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道是中國古人創(chuàng)造出來用以表達對存在的感受的一個文化符號。老子在賦予道形而上學的特征的同時也賦予了道相應的價值規(guī)范。無是老子哲學思想的邏輯起點,“反者道之動”是老子認為道應該復歸始初的運動方向;“弱者道之用”是老子針對當時的社會問題開出的救世方略,具體表現(xiàn)為自然無為、絕圣棄智和柔弱勝剛強等幾個方面。老子從無以觀有的哲學智慧啟發(fā)我們,要經(jīng)常反思社會的發(fā)展,在享受知識和技巧帶來的極大便利和富足的同時,也要警惕它給人類帶來的異化。
關鍵詞:老子;無以觀有;哲學智慧
中圖分類號:B223.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19-0042-05
據(jù)學者統(tǒng)計,“道”字在《道德經(jīng)》中總共出現(xiàn)七十三次,同一個“道”字在不同的句子中往往表達不同的內(nèi)涵。陳鼓應將《道德經(jīng)》中的道的內(nèi)涵概括為實存意義的道、規(guī)律性的道、生活準則的道三種類型[1]2-13。這樣的概括大體不錯,但是在一些具體問題的闡釋方面還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將規(guī)律性的道解釋為對立轉(zhuǎn)化和循環(huán)運動的規(guī)律就未必符合老子的原意,而是夾雜了西方哲學的辯證法思想。這些問題的出現(xiàn)與研究者對《道德經(jīng)》整體思想脈絡的把握不夠準確有關。因此,本文希望在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一步厘清老子《道德經(jīng)》的思想脈絡。
一、道是符號
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一個核心范疇,具有基礎性的地位。但是它究竟何所指呢?研究者根據(jù)這一范疇在中國古代文化史料中的范例將其概括為(1)道為道路,引申為規(guī)律;(2)道是萬物的本體或本原,具有形而上學的特征;(3)道為一;(4)道為無;(5)道為理,為太極;(6)道為心;(7)道為氣;(8)道為人道等幾種內(nèi)涵[2]1-3。這些內(nèi)涵幾乎囊括了道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史料中的主要內(nèi)涵。但是,這種羅列式的概括也存在一定問題。一方面,它局限于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來解釋道,容易被道的難以言說性所束縛,從而說不清楚道是什么,這是近現(xiàn)代以來談道、論道的著作很多,但是卻很少有將其解說清楚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這種羅列式的解釋容易割裂道的不同內(nèi)涵之間的關聯(lián)性,而這恰恰是中國古人談道、論道的一個重要特征。
(一)道的符號屬性
首先來解決第一個問題。為了避免道對我們思維的束縛,筆者認為,有必要通過比道更大的范疇來把握道。我們可以將道視為一個文化符號,然后考察中國古人使用這一文化符號的目的是什么。其實,任何語言文字都是文化符號,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為了表達對存在的感受而創(chuàng)造的文化符號①。道也不例外,它是中國古人創(chuàng)造出來用以表達他們對存在的感受的文化符號。其實,老子對這一點已有認識?!兜赖陆?jīng)》第十五章云:“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1]117第二十五章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盵1]163從這兩段引文不難看出,老子已經(jīng)明確意識到道的難以把握和難以命名的特征?!皬姙橹荨薄皬娮种坏馈倍荚谡f明,老子只是勉強用道這一符號來形容先天地萬物而生,并且能夠周行于天地萬物的那種功能性存在。在這里,道的符號性特征已經(jīng)非常明顯。
指稱事物是道與其他語言文化符號的共同屬性,只是相比于其他文化符號,道還具有屬于自己的獨特屬性?!兜赖陆?jīng)》第一章云:“道可道,非?!?名可名,非?!??!盵1]53第一個道是名詞,第二個是動詞,意思是道不指稱具體的事物,而是代表常道和常名。所謂常道和常名,就是指道包有天下萬物而又不為天下萬物的特征。換言之,別的語言文化符號往往是一個符號指稱一個事物,符號與所指之間的關系是確定的,所以是可道可名的;而道卻是可以包有天下萬物,卻又不是具體的某一物。這是作為形而上學的道的最根本的特征。形而上學的道具有兩種相反相成的品格。一方面,在形式上,道是看不見、聞不到、摸不著的?!兜赖陆?jīng)》第十四章云:“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瓱o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后?!盵1]114另一方面,在功能上,道又不是無,它是萬物之宗,萬物之源,是有象、有物、有信的。《道德經(jīng)》第四章云:“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盵1]75第二十一章云:“道之為物,其恍其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盵1]148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1]232也就是說,從功能上講,道是客觀存在的,它是萬物的存在之根;在形式上,道卻又不具體指某一事物。這是道這個符號與其他語言文化符號的一個根本區(qū)別。
