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琴
“馬猴,走!踢球去!”
程立在門口叫我。馬猴這個外號是他起的,因為我手長腳長,黑不溜秋。本來我們在放暑假,學校卻搞了一個夏令營,把整個初二年級拉到郊外,半軍訓半補課,雙管齊下兩不誤。沒有其他的娛樂活動,我們只能在空地上踢球。
“人齊了?”我問。
“就等你了!”程立說。
班上男生服他不是沒道理的。明明是臨時湊人,他卻能把話說得特別熱乎。他是萬年前鋒,球踢得好,長得也惹眼,每天早上都要拿吹風機擺弄自己的頭。他自稱梅西,對手管他叫沒戲。不管叫什么,程立都是得分主力。校隊比賽,他中場帶球,連過五人,最后射門得分,一戰(zhàn)成名。低年級有不少女生打聽他的名字。
場上已經(jīng)站了一群人,場邊還蹲著一個,是班上的小四眼。小四眼是程立的鄰居,本來是個小屁孩,誰知連跳兩級,跟程立成了同班同學。他又瘦又矮,滿臉都是努力掩飾的幼稚。踢球這種活動是輪不上小四眼的。他只能半張著嘴,艷羨地盯著程立,腿上攤著一本翻爛了的《天龍八部》。
我們剛開始踢,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烏泱泱一群女生走過來,為首的是展眉。隔著老遠,就能聽見她的聲音,又尖又脆:
“程立,言桃蹊被人欺負了!你管不管?”
言桃蹊是班上的學習委員,我們天天起哄,要把她和程立湊一對。她留著梨花頭,黑順的頭發(fā)襯得一張小臉格外白皙,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眼鏡,鏡片后的眉眼像新月一樣,又細又彎,自帶了三分笑意。
“管啊,咱們班的我都管?!背塘⑿ξ卣f。
“咱們班的女生你都管。”我接話。
展眉沒搭理我們的雙簧,讓開一步,露出了身后的言桃蹊。言桃蹊一只手拿著眼鏡,另一只手抹著眼淚。其他女生有一搭沒一搭地勸,展眉手里還抱著一個塑料飯盒。
女生都這樣。無論關系好不好,一個掉眼淚,會一群都圍上去安慰,嘰嘰喳喳的??吹窖蕴阴杩蘖?,程立愣了一下:“喲,這是怎么啦?”
展眉把飯盒往我們面前一伸:“還不是那個黑店老板!”
夏令營的伙食每天都差出新高度,我們不得不隔著柵欄買吃的。原本有個老奶奶推著小車,慈眉善目,賣自家做的盒飯。可是對面餐館把她攆走了,自己大模大樣地掛個招牌,也賣起了盒飯,價格還翻了一番。我們氣不過,都管他們家叫黑店。
就在剛剛,言桃蹊買了黑店的盒飯,居然吃出了一根長頭發(fā)。她找店家理論,老板娘不但不承認,還一口咬定是言桃蹊自己把頭發(fā)放進去的,就是想吃他們家的霸王餐:“現(xiàn)在的小姑娘,妖模妖樣的,整天打歪主意!”言桃蹊柔柔弱弱,哪是老板娘的對手,只能抹著淚回來了。
我們早對黑店積攢了一肚子的恚恨。這件事就像是點燃了導火索,我們“嗡”的一聲,七嘴八舌地炸開了。有人說要打12315投訴電話,有人說要在網(wǎng)上給他們刷差評。我扯了程立一把,低聲說:“明天夏令營不就結(jié)束了么?咱們上車前,可勁點一堆菜,等他們送過來,咱們早就走了!多解氣!”
程立不接話,我有點沒趣。同學們議論了半天,聲音慢慢小了,程立卻開口了:“對付這種人,就得以牙還牙!他不是黑嗎?咱們比他還黑!這么著,等到明天中午,咱們點他一堆菜,上車就走。等他們做完了,看他們找誰去!”
這不就是我的主意嗎?我一愣,同學們卻已經(jīng)炸開了鍋:“說得好!就這么辦!”程立振臂一呼,全班都豪情萬丈,連小四眼都激動起來了,顫巍巍地伸著大拇指,伸到程立面前:“英……英雄男兒!”沒人接他的茬。小四眼就是這樣,經(jīng)常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自以為熱血,其實尷尬得讓人受不了。
既然計劃定了,整個班都鉚足了勁,就等第二天的好戲。展眉猶豫了一下:“過分了吧?”程立大手一揮:“怕什么?有我呢!”
