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茜
(華東政法大學國際法學院,上海 200042)
2018年3月8日,除美國之外,原《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Trans-PacificPartnershipAgreement,簡稱TPP)剩余11國在日本主導下,在智利圣地亞哥簽署了《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xié)定》(ComprehensiveProgressiveTrans-PacificPartnership,簡稱CPTPP)。至此,自2017年1月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宣布退出之后一直飄搖不定的TPP終于塵埃落定。CPTPP凍結了TPP協(xié)定中關于知識產權等內容的20項條款,但在取消關稅、市場準入、貿易便利化等方面基本上延續(xù)了TPP內容的完整性。CPTPP的誕生,對亞洲貿易格局及全球貿易規(guī)則的制定都將產生重要的影響。在國家間爭端解決機制方面,CPTPP協(xié)定幾乎完整保留了TPP關于爭端解決的程序規(guī)定,*TPP爭端解決機制包括投資者-國家爭端解決機制和國家間爭端解決機制,其中投資者-國家爭端解決機制一直存在著較大的爭議,CPTPP協(xié)定縮小了該爭端解決機制適用的范圍。本文所稱的TPP以及CPTPP爭端解決機制都特指TPP與CPTPP中的國家間爭端解決機制。建立了一套獨立的爭端解決機制,這對于長久以來廣受質疑的WTO爭端解決機制將形成一定的挑戰(zhàn)。其在爭端解決機制上的很多創(chuàng)新性規(guī)定,也將對自多哈回合以來一直未能取得實質性進展的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問題提供參考和借鑒的樣本。因此,在當前WTO爭端解決機制將發(fā)揮愈加重要作用的背景下,加強對CPTPP和WTO對于國家間爭端解決機制的比較研究,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WTO的爭端解決機制作為多邊貿易體系的中心支柱和WTO對世界經(jīng)濟穩(wěn)定最獨特的貢獻,因其自足性及執(zhí)行力被譽為“WTO皇冠上的明珠”[1]。多年以來,WTO爭端解決機制有效解決了成員方之間大量的貿易爭端,為多邊貿易體制的鞏固和發(fā)展做出了杰出的貢獻。但隨著受理案件的增多,WTO爭端解決機制本身的一些弊端逐漸開始凸顯,對WTO爭端解決機制進行改革的呼聲也日漸高漲。
對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的討論源于1994年馬拉喀什部長會議上形成的“關于實施和審議《關于爭端解決規(guī)則和程序的諒解》的決定”,由于全體成員方無法就改革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原本準備在WTO成立后四年內就完成對《關于爭端解決規(guī)則和程序的諒解》(UnderstandingonRulesandProceduresGoverningtheSettlementofDisputes,簡稱DSU)審查工作的計劃不得不擱淺。多哈回合中,DSU改革作為一項獨立的議題,獨立于一攬子承諾開始進行談判,其本意是在短期內糾正程序機制所帶來的問題,為此貿易談判委員會還專門設立DSB特別會議展開談判。然而,除了2003年5月出臺的一個主席案文之外,關于DSU的修改問題仍然未能形成一個統(tǒng)一的文本性成果。2004年之后,在多哈發(fā)展議題的眾多議題中,爭端解決機制的改革問題不再是優(yōu)先討論的議題,談判的進度也開始放緩。時至今日,關于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磋商仍在進行中,談判工作一直步履維艱。
多哈回合中,關于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的提案包括多方面的內容,從文字方面的調整到制度性的改革建議,幾乎涉及DSU的所有條款,但總的來講,實質性的改革建議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爭端解決的效率、透明度和發(fā)展中國家特殊與差別待遇。[2]由于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并未較多特別涉及發(fā)展中國家特殊與差別待遇的規(guī)定,因此本文僅就前兩個方面的內容進行比較研究。
