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志明
梓潼,我一直以為就是川北一個普普通通的縣城。雖然梓潼有七曲山大廟、古蜀道、翠云廊等一批名勝古跡,我也曾獨自或帶人參觀過,但仍然沒有想到,在這些名勝古跡的掩映中,竟然有這么多令人不忍卒讀的歷史符號,令人蕩氣回腸的歷史畫面和經(jīng)久不息的人生長嘆。
今天我要寫的就是一個從心底打動了我的小小的古跡,它的名字叫送險亭。
送險亭,位于梓潼縣北10公里的地方。雖然屢經(jīng)翻修,但還是那樣的簡樸矮小,矮小得讓許多游客甚至當?shù)刂?,都忽視它的存在。然而,這個獨特而飽經(jīng)滄桑的名字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意識到它所包含的內(nèi)容之多,在表面平靜中掩飾的不平靜。
梓潼縣,位于綿陽市的東北,距綿陽有40多公里。據(jù)史書記載,梓潼“東北界連龍劍,群峰蒼翠于丹霄,西南壤接潼綿,曲嶂逶迤于綠水。坡陀山勢漸就平衍,蜀道之險至此將盡”。從這一記載中可以看出,無論歷史上,還是現(xiàn)如今,由梓潼往北,地勢都是越來越險峻的,路是越來越難行的。也就是說,過了梓潼,就進入了在中國文學史上多有描述的蜀道了。因此,如果是由南往北去,梓潼是蜀道的起點,而如果是由北往南來,梓潼又是蜀道的終點。而送險亭就在這里。
沒有走過蜀道而又深知蜀道艱險的人,大多是看了李白的《蜀道難》之后知道的。為什么李白能寫出流傳千古的《蜀道難》呢?據(jù)考證,李白出生在四川的江油市,當時長安和江油中間橫亙著秦嶺。一方是家鄉(xiāng)的誘惑,一方是京城的吸引,還有外面精彩的世界。雖然蜀道艱險,但作為南來北往的必經(jīng)之地,李白在無數(shù)次經(jīng)歷了蜀道之艱險后,這位恃才傲物到了連當時朝中的實權(quán)人物都不放在眼里的詩人,發(fā)出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感嘆。他對“蜀道難”的逼真、形象的描寫,并非是浪漫的創(chuàng)作,而是親身經(jīng)歷的記錄。
在我看來,這首詩真正震撼人心靈的、使人久久不能平靜的,是李白面對艱險發(fā)出的“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的發(fā)問,而且這一發(fā)問,至今還回響在歷史的天空中、人類的長河里。
在中國歷史上,大多數(shù)的朝代定都北方??梢韵胍?,不獨是李白,身居蜀中的各色人等,尤其是眾多希望得到皇帝賞識的官吏和飽受寒窗之苦的學子們,無不向往著京都。京都磁石般的吸引,加上這些人有意識或潛意識的京都情結(jié),都使蜀道變得悲壯了,也使這條“難于上青天”的蜀道屢屢出現(xiàn)在遷客騷人的筆下和夢中。
無數(shù)經(jīng)歷了蜀道漫漫征程的人們,或者即將走上蜀道的人們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獨坐送險亭,我分明看見,歷史上,有人在此為即將遭遇的險途而躊躇,雖有親朋好友相送,但個個淚如雨下。是啊,面對這樣的艱險,不少人在此作的是生離死別。而我也分明看到,歷史上也有人剛剛從北方歸來,在盛大的接風的歡宴中,更多的人也許不是在祝賀他榮升,而是在祝賀他的平安歸來,仿佛是在祝賀一次新生。就是在這樣一種環(huán)境和心境下,送險亭誕生了。
“頭頭是道,夷送險也送;步步之間,心平路則平?!边@是送險亭上的一副對聯(lián)。雖然,此次看到的是正在修建的送險亭,但我還是被它深深感染了。
提到送險亭,不能不說清朝咸豐年間梓潼的知縣張香海。張香海并非四川人,而是山東人。雖說是十年寒窗,一舉成名,當了知縣,但當他背起行囊,經(jīng)蜀道來梓潼上任時,心情也是復(fù)雜的。從山東到四川,在交通很不發(fā)達的年代,他離開的就不僅僅是故土,不僅僅是他所有的親人。這次到四川,與其說是做官,不如說是背井離鄉(xiāng),所付出的代價不言而喻。想想冒蜀道之險來做官的經(jīng)歷,想想做官以來在官場遇到的大大小小的險惡,想想在忠與孝的矛盾中做人的難處,也是感慨無限。但回頭再想想,畢竟以前的坎坷已過,畢竟以后仕途光明多于陰暗,張香海忽然覺得自己應(yīng)該修一下這個送險亭了,一方面,紀念已經(jīng)過去的艱險,一方面祝愿未來無險。就在這年,他小動土木,修繕了送險亭,并在《重修送險亭碑記》中寫道:“非送險,無以入夷?!?/p>
到此,按說張香海的故事該結(jié)束了,但這位有著復(fù)雜心情的知縣還意猶未盡,又在送險亭上寫了兩句話:從此履險若夷,回頭想鳥道羊腸,經(jīng)多少閱歷艱辛,才搏得腳根站穩(wěn);看巖嵌谷鎖,費如許奔馳勞碌,卻難教跡絕飛行,何妨將人比路摸心(也有人說這是意對的對聯(lián))。從這兩句話里,我們更進一步看出他修送險亭的雙重意義。
圖 / 蜀道
有人說送險亭修于漢代,有人認為修于明代,而我以為,送險亭在何年何月修建,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險夷交替之地修這樣一個亭子,既不是哪個長官的意志,也不是張香海的發(fā)明,而是所有面對蜀道的人們的共同意愿和感情投資。是許多人夢開始的地方,也是無數(shù)人夢結(jié)束的地方。因此,這里注定是一個讓人駐足的地方、讓人沉思的地方、讓人落淚的地方。如果說蜀道是一條艱險之路、英雄之路,那么,送險亭就是一個血淚之亭、覺悟之亭。
今天,蜀道難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2012年廣陜高速公路開通,接綿廣高速后,從成都到西安或者從西安到成都時間縮短了一半多。巴陜、達陜高速公路也已竣工通車。聯(lián)系四川和陜西的高速公路就達到三條,還有密集、舒適的航班。2018年西成高鐵開通后,兩地往來只需要三個小時,人們形象地形容:從西安下午出發(fā),晚上可以在成都寬窄巷子吃火鍋看變臉,同樣成都人花三小時時間,也可去西安參觀兵馬俑品嘗羊肉泡饃。
送險亭記錄的蜀道難的種種心酸將成為永遠的歷史,送險亭也將永遠成為一個歷史的符號。但是,作為一處古跡,它記載的不僅僅是蜀道之難的心酸,它所承載的東西是深厚寬泛而智慧的。當李白等文人騷客發(fā)出“嗟夫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的發(fā)問時,送險亭的回答是“夷送險也送,心平路則平”。好一個“心平路則平”,當這樣的一個不起眼的亭子被賦予了這樣深刻的哲學意味,它就不再渺小、膚淺和可有可無,而是格外值得認真聆聽和感悟了!
歷史用血淚筑起的送險亭,而今正成為新時代梓潼人民大力發(fā)展旅游、發(fā)展經(jīng)濟的歷史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