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帥
摘 要:南宋中后期,文章選本編纂蔚然成風。根據(jù)編纂的功用,可將此期文章選本劃分為“應對科舉”和“明理致用”兩大類。為初學者指示作文門徑以應對科舉考試,是南宋文章選本編纂的初衷。隨著時間的推移,理學在南宋得到官方認可,在思想學術界取得統(tǒng)治地位,理學家文道觀開始對文章選本編纂者的編纂觀念和編纂動機產(chǎn)生影響,導致“明理致用”類選本的出現(xiàn)?!懊骼碇掠谩鳖愡x本在選本獨辟蹊徑,迥異于重詞采和形式技巧的科舉類選本而自成一家。理學家文道觀在文章選本的功用由“應對科舉”向“明理致用”轉變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關鍵詞:南宋中后期;理學文道觀;文章選本;功用
南宋孝宗乾道、淳熙年間,理學各學派致力于哲學理論體系的建構與闡揚,同時積極參與政治,希望得君行道,實踐主張。文章選本編纂在理學強勁發(fā)展的背景下產(chǎn)生新變。首先,從目前流傳下來的南宋中后期文章選本看,編纂者大多是理學中人。其次,理學家的文道觀影響了選本編纂者的文學審美觀念,理學與政治之間的糾葛影響了編纂者的編纂動機,使文章選本呈現(xiàn)出新的編纂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文章選本功用的轉變上。筆者認為,南宋中后期文章選本的功用由“應對科舉”轉向“明理致用”。
金華學派代表人物呂祖謙淹貫經(jīng)史,曾中博學宏詞科。此科南渡以來所得之士多致卿相、翰院,在時人心目中占崇高地位。呂祖謙出身此科,對文章的態(tài)度相對寬容。為助學子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呂祖謙以理學大師兼場屋勝利者的身份,選取便于科舉之用的唐宋古文予以評點標注,編纂《古文關鍵》,為后學指示作文門徑。《古文關鍵》不但開啟評點類古文選本的先河,也是宋代影響頗大的場屋類選本。
《古文關鍵》序交代此書是為指導初學、應對科舉而作:“標抹評釋,亦偶以是教學者,乃舉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論策為多,又取便于科舉?!盵1],《四庫全書總目》評《古文關鍵》:“考陳振孫謂其標抹注釋,以教初學。則原本實有標抹,此本蓋刊版之時,不知宋人讀書于要處多以筆抹,不似今人之圈點,以為無用而刪之矣……然祖謙此書實為論文而作,不關講學。”[2]“此書實為論文而作,不關講學”并非虛語。這從此書所收文章內容可見一斑。此書只收唐和北宋古文,篇目數(shù)以蘇軾為首。蘇軾策論文是南宋舉子策論文寫作的主要取法對象?!疤K文生,吃菜羹,蘇文熟,吃羊肉”[3]是當時科舉場上的流行套語??梢姶藭饕哪康氖怯懻撐恼碌募挤?,和理學家講學相去甚遠。因其“非關講學”而是“應對科舉”,招致同時代理學家的批評,尤以朱熹為代表。
考亭學派代表人物朱熹對文章的看法迥異于呂祖謙,認為文是道的附庸,主張文從道出:“歐陽子知政事禮樂之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也。古之圣賢,初豈有意學為如是之文哉。有是實于中,則必有是文于外?!盵4]主張“道德文章尤不可使其出于二”的朱熹對同是理學中人的呂祖謙留意科舉文字,編纂《古文關鍵》評點蘇氏文章持不滿態(tài)度:“渠又為留意科舉文字之久,出于蘇氏父子波瀾,新巧之外更求新巧,壞了心路……此尤使人不滿意?!盵5]
湖湘學派奠基者張栻關于文學的觀點見于《南軒集》,主張文以傳道,批判利祿之學:“后世之學校,朝夕所講,不過綴輯文辭,以為規(guī)取利祿之計,亦與古之道大戾矣?!盵6]所謂“綴輯文辭,以為規(guī)取利祿之計”,指的就是學子揣摩場屋之文以獵取科舉功名,義利之辯是理學家極為重視的修養(yǎng)關鍵,張栻等理學家反對科舉程文,主要是擔心學子被利祿誘導,敗壞心術。此處議論雖不必為《古文關鍵》而發(fā),但不難推出張栻對“應對科舉”的文章選本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
象山學派代表人物陸九淵對文道關系的看法與朱熹相近,主張道本文末?!杜c曾敬之》載:“讀書作文,亦是吾人事。但讀書本不為作文,作文其末也。有其本必有其末,未聞有本盛而末不茂者。若本末倒置,則所謂文亦可知也?!盵7]
