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璟
(武漢軟件工程職業(yè)學(xué)院,湖北武漢 430205)
林語堂先生曾說:“世上有了一個蘇東坡,以后再難有第二個像他這樣富有個性的人[1]?!痹诹窒壬P下,蘇東坡是親民的官員、大文豪、新派畫家、偉大的詩人……但他更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是一個讓人一提到他就會露出親切而敬佩的笑容的人!他一生屢遭貶謫,顛沛流離,但卻總能夠?qū)⒉槐M如人意的生活過得美好且富有詩意。誠然,這是蘇軾樂觀曠達人生觀的體現(xiàn),但細細揣摩,這更是其利用合理化認知方式,對情緒進行有效調(diào)節(jié)后所凝練出的智慧顯現(xiàn)。
合理情緒治療(Rational-Emotive Therapy,簡稱RET)也稱“理性情緒療法”,20世紀50年代由心理學(xué)家阿爾伯特·艾利斯(A.Ellis)在美國創(chuàng)立。該療法旨在通過舍棄不合理的信念從而改變?nèi)说那榫w困擾,其基本理論是ABC理論。通常,人們會認為人的情緒及行為反應(yīng)是直接由誘發(fā)性事件A(Activating Effects)引起的,即是A引起了C(Consequences),但RET不這樣認為:誘發(fā)性事件A只是引起情緒及行為反應(yīng)的間接原因;而B(Beliefs)即人們對誘發(fā)性事件所持的信念、看法、解釋才是引起人的情緒及行為反應(yīng)的更直接的起因。所以不合理信念才是引起人們產(chǎn)生焦慮、郁悶等消極情緒的真正原因。學(xué)者韋斯勒(Wessler)認為絕對化的要求、過分概括化和精糕至極是不合理信念的三個特征。在謫居黃州的五年間,蘇軾理性地反思自己,杜絕不合理的理念,于是他坦然地面對這個苦樂并存的世界,不僅擁有了完整的自我,而且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轉(zhuǎn)折。
絕對化的要求是指人們以自己的意愿為出發(fā)點,認為某一事物必定會發(fā)生或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信念。這種信念通常是與“必須”和“應(yīng)該”等字眼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比如“我必須獲得成功”、“他們必須很好地對待我”等等。懷有這樣信念的人極易陷入情緒困擾。因此,當某些事物的發(fā)生與其對事物的絕對化要求相悖時,他們就會受不了,感到難以接受、難以適應(yīng)并陷入情緒困擾[2]。
糟糕至極常常與絕對化的要求相聯(lián)系而出現(xiàn),即在人們的絕對化要求中認為“必須”和“應(yīng)該"的事情并非像他們所想的那樣發(fā)生時,他們就會感到無法接受這種現(xiàn)實,因而就會走向極端,認為事情已經(jīng)糟到了極點。這會導(dǎo)致個體陷入極端不良的情緒體驗如恥辱、自責(zé)自罪、焦慮,悲觀、抑郁的惡性循環(huán)之中而難以自拔。
在貶謫黃州之前,蘇軾是一位學(xué)識過人的科舉天才。他卓越的才華令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嘆到:“記住我的話,三十年后沒有人會談起我。[3]”他不凡的談吐得到了朝廷的賞識,宋仁宗皇帝曾夸其才:“讀軾、轍制策,退而喜曰,朕今日為子孫得兩宰相矣,雖我老矣,已不能用,朕將留遺后人。[4]”然而元豐二年(公元1079)的“烏臺詩案”卻使蘇軾曾經(jīng)的榮耀化為烏有。之后,蘇軾被貶官至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簽署公事。
蘇軾一生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期望“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貶謫經(jīng)歷對他來說是難以接受的遭遇,是致命的打擊。但他并沒有因此陷入絕對化和糟糕至極的認知怪圈:“我曾經(jīng)何等榮耀,我必須要在廟堂之上平步青云,我必須獲得成功,否則就是滅頂之災(zāi),糟糕透頂?!彼?,宦海沉浮豈能以他一人意志為轉(zhuǎn)移?他知道,他不可能在每一件事情上都獲得成功,就像他雖滿腹才華但卻不得不被貶謫黃州。在苦難的生活中,他總能以理性的認知和獨具靈性的內(nèi)心去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另一番美好天地:不能致君堯舜上,不能簽署公事,他就選擇做一個富有詩意的農(nóng)民,一個熱情不減的美食家。