1.爭端解決的效率低下
WTO爭端解決機制起源于GATT 1947爭端解決程序,為了解決其效率低下的問題,WTO對于爭端解決程序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規(guī)定了嚴格的時間表。根據(jù)DSU的規(guī)定,WTO設計的爭端解決理想時限為18個月:60日內磋商,9個月內完成專家組審理程序,3個月內完成上訴程序審理程序,報告通過后的30日內由成員方通知執(zhí)行意向,如果達不成一致意見,則在90日內由仲裁確定合理期限。然而,盡管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已經(jīng)盡力為會員的集體利益提供高質量的報告,但是現(xiàn)在WTO爭端所花的時間比WTO理想的18個月時間表超過兩倍還要多。[3]根據(jù)學者的統(tǒng)計結果,自1995—2015年,在已獲得解決的310起WTO爭端案件中,在2年之內(不含2年)解決的案件僅有119件,占全部案件的38.38%;而解決用時超過4年(含4年)的案件則有64件,占到全部案件的20.64%。[4]
WTO爭端解決時間之所以被拖延,一方面在于爭端解決的時限規(guī)定并非強制性規(guī)定,即使未能在規(guī)定時間內完成爭端解決的程序,DSU也不存在相關的制裁或者救濟措施;另一方面,DSU在很多情況下對時限的規(guī)定,都僅僅規(guī)定了某一程序的最長時限,卻沒有考慮到實踐中操作的具體困難,對于程序的規(guī)定比較僵化,以至于實踐中很難按照規(guī)定的時限完成相應的程序。以專家組程序為例,根據(jù)DSU的規(guī)定,自專家組的設立到報告散發(fā)最長不得超過9個月,而專家組的設立(establishment)和組成(composition)是兩個不同的程序,從專家組的設立到組成的期限,DSU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規(guī)定。DSU第8.7條規(guī)定了專家組的組成步驟:“如在專家組設立之日起20日內,未就專家組的成員達成協(xié)議,則總干事應在雙方中任何一方請求下……決定專家組的組成?!睂嵺`中爭端雙方很少就專家組的人選達成一致意見,因而少有案件能在專家組設立后的20天之內組成專家組,有的案件從專家組設立到組成間隔的時間甚至長達550天[注]加拿大訴歐盟禁止進口和銷售海豹制品措施案(WT/DS400/R),專家組2011年3月25日設立,2012年10月4日組成。。在專家組何時組成都不能確定的情況下來限制專家組散發(fā)報告的時間,這一規(guī)定顯然不是十分科學。類似的情況還出現(xiàn)在對專家組分發(fā)臨時報告至散發(fā)正式報告的時間規(guī)定以及提交仲裁的時間規(guī)定上。因此,雖然相較于GATT 1947,DSU在爭端解決時限的規(guī)定上有了很大的提升,但在實踐中,WTO爭端解決的效率仍然不盡如人意。
在國際貿易中,機會往往轉瞬即逝,爭端解決的及時性對于成員方具有重要意義,過長的爭端解決期限不僅有悖WTO迅速解決爭端的初衷,也將大大增加申訴方受損的風險。在WTO爭端解決實踐中,爭端解決程序延續(xù)的時間比最初設計的規(guī)則要長很多。這種冗長的爭端解決程序并不利于國際貿易的發(fā)展,如果不進行改革,那么政府和企業(yè)就可能會認為WTO爭端解決體系并不理想,從而尋求解決爭端的其他途徑。[5]
2.透明度有待提高
透明度原則作為WTO的一項基本原則,主要體現(xiàn)在政策的執(zhí)行過程中,即要保持各成員方的經(jīng)濟貿易政策充分透明。在爭端解決領域,透明度原則似乎并未成為WTO關注的重點。多哈回合后,各成員方對于WTO爭端解決程序改革提出的重要議題之一就是對于透明度的改革。[3]