南宋乾道、淳熙年間,朝廷內部派系斗爭激烈,理學家政治上并不得志,編纂古文選本指導科舉的風氣并未因理學家們的批評而減弱,樓昉繼呂祖謙而起,編纂了古文選本《崇古文訣》?!按藭枯^備,繁簡得中,尤有裨于學者,蓋受業(yè)于呂祖謙,故因其師說,推闡加密?!盵8]樓昉踵事增華,把評點古文指導科舉寫作的功用進一步加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理學介入南宋政治漸深并趨官方化,理學家文道觀開始對文章選本的編纂產(chǎn)生影響。
嘉定初,政治更化。朝廷提倡昔日遭排擠打壓的理學。隨著地位的提升,理學對文學領域的影響不斷深化。部分文章選本一改注重探討文章形式技巧的做法,以明理切用、扶持世教為目的。編定于理宗朝的真德秀的《文章正宗》是這種變化的代表?!段恼抡诰V目》云:“夫士之于學,所以窮理而致用也,文雖學之一事,要亦不外乎此。故今所輯,以明義理、切世用為主,其體本乎古、其指近乎經(jīng)者,然后取焉,否則辭雖工亦不錄?!盵9]崇古尊經(jīng),以文章發(fā)明義理,是理學家“道本文末”、“文以傳道”的文道觀邏輯推論的必然結果。在理學得勢的背景下,真德秀“明義理”的文章輯錄原則,不管是迎合政治,還是出于對理學的服膺,都反映出理學得到官方認可后,對選本編纂者的文學審美觀念和編纂動機產(chǎn)生的深刻影響。
真德秀之前,理學家對文章社會功用的重視,以張栻、葉適最具代表性。張栻提出了文章的功用是“傳道濟民”和“有補世教”:“侯之為是舉也,豈將使子群居族譚,但為決科利祿計乎?抑且使子習為言語文詞之工乎?蓋欲成就人才,以傳斯道而濟斯民也?!盵10]“某謂斯文之傳,誠有補于世教,獨恐遠方之士艱于得見,乃復刻于桂林學官云。”[11]張栻所提出的文章有補世教之說是體現(xiàn)了湖湘學派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對文學的滲透,也體現(xiàn)了在宋代散文的長足發(fā)展下,儒家“詩教”理論由詩歌領域進駐到散文領域。
永嘉事功派集大成人物葉適關于文學的論述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要求文學要有關教事:“為文不能關教世,雖工無益也?!盵12]二是注重文章的義理:“夫文者,言之衍也。古人約義理以言,言所未究,稍曲而伸之耳。其后俗益下,用益淺,凡隨事逐物,小為科舉,大為典冊,雖刻秾損華,然往往在義理之外矣,豈所謂文也?!?[13]正是對義理和世教的重視,葉適反復要求文學要以載道和有益與社會,對以追逐功名利祿為目的的文章持批判態(tài)度:“若夫利祿之學,枝葉之文,口耳教導,媚世希寵,斯又在孫卿、屈原之下爾,非所以愧也。”[14]
“有補世教”和“關世教”、重義理,啟發(fā)了真德秀,成為其《文章正宗》“切世用”思想的理論來源??梢哉f“明義理、切世用”編纂原則,是真德秀在總結宋代理學諸子文道觀的基礎上提煉出的。該原則在總集編纂上具有變革意義。四庫館臣指出:“《文選》而下,互有得失,至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始別出談理一派,而總集遂判兩途?!盵15]認為真德秀《文章正宗》的出現(xiàn)標志著文集中出現(xiàn)談理一派,從此總集的編纂路子出現(xiàn)分歧。該判斷基本符合實際,《文章正宗》前的南宋文章選本,多注重對所收文章形式技巧的研究發(fā)明以指導科舉考試,《古文關鍵》、《崇古文訣》等均如此?!段恼抡凇分?,湯漢編纂《妙絕古今》,繼承其師真德秀“明義理、切世用”編纂觀,選《國語》、《左傳》、諸子等先秦散文和唐宋古文大家文章,刊落浮華,重選文的思想內容和救世功用,入選文章大多關乎國計民生,篇篇有深意。注重思想內質以明理致用和注重文章詞采技法以應對科舉的文章選本在編纂之路上分道揚鑣。
