到了多愁善感、詩書滿腹的林黛玉，看到了雍容大度、端莊淑美的薛寶釵，看到了心狠手辣、見風(fēng)使舵的王熙鳳……但這些女子不是《紅樓夢》的全部，紅花需要綠葉陪襯，主要人物更需要小人物來突顯。于是，我們在作品中看到了大量的“微塵眾”，他們適時出場，無聲退下，卻能穿針引線，點明主旨。曹雪芹這樣的創(chuàng)作手法，著實令人欽佩。

曹雪芹不是一個傳奇式的作家，他無意用起伏動蕩的生活、大量的巧合和戲劇式的夸張來吸引讀者的眼球。他意圖在作品中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原生態(tài)地展現(xiàn)每一個情節(jié)、每一個人物。生活的細(xì)節(jié)匯聚成滾滾洪流推動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有咀嚼不盡的余味。它們?nèi)鐭o聲的細(xì)雨悄悄地滴落到讀者的心房，讓人感覺到醉意，而在回味這醉意的時候，又產(chǎn)生了無邊無際、驚心動魄的震撼。正如中國古代文論中所言的“余味”一樣，讀者通過閱讀作品，感悟到了作品本身的意味，讓人對這種“韻外之致”和“味外之旨”無比回味。而《紅樓夢》中“趙嫗討情”與“蓉薔求職”這一小段文字，就是用這樣的一種閑談式“興味”，讓讀者大開眼界。

一、一段閑文，引出全文的通篇脈絡(luò)

《紅樓夢》（甲戌本）脂評說：“趙嫗討情閑文，卻引出通部脈絡(luò)。”此語評得最妙！元春省親乃皇恩厚旨，本回在開篇部分便已為元春的省親渲染了氛圍。先是賈政生辰，舉家都為賈政慶生，熱鬧非凡。正在大家沉于宴樂之中時，賈政突然被宣面圣，于是全家老小都“惶恐不定”，不知是福是禍。此處，曹雪芹有意設(shè)置了懸念，讓劇中人緊張，更讓讀者跟著捏了一把汗。懸念過后，喜事來臨，元春被封為賢德妃，“于是寧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這樣的歡天喜地與之前的“惶恐不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由此可見，元春封妃和省親是當(dāng)前寧榮兩府的頭等大事，那么接下來蓋省親別墅也就順理成章了。正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曹雪芹讓趙嬤嬤適時出場。于是，通篇的脈絡(luò)由此拉開——若不是趙嬤嬤為兩個兒子到主子那里“走后門兒”，如何巧妙地穿插一大段元春省親的政策來由，以及賈府上上下下歡天喜地的振奮心態(tài)呢？建造大觀園千頭萬緒，若是一一道來，不但無從下手，而且冗長乏味、重點不明。如果不是因為趙嬤嬤討情，打開了鳳姐和賈璉的話匣子，怎樣將讀者的關(guān)注點引向接駕的“油水”，又如何引出后文冒出來的“漁利者”呢？元春省親聲勢浩大，總得有一張合適的“嘴”來介紹，如果沒有“趙嫗討情”挑起的話頭，讀者怎能知道圣旨一下，蓋省親別院的不止一家，又如何能明了古往今來的接駕之事都是如此——“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呢？真是萬事重復(fù)，萬事虛空，最后還是趙嬤嬤的俗話道出了一個樸素的真理，不過是個“虛熱鬧”。而這場“虛熱鬧”是為了誰？這場“虛熱鬧”的真正主人公又是誰呢？

如果沒有“趙嫗討情”引起的一大段熱烈、振奮的討論，有誰能想到發(fā)起這段討論的真正主人公——那位宮中女子的悲涼呢？她的青春已被她的家族獻(xiàn)上，她揮別親情換來的是宮中的清冷。她崇高的地位成了家族屹立不倒的籌碼，而她回家省親所引起的振奮卻與她無關(guān)，與她的親情無關(guān)，甚至與她的地位也無關(guān)，只與她的地位能換來的巨大利益密切相關(guān)。最終，她悲涼地謝幕，她所帶來的利益只能無言地收場。

二、對襯手法，極寫小人物的大智慧

在趙嬤嬤身上，曹雪芹僅淡淡幾筆，就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了這個小人物的鉆營、智慧和老練。她就是生活中的女人，有算計、有膽量，卻能給自己正確的定位。雖為賈璉的奶娘，她卻不仗著自己奶娘的身份無理取鬧。相比寶玉乳母李嬤嬤不識時務(wù)的大鬧，趙嬤嬤顯得聰明多了。故她有事相求，得到的不是賈璉夫婦的怠慢，而是尊重。與李嬤嬤見到主子居功自傲的“鬧”不同，趙嬤嬤展現(xiàn)出的是“低調(diào)”和“智慧”。