在WTO爭端解決程序中,關于保密性的規(guī)定有很多。根據(jù)DSU的規(guī)定,磋商,涉及斡旋、調解和調停的訴訟程序,特別是爭端各方在這些訴訟程序中所采取的立場,以及專家組的審議情況、上訴機構的程序都應當保密;爭端各方提交專家組或上訴機構的書面陳述也應被視為保密。[注]DSU第4條第6款、第5條第2款、第14條、第17條第10~11款、第18條第2款。涉及向社會公眾公開的規(guī)定主要是在DSU第18條第2款:“……本諒解的任何規(guī)定不妨礙爭端任何一方向公眾披露有關其自身立場的陳述?!瓚怀蓡T請求,一爭端方還應提供一份其書面陳述所含信息的可對外披露的非機密摘要?!备鶕?jù)該條規(guī)定,公眾可以知曉爭端當事方的立場或信息,但知曉的途徑是通過爭端方的披露,是否愿意披露這些立場或者信息取決于爭端方的意愿。換言之,社會公眾參與WTO爭端解決程序并不能通過主動的方式獲取信息,而只能被動接收信息。從這個角度來講,公眾參與WTO爭端解決進程是一種受限制的參與方式,社會公眾對于WTO的爭端解決程序并不具有真正意義上的監(jiān)督權。
對WTO爭端解決程序透明度的質疑還體現(xiàn)在其對于“法庭之友”的態(tài)度上。在爭端解決過程中,裁判者往往需要請求在某一方面具有專門知識或者技能的專家提供專家意見。因此,爭端解決程序中一般都會涉及有關專家角色和作用的規(guī)定。
在WTO爭端解決程序中,允許專家組向任何來源尋求信息和意見,[注]DSU第13條第1、2款,SPS第11條第2款,TBT第14條第2款。但是對于非經(jīng)專家組要求的“法庭之友”所提交的材料,專家組是否有權決定接受則并不明確。曾經(jīng)有WTO案件涉及此類問題,如美國海蝦案,專家組和上訴機構對此給出了相反的結論。[注]Appellate Body Report, United States - Import Prohibition of Certain Shrimp Products, WT/DS58/AB/R, paras. 108-110.在專家的選任以及尋求專家意見的問題的范圍上,專家組有很大決定權和控制權。[注]Panel Report, European Communities - Measures Affecting Asbestos and Asbestos - Containing Products, WT/DS135/R(Sept.18,2000), paras.6.2 (f)-(h).專家組有權決定選任哪一類專家,有權決定哪些問題可以征詢專家意見,表面上看,這只是征詢專家意見的程序問題,但事實上,征詢哪一方面的專家,以及專家出具帶有何種傾向的意見,都將直接關系到爭端當事方在案件中的實體利益,甚至有可能直接影響案件的成敗。因此有觀點認為,WTO爭端解決程序在征求專家意見方面專家組的權力過大且過于集中,整個過程也缺乏透明度,很容易導致爭端各方對專家組的決定產生困惑,甚至是質疑。[6]
從CPTPP協(xié)定的文本規(guī)定來看,CPTPP爭端解決機制吸收了WTO爭端解決機制中諸如專家組程序及交叉報復機制等基本程序,整體上比較類似于WTO爭端解決機制,但在諸多方面仍有很多創(chuàng)新規(guī)定,[注]在條約解釋方面,CPTPP爭端解決機制將1969年《維也納條約公約》以及DSB先例寫入文本中,作為條約解釋的依據(jù);在適用范圍上,CPTPP將環(huán)境保護、勞工權益以及反腐敗等問題都納入爭端解決機制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制。這與WTO爭端解決機制相比,都有了很大的突破。特別是在提升爭端解決的效率以及透明度方面,CPTPP協(xié)定所做的一系列突破性規(guī)定無疑值得更多關注。
迅速解決爭端是國際貿易爭端解決機制的一項重要原則。相較于WTO爭端解決機制而言,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規(guī)定更加注重對爭端解決效率的追求,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1.制定更為嚴格的時間表,縮短爭端解決的時限
與其他國際爭端解決機制一樣,CPTPP并無強制的措施或機構來懲治成員方拖延的行為。為了避免程序被拖延,保證爭端解決各個環(huán)節(jié)的順利進行,CPTPP對于爭端解決程序制定了嚴格的時間表。但是在時間表的制定模式上,CPTPP采取了與WTO不同的模式,見表1。
