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在高處

陳澤來

大學畢業(yè)后，我到鄭州一家報社做編輯，按部就班地工作，領著一份微薄的薪水。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倘若沒有朋友來，平日里我的飲食總是因陋就簡，萬萬不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擁有自己的房子，更是海市蜃樓般遙不可及的夢想。

一天晚上下班后，我發(fā)現(xiàn)臨街的出租房樓下，多了一家可以移動的小吃攤。攤主是一對溫和的中年夫婦，穿著樸素而干凈。我信步走到小吃攤跟前時，漢子分明嚇了一跳——他還沒有學會招攬顧客，一臉的尷尬，似笑非笑。

我問攤主賣什么吃食，漢子拿眼睛盯了女人一眼，女人馬上大聲說：“我們主要賣云吞和水餃?！遍L居中原，很少接觸粵語，我完全沒有“云吞”這個概念?？次乙荒樢苫螅瑵h子憨憨地笑了：“‘云吞是餛飩的另一種叫法?！?/p>

我要了一碗餛飩，女人手腳麻利地開始忙活，漢子則木木地立在一邊。餛飩很快就出鍋了，瓷碗里晶瑩剔透的面皮中隱隱地透出一抹粉紅，牛骨、蝦皮熬成的湯底讓人垂涎不已。

我吃完餛飩抬起頭來，卻意外地看到漢子正就著路邊微弱的燈光讀一本書。同是天涯淪落人，我的心底不自覺泛起一絲溫暖。我記得書櫥里還有幾本金庸和張恨水的小說，便想改天拿來送給漢子。就在我掏出錢包準備買單的一瞬間，我突然呆住了——漢子正在閱讀的那本書，并非我想象中的武俠或者言情小說；我仔細地看了一眼書的封面，書名叫《靈魂只能獨行》，學者周國平先生的哲思隨筆集。

從這天起，我晚上下班后偶爾去吃夜市，總是先拐回住處，徑直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下樓。這個都市村莊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位置有點兒偏僻，清冷的大街上人跡寥寥，漢子的生意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每次將書遞過去的時候，漢子總是酡紅著臉，仿佛不勝酒力一般。吃完餛飩，我?guī)е鴿h子看完的上一本書上樓，心里總是彌漫著淡淡的欣喜。我是個愛書的人，看到這個每天和面粉、餃子餡廝混在一起的粗笨漢子居然能夠把書保護得這么好，我對他充滿了敬意。

時間長了便慢慢得知，攤主夫婦都是本市的下崗職工，下崗前他們在同一家國營單位上班，那家單位豐厚的稅收曾經是這座城市的經濟支柱。漢子下崗前，是單位的宣傳干事，經常要寫寫材料出出墻報什么的。我終于找到漢子喜歡讀書的根源了，我甚至覺得，他應該有一個更適合自己的工作崗位。讀書人賣餛飩，多少有點兒牛鼎烹雞、明珠彈雀的意味。

時光一如這座城市的金水河，總是懶洋洋的。如果你不加留意，甚至感覺不到它的流淌。

數(shù)月后的一個晚上，我正坐在一張小桌旁吃餛飩，忽然聽見有人喊：“誰讓你們在這里擺攤的？！”

從一輛市政執(zhí)法車上下來三個人，他們一起朝漢子的攤位走來。漢子驚慌地站起來時，不知怎么的連帶著把案板掀翻了，面粉、餃子餡、佐料、青菜等散落了一地。那三人見這情形，臉上似乎有些不自在，其中兩人上前扶起了案板。漢子忙說：“我自己來?！彼麄児植缓靡馑嫉貨_漢子笑笑，轉身上了車。車啟動前，開車的那位探出頭對漢子說：“以后不要在這里擺攤了?！?/p>

我蹲下身子，幫助漢子清理，把還能用的物料撿起來。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說一句話。漢子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的臉色非常紅。

第二天晚上下班后，遍尋不見那對夫婦的餛飩小吃攤，他們就像低到塵埃里的一滴水，倏忽之間蒸發(fā)了。

此后多年，只要晚上去吃夜市，我就會莫名地想起那對夫婦來。不知道他們后來安身何處，在這座燈火輝煌的繁華都市，他們是不是在某一個清冷的角落又撐起了一方天地？他們的小吃攤，是不是依舊生意清淡？……我一遍遍地想起那個低頭垂目的漢子，想起他每次從我手里接過書的那一刻，滿臉酡紅的窘迫不安和由衷的歡喜。我?guī)缀跤悬c兒思念他們，猶如思念自己遠在故鄉(xiāng)的親人。而那對夫婦，我再也無緣相見，他們仿佛徹底地從鄭州這座城市消失了。

時光一點點打磨掉過去的記憶。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自己不再記得他們了。假如那天晚上領導不安排我加班，假如我深夜回到家不隨手打開電視，假如我不是正好調出了本市的這個頻道而是其他頻道，我想自己是真的要把他們完全忘記了。

那是重播的一則新聞：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幾個慣偷到一處正在施工的工地上盜竊建筑材料，被一位工人發(fā)現(xiàn)了，他奮不顧身地沖上去阻止。慘禍就這樣發(fā)生了，為了逃脫罪責，有人在黑暗中狠狠地刺了他一刀，然后四散逃去。就是這鋒利的一刀，割斷了這位工人與塵世的聯(lián)系，使他和自己的妻子兒女永遠陰陽相隔。

記者的鏡頭長時間定格在這位工人的面龐上。我知道，記者是想讓市民記住這位中年漢子這張憨憨的面孔。這座城市授予他英雄的稱號，這座城市應該銘記他的英勇。

我在黑暗里一下子跳將起來——這張臉如此熟悉，如此安詳和沉靜。多年前，他曾經擺過一個毫不起眼的小吃攤，就在我租的房子樓下。他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低處，可是，他的靈魂，在這一天卻飛上高空，被云吞去了。

二十多年來，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香的云吞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