趙嬤嬤在與賈璉夫婦的交往中，呈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點：一是謙而有度。趙嬤嬤深知自己不管怎么“奶”大了賈璉，都不會榮升為“半個主子”。在這個家族中，即使是姨娘們這種“半個主子”，處境都十分尷尬，何況她這種只是“奶”過主子的奴才，這一點，趙嬤嬤十分有自知之明。因此，趕上賈璉夫婦正在用餐時，即使賈璉、鳳姐盛情邀請她上炕一起吃飯，她也“執(zhí)意不肯”。待到平兒在炕下設(shè)下一杌，她就在腳踏上坐下，默默接受了。這樣的舉動，有禮有節(jié)，鳳姐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她那種“吃軟不吃硬”的性格，怎能不喜悅？二是明“嗔”實“寵”。趙嬤嬤表面上嗔怪賈璉不念著他們家，但又沒有一句不是向著賈璉說話的。鳳姐夾槍帶棒地數(shù)落賈璉外頭有人，賈璉不好還嘴，趙嬤嬤則出來解圍，說賈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這等“溺愛”不正是表現(xiàn)自己與自己“奶”大的孩子情感上的親密嗎？趙嬤嬤為賈璉著想、替賈璉解圍，相比李嬤嬤給寶玉添堵，不失為一種情感戰(zhàn)術(shù)。這等聰明智慧，豈是一般的愚鈍婦人能媲美的？三是未雨綢繆。趙嬤嬤發(fā)出請求之時，省親之事尚未坐實，趙嬤嬤敏感地覺察到家中要發(fā)生大事，所以搶先為兩個兒子抓住機(jī)會。但當(dāng)她得知省親確有其事的時候，反而裝起了糊涂，隱藏了她“功利”的一面。不過，她的隱藏反而暴露了她對府內(nèi)可能發(fā)生大事的敏感。四是投其所好。趙嬤嬤專撿鳳姐愛聽的話說，而且極力夸贊王家，這是因為她知道鳳姐手中的權(quán)力，鳳姐一旦同意，少不了她和兩個兒子的好處。這對于她的請求能盡快落實，無疑又加重了砝碼。

通過以上總結(jié)，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曹雪芹真是一個人物也不浪費，像趙嬤嬤這樣的小人物，身上表現(xiàn)的情節(jié)功能與主題功能都如此強(qiáng)大，著實令人欽佩！

三、前后呼應(yīng)，鋪開廣闊的社會生活

在“趙嫗討情”一節(jié)中，我們除了贊嘆曹雪芹筆下“趙嫗討情”的引領(lǐng)之功，還不得不佩服其精湛的收束之筆?！都t樓夢》（甲戌本）脂評這樣評價：“上用趙嫗討情作引，下文蓉、薔來說事作收?！边@一“上”一“下”可謂前后呼應(yīng)?！摆w嫗討情”鋪墊得好，賈蓉、賈薔說事兒就不覺得突然。而賈蓉、賈薔的到來，又為“趙嫗討情”帶出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為趙嬤嬤所擔(dān)當(dāng)?shù)那楣?jié)功能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此后無須再節(jié)外生枝去寫趙嬤嬤“走關(guān)系”的結(jié)果。曹雪芹用趙嬤嬤的一“入”一“出”，畫出了一個情節(jié)的圓，這個圓圈雖然小，卻輻射出廣闊的社會生活。

在兩個女人談?wù)摻玉{之事的時候，作者曹雪芹是時打斷，沒讓婦女們的“你一言，我一語”繼續(xù)蔓延。先是王夫人派人來叫王熙鳳，雖沒有寫王夫人找王熙鳳干什么，但是從上文的語境可以推斷出，恐怕也是商議省親之事。緊接著，賈蓉、賈薔來找賈璉說事，內(nèi)容也是關(guān)于省親之事。看來省親已經(jīng)把全府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主子仆人都發(fā)動起來了。賈薔的回稟很有意思，他說：“下姑蘇聘請教習(xí)，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所以命我來見叔叔。”恐怕還是由于在這行當(dāng)上賈璉經(jīng)驗豐富，所以賈珍特派他來問問賈璉有沒有什么需要囑咐、指示的。而賈璉馬上回答：“你能在這一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大有藏掖的?！辟Z璉的“懂行”和說話的“直接”，都影射了這一行的“利潤重大”和賈璉對蓉、薔二人從中漁利的興趣。鳳姐順勢送了一個人情，同時也把自己人安插到賈薔南下的隊伍里，真可謂一舉兩得。這夫妻二人可以說是雙管齊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捉住了蓉、薔二人的要害。兩記警鐘一敲，二人馬上心領(lǐng)神會，低聲下氣地“上態(tài)度”。面對蓉、薔的“表態(tài)”，鳳姐和賈璉的反應(yīng)，真讓人拍案叫絕。鳳姐是連“罵”帶“敲打”，直抵他們鬼鬼祟祟的“貓溺兒”，表面上是“嗔”，實際上是“支持”。而賈璉的反應(yīng)則是“笑”，字里行間貌似長輩“諄諄教導(dǎo)”，實際上對于賈薔的“把戲”卻十分“領(lǐng)情”。這夫妻二人可以說是珠聯(lián)璧合，迅速與蓉、薔結(jié)成了“四人同盟”。賈薔的事辦妥了，鳳姐和賈璉的好處也少不了，而假若事情敗露了，與賈璉夫婦也沒有半點干系。