首先,CPTPP協(xié)定取消了一些不必要的時間規(guī)定。一是取消了斡旋、調解和調停程序中的強制性時限規(guī)定。斡旋、調解和調停是爭端當事方自愿而非強制選擇的一種爭端解決方式,適用于爭端解決的不同階段。無論是WTO還是CPTPP爭端解決機制,都允許成員方采取斡旋、調解和調停的方式解決爭端,其中DSU中為斡旋、調解和調停程序規(guī)定了60日的期限,而CPTPP爭端解決機制則取消了這一時限的規(guī)定。與磋商不同的是,斡旋、調解和調停并非WTO爭端解決的必經(jīng)階段,其可以在爭端解決過程中的任何時候提出,也可以在任何時候結束,因此在專家組設立之前單獨規(guī)定60日的期限便沒有太多的必要。二是減少了專家組設立的時間。WTO爭端解決程序中,專家組的設立至少需要經(jīng)過一次DSB的正式會議,設立過程是一個時間段,而在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專家組的設立自遞交請求之日即可設立,縮減為一個時間點,所花費的時間明顯減少。CPTPP文本的這種規(guī)定方式顯然節(jié)省了爭端解決的時間。
表1 WTO與CPTPP爭端解決機制時限比較
其次,CPTPP細化了專家組程序的時間表。關于專家組程序的期限,WTO多次采取了最長時限的規(guī)定方式,如“從專家組設立到通過報告的時間,不應超過9個月”等,卻沒有明確自專家組的設立到組成階段的時限規(guī)定。事實上,專家組的組成是專家組程序中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組成時間的早晚直接關系到專家組報告的提交時間。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規(guī)定就更為具體和詳細。專家組程序被細化為設立、組成、審理、初步報告、最終報告五個環(huán)節(jié),并對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規(guī)定了具體的時限。其中,專家組組成的規(guī)定尤為值得關注。從表1可以看出,專家組的組成分為專家組成員任命和專家組主席任命兩個階段,在這兩個階段中,又分別規(guī)定起訴方及被起訴方任命的程序及時限。當出現(xiàn)爭端雙方未能通過協(xié)商一致確定人選的情況時,規(guī)定了按照程序從候選人中“隨機”[注]CPTPP協(xié)定文本第28.9條第2款(c)(viii)項、(d)(iv)項、(d)(v)(C)項、(d)(vi)項、(d)(viii)(C)項,第28.9條第7款。挑選或者一爭端方推舉的第三方任命的程序。這些規(guī)定不僅讓專家組成員的任命更為簡單可行,同時可以避免因成員方意見分歧而造成的專家組組成程序被拖延的現(xiàn)象。
總的來說,相較于WTO爭端解決機制而言,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時間表的制定更為靈活,更具有可操作性,有利于保證后續(xù)程序的進行,避免實踐中由于人為的原因造成時間拖延。
2.采取“一審終裁”的形式
取消上訴程序,實行“一審終裁”,是CPTPP與WTO在爭端解決程序上最大的區(qū)別?!耙粚徑K裁”是大多數(shù)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爭端解決機制采用的模式,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這一規(guī)定與美國對WTO上訴機構的排斥亦不無關系,[注]長期以來,美國一直指責上訴機構成員超過期限審理案件,并經(jīng)常就具體案件對上訴機構提出批評。如在2002年7月,上訴機構關于美國持續(xù)傾銷與補貼抵消法案違反《反傾銷協(xié)定》裁決做出后,美國學界以及美國的參議員都對上訴機構提出強烈批評。參見文獻[7]。但同時也體現(xiàn)了其對效率的追求。
缺少了上訴程序的CPTPP爭端解決程序,從時間上來看,縮短了爭端解決的時間,使得專家組的報告能夠盡快進入到執(zhí)行程序,但同時裁決的公正性也明顯被削弱。為了保障裁決的公正性,CPTPP爭端解決機制加強了裁決者的資質和遴選程序要求。CPTPP爭端解決機制在保留WTO“專家組成員指示性名單”之外,新設了“專家組主席候選名冊”,同時高度強調了成員的專業(yè)素質。專家組的成員“須在法律、國際貿易或與(CPTPP)協(xié)定相關的其他事項中,或在國際貿易協(xié)定之爭端解決上富有經(jīng)驗或專長”;在專家組的組成環(huán)節(jié),督促爭端方盡力選擇在爭端事項上富有經(jīng)驗或專長的專家組成員,尤其對于環(huán)境和勞工爭端,要求相關專家組成員必須具有環(huán)境法、勞動法方面的理論或實務經(jīng)驗專長。