按照現(xiàn)代人的理解,道是人類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創(chuàng)造的一個語言文化符號,它是人類產(chǎn)生以后的產(chǎn)物。那么,老子為什么說道是先天地而生?如果道不是具體的事物又為什么要證明它是真實存在的?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對中外哲學史上的形而上學有所透視。尼采對西方形而上學的批判有助于我們理解老子的形而上學。周國平說:“在尼采看來,一切形而上學都是價值體系,其核心是最高價值的設置……每一種形而上學都或明或暗地包含著一個價值等級秩序,它往往就是一種道德秩序,而借以推演和展現(xiàn)這個價值系統(tǒng)的工具便是邏輯。因此,可以說,形而上學是價值(道德)體系的邏輯演繹?!盵3]33尼采的判斷非常具有穿透性,老子的形而上學也不例外,是為其道德價值論證服務的,也包含著明顯的價值等級秩序?!兜赖陆?jīng)》第十七章云:“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盵1]130第三十八章云:“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盵1]212這些都將老百姓根本感覺不到統(tǒng)治者存在的政治狀態(tài)看作是最高的道德狀態(tài),將自然無為的政治行為視為最高的行為規(guī)范,將有為的仁義禮樂視為失道、忠信之薄的表現(xiàn)。老子的價值取向非常明顯,肯定自然性的道和德,否定人為的仁義禮樂;肯定的是自然無為的道德觀念,反對的是虛假的仁義禮樂。很明顯,老子強調(diào)道的形而上學特征是為了強調(diào)自然無為政治思想的合法性。老子的論證邏輯是這樣的:道的邏輯優(yōu)先性和真實不虛性增強了道的先天合理性,道具有了先天的合理性,從道引申出來的自然無為的政治思想就具有了先天的合理性,而道的常道、常名特征也使其很容易從形而上學之道過渡到政治思想之道。
(二)道的價值規(guī)范
除此之外,老子還經(jīng)常用天地自然的某些特征來論證相應的政治價值規(guī)范。比如《道德經(jīng)》第五章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1]78第七章云:“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盵1]87第六十六章云:“江海之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盵1]316這些句子都是從論述天地自然之道過渡到圣人侯王之道,而且很多句子之間的連接詞是表示因果關系的“是以”。有的雖然沒有使用因果連詞,但是從句子前后之間的語脈關系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當然,從邏輯上來說,這樣的論證是缺乏合法性的,因為在我們看來,天地自然是先天存在的,是自然而然的,而人類社會的價值規(guī)范是由人類后天建構的。但是,老子的這種思想在中國古代出于迫不得已。在家天下的政治結構中,君主的地位至高無上,士人要對其進行制約是非常困難的。而天地作為一種先于人的存在可以對君主產(chǎn)生一定的警戒,雖然君主們未必真信,但是這為士人們的諷諫、勸諫提供了許多便利。這是老子“大天而思之”(《荀子·天論》語)的目的所在。
從上面的論述不難看出,老子的形而上學是為其形而下的價值規(guī)范服務的。韋政通已經(jīng)認識到了這一點,“不過老子的宇宙論主要目的并不在尋求自然律,他所以要建立以自然為宗的宇宙觀,主要是為了他的政治及人生哲學覓得形上的依據(jù)”[4]104。這是閱讀《道德經(jīng)》必須注意的一點。
二、道無的邏輯起點
形而上學只能賦予道一些先天的合理性,要把這種先天的合理性落實為具體的價值規(guī)范還必須有個著力點?!独献印焚x予價值規(guī)范的著力點是無。《道德經(jīng)》第一章云:“無,名萬物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盵1]53第四十章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盵1]223這里的“無”不是空無所有,而是指萬物的開始;“有”不是具體的存在,而是指萬物的來源。“無”與“有”相當于第一章中提到的“常無”和“常有”。按照老子的邏輯,既然萬物生于有,有又生于無,那么無不就變成了萬物的最初的開始?老子為什么要賦予無以邏輯上的優(yōu)先性呢?《道德經(jīng)》第一章云:“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②。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盵1]53老子設置“常無”的目的在于觀察道的微妙;設置“常有”的目的是為了觀察道的歸終處③。常無是道體,所以要觀其妙;常有是道用,隱身、歸終于萬物,所以要觀其徼。在老子看來,常無與常有是道的兩個方面,是一切變化的總門,只有合觀才能把握道的全部內(nèi)涵。老子雖然常無、常有并舉,但是強調(diào)常無的重要性才是其哲學的獨特之處。
既然常無在老子那里如此重要,那么他是如何觀察常無的妙處?老子對此做過形象的說明?!兜赖陆?jīng)》第十一章云:“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盵1]102老子的意思是,車、容器和房屋要發(fā)揮帶給人以便利的作用中間必須是無,無是車、容器和房屋等發(fā)揮作用的必要條件。老子的這一看法并非沒有疑義,北宋王安石就表示過不滿。王安石云:“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于車,廢禮、樂、刑、政于天下,而求其無之為用也,則亦近于愚也?!盵5]1083王安石的批評不無道理,如果廢掉車的轂、輻,那么中間的空(也就是無)還有意義嗎?但是這未必能夠說服老子,因為老子的目的不是完全否定有,而是強調(diào)無對于有的重要性。造成老子和王安石思想差異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對待無(自然無為)與有(禮、樂、刑、政)的態(tài)度不一樣。老子從無出發(fā),提倡自然無為,所以要盡可能地消解禮樂政教的人為特征;王安石主張變法,自然要強調(diào)人為的重要性,所以重視禮樂政教。