我們等呀等,又興奮又緊張,好不容易熬到了第二天。別的班收拾行李,我們一窩蜂往外走。言桃蹊在后面,說:“我就不露面了。他們認出我,會起疑心的?!?/p>
我們跟著程立,烏泱泱地擠到圍欄邊。老板叼著牙簽,晃晃悠悠從店里走出來,看見這一群人,反應了半天,才把菜單拿過來。程立清清嗓子就念:“拍黃瓜,腌蘿卜,涼拌海帶絲……”
“你別凈點小菜??!”我忍不住插嘴。
程立沒接話,慢悠悠地說下去:“除了這三個菜,其他全都要!”
這個轉(zhuǎn)彎真是猝不及防。老板瞪著眼,半張著嘴,像離水的金魚一樣:“你說啥?”程立的食指彈了一下油乎乎的菜單,塑料封皮滋啦啦地響:“菜單上的,全都來一遍”
“你要這么多?”老板露出狐疑的神色,“真的假的?”
“班級聚餐?!背塘w快地回答道,回頭甩給我們一個眼神。我們連忙跟上:“對,班級聚餐!”
老板看看程立,又看看我們,似乎相信了,渾濁的眼睛里露出一絲喜色,又趕緊藏回去:“現(xiàn)在是飯點。這么忙,哪有空做這么多!”
“不做就拉倒?!闭姑颊f。她本來就不看好這個計劃。老板連忙轉(zhuǎn)了話頭:“做是能做,要加收服務費!”
這個老無賴,真是掉錢眼兒里了。同學們交換著眼神,露出會心的冷笑。程立不動聲色說:“加就加吧,快點上菜就行?!?/p>
點完了菜,我們轉(zhuǎn)頭就走,生怕多待一秒就要露餡兒。我們拖著大包小包,爭先恐后地爬上學校的大巴。校車從門口開出來,全班人都貼在車窗上,使勁往黑店的方向張望。老板和老板娘提著大包小盒,踮著腳在圍欄邊上等,什么人影也等不到。我們總算出了一口濁氣,忍不住哈哈大笑。言桃蹊和程立坐在一起,小聲咬耳朵,笑得開心極了。
展眉拿筆尖戳我背。她不肯用手碰我們這些臭男生,總是借助工具。我沒顧上回頭,她狠狠地戳了一下,疼得我直吸氣:“大姐,你干嗎?”
展眉不看我,臉朝著窗外,冷不丁來了一句:“你覺得有勁么?”
“你說啥?”
“我是說騙老板。用這種損招,有意思么?”她說,“真不明白你們這些男生?!?/p>
活該男生都煩展眉。她這個人,一開口就是一盆冷水。我沒好氣地回她:“就你高風亮節(jié)!早干嗎去了?馬后炮!”
展眉被我嗆得說不出話。半晌,她惱火地說:“反正這事不算完!黑店老板那種人,能吃這么大的啞巴虧?到時找上門,看你們怎么辦!”
我本來就有點心虛,被她這么一說,登時慌了神:“那……你說怎么辦?”展眉不搭理我,把衣服往臉上一蒙,轉(zhuǎn)頭睡覺去了。
后半個暑假就像兜里的鋼镚,丁零當啷,架勢挺足,其實轉(zhuǎn)眼就沒了。報到的那一天,我早早就到,借到了小四眼的“孤本”,手上風卷殘云地抄著,嘴上還得夸著:“夠哥們兒!”缺啥補啥,小四眼就吃江湖義氣這一套。他正趴在桌子上,嘴半張著,魂不守舍地看他那本《天龍八部》??吹绞挿遄员M,他直抽鼻涕,吸溜吸溜,連湯帶水。
展眉走過來了。她是英語課代表,咚咚敲我的桌子,催我交作業(yè)。我手下的速度絲毫不減,臉上還要賠著笑:“等一下,等一下嘛!”
“喲,現(xiàn)在知道著急了?”她陰陽怪氣,“早干嗎去了?”
這人還來勁了。我不理她,她卻杵在我身邊不走了,大聲咂著舌頭,表示她的不滿,聽得我心煩。“你那舌頭抽筋了?”我問,“我給你捋捋?”