應該說,CPTPP關于裁決者資質的規(guī)定是非常值得肯定的,因為專業(yè)的裁決者是司法性和權威性的重要因素。然而,與WTO爭端解決機制飽受詬病的其他方面不同,其采取的“兩審終審”制卻受到更多的稱贊。上訴機構被認為是WTO爭端解決機制中最具有司法性的一個特征,在保障裁決的一致性、加強對裁決的監(jiān)督力度等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WTO多年的實踐也證實了上訴審理程序的成功性。而面對諸如ICSID等重要的國際投資貿易爭端機制弊端的出現(xiàn),國際上對于國際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增加上訴程序的呼聲也愈加強烈。因此,目前狀況下,WTO爭端解決機制不需要也不可能推翻現(xiàn)有的上訴審理程序而另辟蹊徑。
在爭端解決方面增加對透明度的規(guī)定是CPTPP協(xié)定的又一創(chuàng)新,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
1.社會公眾的參與度增強
CPTPP賦予社會公眾在爭端解決程序中更多的參與權,第28.13條(b)、(d)項規(guī)定,CPTPP締約方的公眾將可以跟蹤整個進程,獲得爭端解決中提交的意見,參加專家組聽證會。除非爭端方另有約定,還可以獲得專家組提交的最終報告。根據(jù)上述規(guī)定,不僅專家組聽證會需要向社會公眾公開,爭端當事方提交的陳述文本或者書面答復也要對公眾公開,這直接顛覆了DSU中關于審議程序和陳述文本保密的規(guī)定。社會公眾獲得爭端信息的權利不再受到TPP成員方的限制,向公眾披露爭端解決的信息成為成員方的一項義務。社會公眾的參與權根據(jù)TPP的規(guī)定成為一項當然的權利,各成員方(不論其是否為爭端當事方)、專家組等均無權剝奪這種公眾參與權。
與WTO相比,CPTPP當前的成員比較少,更加容易解決爭端解決的透明度問題。其鼓勵公眾參與爭端解決,讓社會公眾在國家間爭端的解決過程中發(fā)揮更多的作用。這使得CPTPP的爭端解決程序更加公開化和透明化,有助于提高爭端解決的公正性。
2.“法庭之友”的作用增強
與DSU文本中沒有對“法庭之友”進行表述所不同的是,CPTPP文本中對“法庭之友”進行了相應的規(guī)定。第28.15條規(guī)定,專家組可應爭端一方或者自行決定尋求信息和技術建議,同時允許各爭端方就專家組獲取的信息和建議進行評論。在專家組和爭端方能夠考慮和評議的專家意見的范圍上,TPP的規(guī)定也較為寬松。根據(jù)CPTPP第28.13條(e)項的規(guī)定,在爭端解決進程中,設立于任何爭端方境內的非政府主體都可要求向專家組提交與爭端相關的書面意見,專家組應予以考慮。[注]雖然WTO和CPTPP中都使用了“專家”一詞,但對于什么是“專家”,并沒有明確的標準。因此,對于該條中提交書面意見的非政府主體,在某種情況下也存在著被視為“專家”的可能性。該項規(guī)定明確了DSU中沒有規(guī)定的“法庭之友”主動提交材料給專家組,專家組應如何處理這些材料的問題。CPTPP的這一規(guī)定試圖結束WTO爭端解決程序在“法庭之友”實踐中的長期爭議,在專家組對專家和專家意見選擇的控制權上保留了一定的空間,讓非政府主體在爭端解決程序中有更多的參與權,也使得專家意見征詢程序更加開放和透明。但也有觀點認為,對于“法庭之友”參與訴訟的態(tài)度應該更加慎重。[注]這種觀點主要認為,在WTO實踐中,以“法庭之友”身份出現(xiàn)的組織多是西方非政府間國際組織(NGO),認同發(fā)達國家成員觀點,受發(fā)達國家成員利益集團操縱,發(fā)展中成員在這方面的力量有限,NGO的過量滲透對于發(fā)展中國家成員總體并無益處。參見文獻[8]。雖然非政府間國際組織以“法庭之友”的身份參與到爭端解決過程中,在有些情況下確實發(fā)達國家更有優(yōu)勢,但是“法庭之友”的存在代表著公眾對爭端解決透明度的追求,并在國際貿易、環(huán)境保護等多方面起到積極的作用。因此,“法庭之友”作為非政府間國際組織以及公眾參與爭端解決的一條重要路徑,其作用應該得到肯定。
由于缺少了美國這么一個大市場,以及原TPP協(xié)定部分條款的凍結,CPTPP的簽署并未像TPP一樣引發(fā)廣泛的關注。但事實上,雖然由于美國的退出,CPTPP的經(jīng)濟總量大幅縮減,但它仍然是僅次于歐盟和北美自由貿易區(qū)的全球第三大自貿協(xié)議。因此,CPTPP爭端機制依然存在很大的適用市場,從長遠看,必將對WTO爭端解決機制產生重要的影響。
CPTPP爭端解決機制來源于TPP協(xié)定中關于爭端解決的規(guī)定。在TPP協(xié)定的談判過程中,雖然也出現(xiàn)很多的爭議,一度導致了談判進程的拖延,但這些爭議主要集中在實體規(guī)則的領域,有關爭端解決的談判進程并沒有受到太多的阻礙。由此可見,TPP所建立的爭端解決模式受到了締約國家的廣泛認可。