對于大觀園如何建造，曹雪芹著墨不多，畢竟他要寫的是“閨閣之事”。然而先是“趙嫗討情”，然后是賈薔說事，再加上鳳姐、賈璉的全力配合，我們就可以看出，偌大一個家族要接駕，偌大一個省親別院要建造，花錢必定如流水。光賈薔一件差事就支白銀“三萬”，那么大觀園建造過程中一樁樁、一件件、大大小小、不計其數(shù)的花銷，從中又夾掖著多少“貓溺兒”？有多少賈薔式的人物得了好“機(jī)會”？又有多少賈薔式的“把戲”不斷上演？有多少利益集團(tuán)相互牽制？這些“漁利者”揮霍的又是誰的錢？在這里，曹雪芹何止寫了一個家族的腐敗？整個封建社會的腐敗亦可想見。

四、“余味”漫議，不動聲色地點明主旨

在《紅樓夢》這個大舞臺上，曹雪芹雖對趙嬤嬤著墨不多，卻讓她擔(dān)當(dāng)起“穿針引線”的情節(jié)重任。她挑起了一個話題，然后把鳳姐、賈璉、賈薔、賈蓉幾個人緊密地“縫合”在一起，她的存在為人物的關(guān)系、動機(jī)、心態(tài)提供了一個具體生動的“背景”。而賈薔的出現(xiàn)，更將“趙嫗討情”推向深化。與賈薔等人的“貪污”相比，趙嬤嬤的“求職”不過是小巫見大巫。這樣上上下下齊心協(xié)力地“撈油水”，使我們看到了這個大家族敗落的根由。趙嬤嬤和賈薔雖然都不是《紅樓夢》這座大舞臺上最優(yōu)秀的舞者，但是透過他們的表演，讀者卻看到賈府內(nèi)、外腐敗的一角。

毛澤東曾稱贊《紅樓夢》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是“中國的第五大發(fā)明”，由此可見，這部文學(xué)作品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之高、影響之遠(yuǎn)?！都t樓夢》之所以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價，和曹雪芹的敘事藝術(shù)不無關(guān)系。曹雪芹通過他漫談式的講故事技巧，把一個家族的興衰娓娓道來，更把一個社會的盛衰興亡徐徐訴說。正是因為作者表面的不動聲色，才給讀者留下了填補(bǔ)情感空白的機(jī)會。讀者主動和作品對話，和人物溝通，才能獲得共鳴，才能因這“味外之旨”而興嘆不已，如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

“趙嫗討情”與“蓉薔求職”恰恰是體現(xiàn)曹雪芹漫談技巧的一段情節(jié)，表面看來是你一言、我一語式的閑聊，卻把全文的主旨不動聲色地表露出來。誰能想到，點題的恰恰是這些小人物、小角色？如同趙嬤嬤所說：“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一個在賈府名不見經(jīng)傳的奶媽，卻把問題看得這樣透徹，閑談中透露出的是非足以使人感到震撼?！都t樓夢》人物設(shè)計的獨特之處在于，曹雪芹不僅通過林黛玉、賈寶玉等主要人物的經(jīng)歷、情感變化等來點名主旨，而且他也不忽視次要人物的作用，甚至可以說，他十分重視次要人物在事件中引出話題、承上啟下、穿針引線等作用。這樣設(shè)計人物形象，使得故事更豐滿，人物形象也更加鮮活。

曹雪芹真可謂是講故事的高手，他高超的講故事技巧不僅能讓故事本身變得完整、有趣，更能讓讀者又驚又喜：驚的是作者的不露痕跡，使讀者仿佛進(jìn)入“無我之境”。作者把自己隱藏起來，讓人物成為鮮活的個體，替自己說話，讓讀者感覺妙不可言、美不勝收。喜的是，作者的不露痕跡恰恰給讀者留下了“期待視野”。讀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生平經(jīng)歷、情感體驗和閱讀經(jīng)驗，從作品中獲得不同的審美心理，最終達(dá)到文學(xué)接受中的高潮——“共鳴”“凈化”“領(lǐng)悟”“余味”等情感體驗。余味無窮、意猶未盡，這就是讀者閱讀《紅樓夢》的真實感受，就連“趙嫗討情”與“蓉薔求職”這樣的小細(xì)節(jié)也在一拉一唱中盡顯人物形象的脾氣秉性、愛好特征！小人物尚且擁有大智慧，那么小說中的主要人物自然是精明強(qiáng)干到了極點。就像王熙鳳嘴上說自己“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但實際上她的真實表現(xiàn)卻與她這一段話十分不一致。其實，作者就是“反其意而用之”，越是心口不一，越凸顯了人物的精明。

綜上所述，在“趙嫗討情”與“蓉薔求職”這一段情節(jié)中，從“主子”到仆人，從叔嬸到侄子，沒有一個不是口是心非、虛偽詭詐的，這就足以說明富麗堂皇的賈府實際上就是一個大染缸。而這個污濁的府邸，不過是那個骯臟腐敗的封建社會的一角。正所謂“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有了無數(shù)個類似于賈府這樣的“蟻穴”，那么封建大廈的轟然倒塌也不過是個時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