“喲,挺厲害啊你?作業(yè)拿來!”展眉把手一伸,我頓時就慫了。
言桃蹊說:“讓他寫唄。老師都沒來呢,不差這一會兒?!?/p>
“就你會做好人。”展眉回她,“你這不是不負責任嗎?”
言桃蹊笑微微地說:“班上那么多人,你怎么不找他們?就負責盯著人家馬猴呀!”
展眉被噎住了,一下子說不出話。我如獲大赦,埋頭抄得昏天黑地。就在這個爭分奪秒的當兒,忽然又有人搗亂,使勁扯我胳膊。我煩得夠嗆,一抬頭,居然是程立。
“你干嗎——”
程立沒等我說完,就把我往外拖:“出事了!”
“哎喲,你輕點!你這手勁兒,跟大閘蟹似的——”
“別叫喚了!”程立急吼吼地說,
“出大事了!那個黑店老板,我剛看見他站在校門口呢!”
我一下就傻眼了:“?。磕悄恰窃趺崔k???”
“你問我,我問誰?”程立心煩意亂地說,“他知道那是咱們學校的夏令營,一開學就堵上門了!”
“他……他想干嗎?”
“還能干嗎?賠錢唄!”程立說,“菜單加起來,至少得六百!要是再敲個竹杠,收個什么打包費啊,服務費啊——”
我聽到這兒,氣不打一處來:“憑什么??!”
“廢話!那菜不是咱點的?”
他這么一說,我又軟了下來:“那……那咱全班給湊湊?”
“湊什么湊?同學能服氣嗎?”程立沒好氣地說,“想什么呢你!”
我也煩了:“那你說怎么辦?你有本事,自己想招去!”
“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程立說,“說到底,這還是你的主意呢!”
我沒想到他會來這么一句,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我的主意?明明是你帶著大家——”
“好了,說這些沒意思?!背塘②s緊說,“放學別走正門了,先躲過去再說?!?/p>
眼下也只能這樣了,我們一前一后往班里走。屁股還沒坐穩(wěn),廣播猛地一響,像是炸起了小驚雷:“初二年級全體同學,立刻到操場集合!”
我慌了,拿眼睛去瞄程立,他的臉色也難看。我們來到操場上,一列一列站好,眼睛東張西望,心里七上八下。終于,教導主任拿著喇叭上臺了。
“同學們,我們學校最重視的就是學生的德育。然而夏令營期間,卻發(fā)生了一件性質(zhì)極其惡劣的事!”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我手心里冷汗直冒。我像是被架上了刑場,就等著那一聲“斬”。其他班竊竊私語,我們班的人反應過來了。一陣熱風吹過,我們班像是河邊的雜草,被吹得矮了一頭,畏畏縮縮。黑店老板從主席臺后面繞出來。教導主任讓他挨個班地認人,直到揪出肇事者:“一旦找到,不但要照價賠償,還要記大過!”
操場上一共八個班,我們是初二(7)。黑店老板一步一步走過來,我的脖子使勁往衣領里縮,寬大的校服是我的龜殼。程立站在我身后,微微發(fā)著抖,空氣似乎都在顫。
黑店老板停住腳步,渾濁的眼睛在我們身上掃過。目光鎖在程立身上,他的表情變了,嘴唇剛要張開——
“是,是我干的?!?/p>
忽然有人往前邁了一步,顫巍巍地,打破了黏稠的空氣。我們一齊看,居然是小四眼。他仰著頭,雙手想插兜,但是摸索了好幾次,都沒插進兜里。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戲。連教導主任都愣了愣,壓低聲音,兇巴巴地說:“別鬧,快點歸隊。”
誰都知道小四眼當不了主謀,但他犟著脖子說:“就是我干的?!?/p>
“那……就算你干了,不只你一個吧?”教導主任說,“還有誰?”