從文本的規(guī)定來看,CPTPP爭端解決機制幾乎完全保留了TPP協(xié)定的內容,僅在部分條款的文字表述以及條款的序號編寫上做了一定調整,采取了更為嚴謹?shù)奈淖直磉_方式;協(xié)定新增的內容規(guī)定在第28.9條第7款(在專家組成員出現(xiàn)不能履職的情況下,如果不能在7日內按照挑選該名專家組成員的程序完成新專家組成員的選擇,則將在15日內從專家組名單中隨機選擇一名新的專家組成員)和第8款(在專家組成冊尚未建立的情況下,當事方應當在15日內按照第28.9條第2款(d)、(vi)項規(guī)定的方法選擇專家組成員),從而進一步完善了專家組組成程序。但總體而言,CPTPP與TPP在爭端解決機制的內容上可以說如出一轍,兩者基本上可以完全畫等號。
不過,與TPP爭端解決機制的適用遙遙無期所不同的是,CPTPP所建立的爭端解決機制付諸實施指日可待。新的CPTPP降低了協(xié)議生效的條件:只要六個協(xié)議國完成國內批準手續(xù)就可以生效。而此前日本和新西蘭已經(jīng)批準了原來的TPP協(xié)定,在短時間內通過新的CPTPP應該是大概率事件。由此可以預見,CPTPP的生效幾乎可以說是確定無疑的,甚至很有可能就在不久的將來。而CPTPP作為一個開放的協(xié)議,隨著成員方的擴容,其建立的爭端解決機制所適用的地域和國家范圍也將進一步擴大,因此,相對于對TPP爭端解決機制的紙上談兵而言,CPTPP爭端解決機制對于WTO爭端解決機制的改革即將產生的實際影響無疑應當引起更多的關注。
關于TPP(CPTPP)爭端解決機制對于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影響,學者存在不同的觀點。[注]有觀點認為,TPP(CPTPP)協(xié)定的爭端解決內容和程序沒有全新的規(guī)則,基本是WTO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和其他區(qū)域協(xié)定爭端解決機制的組合或重現(xiàn),所以不會在新的規(guī)則上有所拓展或者形成未來趨勢。參見文獻[9]。也有學者認為,如果TPP(CPTPP)能夠建構起強勢的司法平臺,并保持司法能力和立法能力之間的有效平衡,則必將對現(xiàn)有多邊貿易協(xié)議爭端解決機制的管轄權以及裁決的權威性構成嚴峻挑戰(zhàn)。參見文獻[10]。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雖然CPTPP的基本內容和規(guī)則框架來源于WTO爭端解決機制,但其在很多方面做了創(chuàng)新和突破,建立了一套獨立完整、具有一定司法性,[注]有學者認為“TPP(CPTPP)常規(guī)爭端機制的司法性或許比WTO爭端機制更加鮮明”,TPP(CPTPP)爭端解決機制“更加注重司法性和權威性”。參見文獻[11]和文獻[12]。并且更加高效透明的爭端解決機制,這必將對WTO爭端解決機制形成挑戰(zhàn)。一方面,WTO爭端解決程序耗時更長、投入更大,再加上專家組及上訴機構的裁決具有不確定性等因素,在WTO與CPTPP存在管轄權重合的情況下,當事方很可能選擇成本更低的CPTPP爭端解決機制,形成對WTO爭端解決機制的分流,導致WTO爭端解決機構受理案件數(shù)量的減少。而隨著將來CPTPP成員方可能出現(xiàn)的擴容,CPTPP對WTO在爭端解決機制方面的分流作用會更加明顯。另一方面,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所體現(xiàn)的很多創(chuàng)新和亮點并非憑空產生,在很多其他區(qū)域貿易爭端解決機制中早有端倪。CPTPP爭端解決機制是在對WTO以及其他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相關規(guī)則的立法和實踐進行總結的基礎上形成的,可以說體現(xiàn)了國際經(jīng)貿爭端解決的最新立法成果。其所體現(xiàn)出的高效、透明等理念被很多正在和即將進行談判的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所認可,其所建立的爭端解決模式也很有可能被這些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所吸收從而具有更廣泛的適用空間。如果WTO爭端解決機制仍然固守原有的理念和規(guī)則,那么被替代的可能性也將進一步加大。