元豐四年(公元1081),為解決吃飯問題,在朋友馬夢得的幫助下,蘇軾在郡城東門外的一處山坡開始了富有詩意的農(nóng)民生涯,他買牛、鋤頭和鐮刀,這是一個農(nóng)民的筆墨紙硯。此地本無名字,蘇軾受自己喜愛的白居易的啟示,命其東坡,并自稱東坡居士。他種稻種麥、種野蠶豆、種茶樹桃樹、種桑樹拓樹、種花種草,坡上麥穗高昂、桑葚數(shù)落,他輕吟:“垅上麥頭昂,林間桑子落。[5]”農(nóng)忙之余,他享受著清新自然的田園時光“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6]”他甚至開始擁有農(nóng)人自給自足的快樂“有屋五間,果菜十數(shù)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蠶,聊以卒歲也。[7]”在此之前,他是蘇軾;在此之后,他是蘇東坡。
在東坡,他收獲了自己親手種植的大麥,但大麥口感不好,于是他將大麥與紅小豆摻雜做飯,飯色微紅,味香爽口,他創(chuàng)造了大麥的新吃法。他可惜黃州豬肉“價賤如泥土”,但百姓不會制作,特地作《豬肉頌》教黃州人烹飪“東坡肉”:“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8]”他研制東坡餅、煮東坡羹、烹東坡鯽魚、釀東坡蜜酒。面對困頓的現(xiàn)狀,他沒有被絕對化的要求和糟糕至極的不合理信念困擾,所以他沒有因為自己曾身居廟堂之上而在簡陋的生活中抱怨、頹廢。雖身處逆境,他卻把貶謫黃州當成一個全新的人生經(jīng)歷,在這里他淋漓盡致地告訴世人:摒棄不合理的信念,把生活過得生趣盎然,就能獲得積極的情緒,就能探索到全新的思考自我、書寫自我的方式。他也因此成為了所有人的“東坡”。
過分概括化是以偏概全、以一概十的不合理思維方式的表現(xiàn)。過分概括化的一個方面是人們對其自身的不合理的評價。比如,當面對失敗時,往往會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一錢不值”、是“廢物”等,常常會導(dǎo)致自責(zé)自罪、自卑自棄的心理及焦慮和抑郁情緒的產(chǎn)生。過分概括化的另一個方面是對他人的不合理評價,即別人稍有差錯就認為他很壞、一無是處等,這會導(dǎo)致一味地責(zé)備他人,以致產(chǎn)生敵意和憤怒等情緒。
雖然已化身為詩意的老農(nóng)、高雅的美食家,但蘇軾從未放棄過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仍舊忠君愛國。即使被貶黃州,不得簽署公事,不能身居廟堂,不能經(jīng)世濟民,他從未有過自己“一無是處”,必將于朝廷無所作為的不合理信念。相反,他仍然相信可以通過著書立說來安頓自我,澤被后世?!墩撜Z》在宋代之前被解讀的版本甚多,觀點各異,蘇軾認為有必要重新解讀。于是,他下真功夫,花大氣力,用時將近一年寫成《論語說》五卷。為完成父親蘇洵的遺言,蘇軾整理當年跟隨父親學(xué)習(xí)《易經(jīng)》時的資料,開始《易傳》的寫作,直到十八年后在海南此書才得以完成。面對貶謫,蘇軾沒有自暴自棄,怨天尤人,反而能夠理性看待自己的價值,因時因地的去綻放自己,彰顯生命的意義。
“烏臺詩案”之于蘇軾,讓其心悸、恐懼。初到陌生的黃州,蘇軾有一種孑然一身的感覺“我謫黃州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fù)通問訊,疾病饑餓疑死矣。[9]”在慢慢走出貶謫陰影之后,蘇軾并沒有因為昔日部分好友遠離自己而一味感嘆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他沒有封閉自己,而是跑到田間、山野、水畔、集市,追著農(nóng)民、漁夫、樵夫、商販談天說地。他努力地把自己融入當?shù)氐纳?,因為這樣才能真正地拯救自己,使自己活得輕松些。中國文人士大夫歷來追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而蘇軾交朋友從來不以地位論尊卑,他說自己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這是真正的對人的大愛、至愛,這是合理的信念。因為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以達到完美無缺的境地,每個人都會犯錯誤。因為每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考慮和出發(fā)點,就像有些親戚朋友怕惹禍端而斷絕與其來往一樣。這樣的合理理念使蘇軾在黃州的朋友日漸多了起來,街坊鄰居、失意書生、商賈道士帶來的溫暖友情慢慢慰藉了他曾經(jīng)在御史臺遭受的屈辱和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