我身后的程立又開始抖了,但小四眼說:“都是我的主意。出了事,找我一個人!”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一定以為自己是蕭峰了。朗朗乾坤,昭昭日月,自絕而亡,群雄變色。也許還有個阿紫,柔腸百轉(zhuǎn),雙目流血。
只要有人出錢,黑店老板是不在乎的。小四眼被揪到教導處,接下來一整天,我們都沒見到他的影子。第二天上課,小四眼罕見地遲到了。一片早讀聲中,他走進門,誰也不理,視死如歸的樣子,左臉上是清晰可見的巴掌印。
他一進教室,氣壓就低了,帶進一陣尷尬的氣流。我們放下書,不知道該說什么。雖然他挺身而出,可我們總覺得不是滋味,誰也沒準備好迎接這么一個窩窩囊囊的英雄。
展眉忽然站起來,走到小四眼的桌子邊,手心張開,是一卷一卷的紙幣,微微地潮。她一字一句地說:
“許思嚴,這是我湊的一百塊,你點點。等我以后攢了錢,再還給你,不能讓你一個人受這么大委屈?!?/p>
我們叫慣了小四眼,都忘了他的大名:許思嚴。他自己也不習慣這個稱呼,半天才反應過來,悶頭悶腦地說:“我不要?!?/p>
展眉放下錢,轉(zhuǎn)身就走。同學們互相看了半天,稀稀拉拉地,試探著,鼓起了掌。程立也跟著拍巴掌,慢吞吞的,一下一下,都不在點上。許思嚴的臉紅了,把頭往書里埋,露出通紅的耳朵根,熱氣騰騰,像蒸籠里的蟹。
許思嚴應該感謝展眉。展眉替全班人表了態(tài),奠定了許思嚴顫顫巍巍的英雄地位。到了課間,我們從許思嚴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算是領他一份情。其余的話,我們也說不出口,張了張嘴,又尷尬地閉上。只有言桃蹊柔柔地說:
“許思嚴,你真好,謝謝你。”許思嚴哪受過這種待遇,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吸溜吸溜,鏡片上都是霧。
程立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眼睛緊盯著許思嚴,冷不丁地,忽然來了一句:
“你看他那傻樣,顯著他了!”
他的聲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語。我一愣,轉(zhuǎn)頭看他。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把嘴抿緊,不再說話。全班人都清楚,當初帶頭的人是程立。許思嚴是替程立背下了這個鍋,可程立不領他的情。許思嚴根本想不到,他已經(jīng)觸犯了程立的尊嚴,他的義舉反襯出了程立的懦弱。我們每拍一次許思嚴的背,都是在打程立的臉。
當然,這些都來自于我的猜想,因為我比別人更了解內(nèi)幕。教導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媽是這所學校的美術(shù)老師,學生們有什么動向,老師們總來問我。幾乎沒有任何阻力,我就說出了程立的名字,隱約還有幾分快意。這不能怪我,我只是實話實說。
這樣一來,學校明面上沒說什么,私下里一定聯(lián)系了程立的家長。我想象著,程立回到家,一定是劈頭蓋臉的斥責:“讀書讀不過人家,做人也沒出息!”程立一聲不吭,緊緊咬著牙,心里把許思嚴翻來覆去地恨著。
然而程立畢竟是聰明的。他坐在座位上,把一肚子的火硬生生咽下去,憋了半天,終于走到許思嚴的面前,用力握住他的手。
“真夠義氣!”程立大聲說,“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程立的兄弟了?!?/p>
許思嚴的身體又抖起來了,這一定是他夢寐以求的畫面:和程立稱兄道弟,快意恩仇。程立這一表態(tài),也挽回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威信。事實上,程立的胸襟把許思嚴徹底收服了。從這天起,程立周圍總有許思嚴的身影。我們幾個常和程立玩的,都覺得帶著許思嚴有點掉價,程立反過來還要教育我們:“許思嚴是我兄弟。你們照顧他點,怎么了?”聲音不高不低,附近都能聽得見。
這場風波過去得很快,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一進九月,年級足球比賽就開始了。八人制淘汰賽,上下半場各半小時,場地是正規(guī)的一半。這種比賽向來是程立的個人秀,他既是主力前鋒,又是隊長教練,嗓子一吼,男生們就跟著他跑。
許思嚴坐在場邊上艷羨地看。雖然他在班里有了幾分面子,但也只能幫我們看看水瓶,人送外號“佳得樂管理員”,坐板凳都不夠格。可程立另有想法。他問許思嚴:“想踢球嗎?”
許思嚴臉又紅了,支支吾吾,擠牙膏一樣:“沒……沒踢過。”
“不會就學。誰打娘胎里出來就會踢了?”程立說,“我教你?!?/p>
程立說到做到。每次訓練完,他都拉著許思嚴開小灶。許思嚴踢球的樣子簡直可憐,跌跌撞撞,左腳絆右腳。程立卻耐心得可怕,反復地說:“你能行!你能做到!”