然而,挑戰(zhàn)和機遇往往是并存的。如前所述,WTO爭端解決機制經(jīng)歷了漫長的談判過程,但至今仍未能取得任何實質性成果。其原因涉及多個方面,[注]學者總結的DSU談判未果的因素主要包括:一是與實體性規(guī)則相互捆綁;二是談判焦點分散,主席案文難以滿足各方需求;三是談判的緊迫性不足;四是立場分歧太大;五是“利益交換”存在困難。參見文獻[8]。但從根本上講,是由于相對于其他貿易爭端解決機制而言,WTO爭端解決機制仍然是最優(yōu)的選擇。這種選擇的“唯一性”容易讓成員方容忍甚至是忽略其固有的弊端,而WTO爭端解決機制長久以來良好的運行情況也讓成員方缺少對WTO爭端解決機制進行改革的急迫性,再加上冗長的談判過程消磨了成員方最初關于機制改革的積極性,因此如果單純依靠WTO成員方內部的改革意愿和壓力,理論上WTO爭端機制改革在短期內取得進展的可能性不是很大,[13]外部的刺激必不可少。
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出現(xiàn),則很有可能是打破這一平衡狀態(tài)的契機。事實上,目前WTO爭端解決機制也面臨著重重困難,由于美國的再次反對,在近期的上訴機構專家組成員選舉程序中,上訴機構專家組成員的選舉再次落空,目前上訴機構專家組成員已有三名空缺,致使WTO上訴機構處于半癱瘓狀態(tài)。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如果仍然不能及時完成選舉,空缺的情況還將進一步加劇。在這一情況下,CPTPP的簽署無疑加劇了WTO爭端解決機制岌岌可危的地位。WTO作為多邊體制的支柱以及目前最成功的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如果被取代或者架空,將使得多年以來辛苦締造的多邊貿易體制毀于一旦,其后果不堪想象。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對于WTO的成員方,特別是非CPTPP的成員方而言,積極推進WTO爭端解決機制的改革進程,無疑是當前階段亟待考慮的問題。因此,雖然CPTPP的簽署加劇了WTO爭端解決機制內外交困的處境,但同時也是WTO成員方尤其是非CPTPP協(xié)定的成員方“致力于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的動力”。[14]這一問題如果能夠引起足夠的重視,或許可以成為結束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談判的一個絕佳時機。
WTO爭端解決機制多年的成功實踐表明,其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采取另起爐灶的方式來完成改革。而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主要內容都來源于DSU的現(xiàn)有框架,其在很多方面的創(chuàng)新和突破都是對DSU沒有明確的一些問題進行修改和完善,因此,CPTPP有關爭端解決的協(xié)定文本無疑是當前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參考和借鑒的最佳樣本。
首先,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有關公平與效率的理念值得WTO關注。在爭端解決過程中,效率往往意味著更低的成本,但過分追求裁決的效率則容易導致裁決質量的下降。WTO爭端解決機制一直深陷于這一對矛盾當中。無論是對專家組程序的規(guī)定,還是上訴機構的設置,總的來說,WTO爭端解決機制更加注重對公平的保障。但在國際貿易爭端解決中,效率往往比公平更容易受到關注。訴訟時效過長,往往會增加申訴方利益損失的成本,特別是對于政治經(jīng)濟實力都比較弱小的發(fā)展中國家而言,更加容易產生不利甚至是“歧視性”的后果,使得表面上平等適用于所有國家的程序規(guī)則產生了實質上不平等的結果。根據(jù)一項學術評估,提出一項爭端需要花費數(shù)百萬美元,在爭端解決的過程中,平均每年花費高達100萬美元。[15]相比之下,CPTPP爭端解決機制則更加追求效率,其在很多方面的做法,使得爭端解決的流程更加靈活和具有可操作性,能夠明顯縮短爭端解決的時間,無疑是值得肯定的。雖然WTO爭端解決機制沒有必要犧牲上訴審理程序來達到提高爭端解決效率的效果,但是其在嚴格時間表以及完善相應流程方面仍然可以參考CPTPP協(xié)定的規(guī)定。