宋末,謝枋得編《文章軌范》,綰合“應對科舉”和“明理致用”兩種功用。《文章軌范》第一卷“放膽文”總論中,謝枋得強調:“初學熟此,必雄于文。千萬人場屋中,有司亦當刮目。”[16]指出此類文章為科舉而設。《文章軌范》第三卷“小心文”總論中,謝枋得強調科舉程文應注重文章的形式:“議論精明而斷制,文勢圓活而婉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操縱,場屋程文論當用此樣文法”[17]。也應看到,《文章軌范》的編纂并不僅為科舉而用,第六卷指出“立言關世教,古之立言者不朽矣”,強調文章的思想內容對扶持世的意義,并引葉適的話“文章不關世教,雖工無益也”,強調文章社會功用的重要性?!段恼萝壏丁穼崿F(xiàn)了文章選本兩種功用的合流。
綜上,南宋中葉,呂祖謙以指導學子學習場屋之文為目的,編纂《古文關鍵》開啟理學家編纂文章選本的先河。朱熹等人的批評為文章選本的編纂功用的轉變埋下伏筆。南宋政治形勢的轉變,尤其慶元黨禁后,理學在政治領域全面得勢,深刻影響了文章選本編纂者的文學審美觀念和編纂動機。以真德秀為代表的南宋理學后期人物,出于政治需要或對理學的服膺尊崇,批判繼承呂祖謙、朱熹、陸九淵、張栻、葉適等理學前輩的文道觀,以“明理致用”取代“應對科舉”作為文章選本的編纂功用。理學家文道觀使雖促使南宋中后期文章選本的編纂功用由“應對科舉”轉向“明理致用”,但并非意味著文章選本的功用此期全部轉向。場屋類選本作為考生揣摩科舉文章的常用書,必然存在南宋各個時期,不過理學取得官方話語權之后,這類選本少有流傳下來罷了。
參考文獻:
[1](宋)呂祖謙:《古文關鍵》,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
[2](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9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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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朱熹:《朱熹集》卷七十<讀唐志>,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3653頁.
[5](宋)朱熹:《朱熹集》卷三一<與張敬夫>,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310頁.
[6](宋)張栻:《張栻全集》<邵州復舊學記>,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第681--682頁.
[7](宋)陸九淵:《陸九淵集》卷四,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58頁.
[8](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99.
[9](宋)真德秀:《文章正宗》卷前,《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5冊,第5頁.
[10](宋)張栻:《張栻全集》,《南軒集》卷一〇,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第693頁.
[11](宋)張栻:《張栻全集》,《南軒集》卷三五,長春:長春出版社,1999年,第1032頁.
[12](宋)葉適:《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607--608頁.
[13](宋)葉適:《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19頁.
[14](宋)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一九,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65頁.
[15](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685頁.
[16](宋)謝枋得:《文章軌范》,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
[17](宋)謝枋得:《文章軌范》,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