第一輪比賽開始了,我們對上了(1)班。(1)班是火箭班,但我們背地里都叫他們土炮班。打土炮班的比賽輕而易舉,我們一鼓作氣,替普通班大大地掙了臉。場地兩側(cè)涇渭分明,(7)班的女生又笑又跳,(1)班的女生相對無言。踢到最后,程立都讓我們悠著點,給尖子班的兄弟們留點面子。
半決賽打的是(8)班。(8)班男少女多,陰盛陽衰。男生湊不夠,居然找了個女孩子來踢球,被我們嗤笑了一通。沒想到姑娘是個體校生,連進兩球,最后我們3比2,有驚無險地進了決賽。
最后的對手是(4)班,年級上的傳統(tǒng)強隊。比賽前一天,程立給我們安排戰(zhàn)術(shù),是慣用的3—1—3,三個后衛(wèi),一個中場,三個前鋒。程立踢中鋒,讓我踢邊鋒。接著安排后衛(wèi),程立忽然叫了一聲:“許思嚴?!?/p>
許思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指著自己的鼻尖:“叫……叫我?”
不光他,我們都愣住了。程立言簡意賅地說:“你踢中衛(wèi)。”
三個后衛(wèi)里面,中衛(wèi)最重要。踢到?jīng)Q賽,程立居然把這個位置給了許思嚴。我扯了一把程立,壓低聲音說:“你瘋了?”
程立推開我的手,皺著眉說:“你知道他有多努力嗎?”
“你別灌雞湯?。∨w努力,天賦歸……”
“你忘了許思嚴當初怎么幫我們了?”程立說,“這點信心都不給人家?”
他這么一說,搞得我倒像是忘恩負義了。我悻悻然閉了嘴,一顆心七上八下。
如我所料,決賽現(xiàn)場簡直慘烈。(4)班球隊一眼就盯住了許思嚴,三個前鋒像三叉戟一樣,直直沖破他的防線。一個進球,兩個進球,到了后來,(4)班甚至用起了羞辱人的招數(shù):彩虹過人。前鋒把球夾到腳踝間,往上起跳,球從身后劃過一道弧線,從許思嚴的頭頂高高地劃過。許思嚴無力地蹦了蹦,像一只秋后的蚱蜢。他只能仰著頭,絕望地看著,那個球在陽光的照射下,在他永遠夠不到的高度,像發(fā)燙的小行星一樣掠過天空。
歡呼聲,口哨聲,叫罵聲,毒日頭下是一片模糊的影子,在我的耳膜里忽響忽滅。我根本不敢去數(shù)(4)班的進球,只能徒勞地走著、跑著,直到中場哨聲響起——
十分鐘休息,班上的人迅速圍上來,全都是無處發(fā)泄的怨氣。
“小四眼,你會不會踢球?”
“你知道你漏了多少?五個!”
“木頭樁子都比你強!”
一片聲音里,不知道是誰忽然說了一句:
“真垃圾!”
我們安靜下來。真垃圾,三個字的余音在空氣中隱隱回響。不知道是誰,說出了我們最想說的話。我們是善忘的動物。在這一刻,沒人記得小四眼曾經(jīng)挺身而出。大家只希望把他的存在從這個球場上徹底抹去。小四眼縮著脖子,勉強忍著眼淚,脊梁骨都被卑微壓垮了。就在這個時候,程立站出來了。
“你們別怪他。我是足球隊長,要怪就怪我!”
誰會怪程立呢?上半場丟了五個球,但也進了三個,兩個球都是程立千里走單騎,從大禁區(qū)連續(xù)過人,最后一腳射門。這樣的實力,這樣的胸襟,真是光芒四射,襯得小四眼越發(fā)萎蔫,像是太陽下的霉干菜。
“換人吧!”我說,這是全班的心聲。然而程立說:“誰踢球沒失誤過?不都是歷練出來的嗎?為了一點勝負,就把人全盤抹殺,做人不能這樣!”
我無言以對,程立又轉(zhuǎn)頭對小四眼說:“別緊張,記得我教你的戰(zhàn)術(shù)嗎?他們勢頭這么猛,再加上輕敵,你要造越位!記住了!”