其次,在具體框架的設計上,CPTPP的做法也值得WTO爭端解決機制借鑒。雖然CPTPP在爭端解決的理念上更為明確地表達了對效率的追求,但在制度框架的設計上并未放棄對公平的重視。在WTO爭端解決機制中,由于上訴機構的存在,大大增強了WTO爭端解決的司法性和公正性??梢哉f,上訴審理程序是WTO爭端解決機制中最富有司法性的特征。然而衡量一個中立的第三方裁決過程是否具有鮮明的司法性和公正性,除了是否包括上訴審理程序的設置,還包括其他一些重要的標準,其中至少應當包括程序的正當性、裁決者的資格和操守。[注]Claude Chase,Alan Yanovich,Jo-Ann Crawford & Pamela Ugaz. Mapping of Dispute Settlement Mechanisms in Regional Trade Agreements-Innovative or Variations on a Theme? Geneva: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Staff Working Paper ERSD-2013-07, 10 June 2013, 12.而后者,則是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特別予以強化的。增加程序的透明度,保障程序的正當性,是目前各大國際糾紛解決機制的基本特征,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關于審議程序公開以及陳述文本公開的規(guī)定則順應了國際投資貿易爭端解決機制趨于透明的這一趨勢。另一方面,CPTPP爭端解決機制中加強裁決者資格的規(guī)定,不僅降低了專家組成員遴選的復雜性,也確保了裁決者的專業(yè)性,這與WTO爭端解決程序中專家組的成員主要是政府人員相比,也更能體現(xiàn)裁決的專業(yè)性和權威性。這一程序的設置將有效降低“一審終裁”可能帶來的因過于追求效率而導致裁決結果不可預知性的風險。因此,CPTPP程序在制度的設計上形成了一個非常完整的程序,是一個較為完整和成熟的爭端解決體系。這一爭端解決機制,特別是其“開放”的評審團成員遴選機制和“公開”的審理程序,也是TPP這樣一份包含許多“創(chuàng)新”和“富有挑戰(zhàn)”議題的自由貿易協(xié)定最終能為各方接受的一個重要原因。[16]
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國際貿易爭端解決機制將發(fā)揮愈加重要的作用。WTO爭端解決機制作為其中最成功的典范,其改革方向也備受爭議和關注。由于受到WTO多哈回合整體進度的拖累,長久以來,WTO爭端解決機制談判并未取得任何成果。CPTPP協(xié)定爭端解決機制文本,是在對WTO以及眾多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爭端解決機制的規(guī)則和程序進行匯總的基礎上形成的,在很多方面特別是爭端解決的效率和透明度方面的一系列創(chuàng)新,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WTO爭端解決機制的不足,也體現(xiàn)了國際貿易爭端解決機制發(fā)展的趨勢和方向。其不僅可以作為WTO爭端解決機制改革的重要參考,也必將成為很多正在和將要進行談判的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借鑒的文本。當前我國正處于大力推進諸如《區(qū)域全面經(jīng)濟伙伴關系協(xié)定》等區(qū)域貿易協(xié)定、構建亞太自貿區(qū)以及“一帶一路”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大格局的進程中,制定完善的爭端解決機制勢在必行。我國應當加強對于CPTPP爭端解決機制的比較研究,以更開放的態(tài)度,學習其中的有益成分,建設高水平的區(qū)域貿易爭端解決機制,為自由貿易區(qū)的建設以及區(qū)域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更好的法律和制度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