程立既然安排了戰(zhàn)術(shù),我們也無可奈何,只能帶著小四眼回到賽場。通俗來說,越位就像是短跑比賽的搶跑,進了球也是無效。所謂的造越位,就是后衛(wèi)在對方傳球的瞬間,突然向?qū)Ψ桨雸鰶_刺,造成對方前鋒“搶跑”的局面,使對方越位犯規(guī)。
下半場開始了,(4)班前鋒再一次針對小四眼發(fā)動了進攻。小四眼按照程立的指示,往前鋒的身后跑去。對方愣了一下,進球判了無效。
然而這種招數(shù)只能用一次。小四眼連呼帶喘,什么招數(shù)讓他一用,都顯得拙劣無比。造越位這個戰(zhàn)術(shù)本身就有難度,是考驗三個后衛(wèi)的配合和反應能力。萬一操作不好,那整個防線將形同虛設。(4)班前鋒迅速反應過來。第二波進攻,小四眼故伎重施,后衛(wèi)線集體向前壓出,(4)班隊員卻突然把球傳向一側(cè),埋伏在第二線的邊鋒瞬間插上,趁虛而人——
射門!
進球了。(4)班的熱浪席卷著半個操場。(7)班像死一樣寂靜。小四眼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豆大的汗珠從他臉上滴落。沒有人跟他說話,甚至沒有人看他。隊里的人只是沉默地避開他,仿佛他是一團骯臟的細菌。
小四眼無力地張了張嘴,什么聲音都沒發(fā)出,像干枯的魚。他一定比任何人都想下場,可是程立用義氣把他綁架在場上。蟬心急火燎地叫著,小四眼顫抖著,突然前后晃了兩下,“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中暑了,他中暑了!”
裁判和程立從遠處跑來,圍在小四眼身邊。我們卻沉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腳步都不肯移動。程立彎下腰檢查著,半晌,把背直起來:
“換人!”
換人了!同學們互相看著,發(fā)出了控制不住的歡呼聲。沒人在乎小四眼。事實上,我們還怪他倒下得不夠早。展眉問:“誰送許思嚴去醫(yī)務室?”問了兩遍,根本沒人搭理她。新的后衛(wèi)從板凳上站起來,雖然球還沒碰上,卻像個英雄,在全班熱烈的吶喊聲中上場了。前面被壓抑得太久,一旦清除“障礙”,整個球隊都心往一處使,對方似乎也有點怵。場上的局勢驟變,我們的勢頭銳不可當。最后二十分鐘,(4)班再也沒能進球。程立也大展神威,數(shù)次單刀直人,一個接一個,把比分慢慢往回扳——
比賽結(jié)束了。5比6,小四眼的失誤太多,程立下半場連進兩球,也無力回天。(4)班有驚無險地取得了勝利。我們從場上下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都說了,我是隊長,輸球怪我?!背塘⒄f。
他越這么說,同學們越對他敬佩有加。五個進球,四個是程立的。他給小四眼安排了戰(zhàn)術(shù),小四眼不爭氣,怎么能讓他來背鍋?言桃蹊把紙巾遞到程立手里,印著小碎花,香味若有若無。我走在最后,聽見前面的人低聲議論著:
“程立真夠意思!”
“小四眼就是一攤爛泥,梅西帶他也帶不動!”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
越議論,我們對小四眼的恚恨就積得越深。我們有一種無師自通的懲罰手段。對小四眼,我們不打也不罵,只是沉默,在他周圍無聲地劃出界限。和我們相反,(4)班見到小四眼就鞠躬作揖,直管他叫“亞洲之星”。小四眼只能低著頭,貼著墻根快速走過。
他完全地垮了,蔫了。只有一個人對他和顏悅色,就是程立。小四眼緊緊抓住程立,像是溺水時的一根稻草。他依然在球場邊游蕩,但他再也不做英雄夢了,只是幫程立撿球,臉上賠著傻笑,小心翼翼地。看著小四眼的神情,我說不出什么,只覺得渾身不得勁,像是胸口郁結(jié)著一塊淤血,咳不出來,又咽不下去。
程立站在門口,又叫我的名字:“馬猴,走!踢球去!”
小四眼站在旁邊,幫程立抱著球,一副討好的樣子。我心里忽然一陣煩,說:“不去了?!?/p>
“都等你呢!”程立說。
“不差我一個?!蔽依涞卣f。程立愣了一下。
“那你玩什么?”他說,“大家可都去踢球了。”
他說得不錯,大家都在他的號召下踢球呢。我不接話,徑直從他身邊走過。程立叫了我一聲,可我沒有回頭,大步往前走。我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一直來到了籃球場。空蕩蕩的暮色里,我一個人拍著球。球砸到籃板上,一下一下,發(fā)出孤獨而沉悶的回響。
圖·魏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