需要強調(diào)的是,老子的無并不是空無所有,而是接近于樸?!兜赖陆?jīng)》第三十二章云:“道常無名樸。……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盵1]194老子的意思是說,常無又名樸,是制作有名的開始。既然“樸”是制作有名的開始,那么有名就應該知止,不能過度膨脹。在《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七章,老子直言強調(diào)“無名之樸”的目的在于鎮(zhèn)壓“化而欲作”的有為[1]209。在老子看來,政府官員只是“樸散則為器”的情況下圣人用來治理天下的,所以不能過于瑣碎和割裂(《道德經(jīng)》第二十八章)[1]178。由此不難看出,老子強調(diào)“無”的目的是用始初的樸來反觀、矯正現(xiàn)實。《道德經(jīng)》第十四章云:“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盵1]114將用古代“無”的思想駕馭今之“有”的思想和盤托出。由于代表古始之初的“無”或者“樸”是老子哲學思想的邏輯起點,所以被他稱為“道紀”。可見,“無”和“樸”在老子思想中的重要性。韋政通將“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解釋為“‘有能生萬物,‘有又生于‘無,所以‘無就是無限‘有”[4]105,顯然是沒有搞清楚老子“談無以御有”的用意。
三、反者道之動
學界對《道德經(jīng)》第四十章中“反者道之動”中的“反”字向來有兩種解釋。一是相反,對立面;二是返回的返。陳鼓應偏向于前者,說:“在老子哲學中,講到事物的對立面及其相反相成的作用,亦講到循環(huán)往復的規(guī)律性?!盵1]223筆者認為這一解釋值得商榷。脫離?《道德經(jīng)》的文本語境,是可以將“反者道之動”解釋為向事物的對立面轉(zhuǎn)化的。但是就《道德經(jīng)》文本來說,卻不能這樣解釋,只能解釋為返回的意思。“反者道之動”就是強調(diào)道返回到它的始初“無”和“樸”那里去。如果將“反”理解為循環(huán)和對立轉(zhuǎn)化就意味著可以從有為轉(zhuǎn)化為無為,也可以從無為轉(zhuǎn)化為有為,這顯然與老子肯定前者而否定后者的思想相違背。
將“反”解釋為循環(huán)和對立轉(zhuǎn)化的學者經(jīng)常引用《道德經(jīng)》中的某些段落來證實其說。比如第二章中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第五十八章中的“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等等。其實,這些論證都是斷章取義。第二章的原文是這樣的: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1]64。
這段話的前兩句是說如果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就會爭取美,美就有可能變成惡;都知什么是善,就會爭取善,善就有可能變成不善。中間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等相對的范疇并不是探討抽象的辯證法,而是為了論證后面的“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的品格。這種品格顯然偏重無、易、短、下、后這一方面,而不是相反。研究者剝離掉這段話的文本語境而抽象地談論辯證法是沒有根據(jù)的。第五十八章的原文是這樣的: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1]289。
這段話的意思是,如果政治寬厚的話,老百姓就淳樸;政治嚴苛的話,老百姓就狡黠。禍福相倚,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啊。之所以這樣,原因在于人們不能率之以正。不僅不能率之以正,而且將正視為奇,將善于復正視為妖。因此,人們的迷失已經(jīng)非常根深蒂固了。所以,圣人治理天下方正而不嚴苛,銳利而不傷人,真率而不放肆,光亮而不刺耀。由此可見,老子是為了解決禍福相倚的惡性循環(huán)才提倡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的,而不是一些學者所謂的老子懂得禍福相倚的辯證法。二者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造成筆者與其他研究者歧義的原因在于,很多研究者受辯證法的影響將“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中的正復、善復解釋為“正變成邪,善變成惡”[1]291-292,筆者認為這樣的解釋值得商榷。老子的本意可能是“正復”變?yōu)槠?,“善復”變?yōu)檠?“正復”和“善復”是指返回和善于返回始初的樸。這樣解釋才能與后面的“人之迷,其日固久”相銜接,也與結論的“是以圣人……”相連貫。
將“復”解為反是有文本依據(jù)的。在《道德經(jīng)》中,復與反是可以互釋的?;蛘哒f,反的最佳注腳正是“復”。《道德經(jīng)》中使用復字達十五處之多。這些復字有的強調(diào)道體復歸于物的特征,如第十四章中的“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物”。有的強調(diào)事物復歸于靜的命運,如第十六章中的“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有的強調(diào)觀復的重要意義,如第十六章中的“萬物并作,吾以觀復?!瓘兔怀?,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有的強調(diào)“絕圣棄智”的目的在于“民復孝慈”(第十九章)。有的強調(diào)“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知其白,守其黑”的目的是為了“復歸于嬰兒”“復歸于樸”“復歸于無極”(第二十八章)。有的強調(diào)“復守其母”的目的在于“沒身不殆”(第五十二章)。有的強調(diào)圣人欲不欲、學不學的目的是為了“復眾人之所過”(第六十四章)。有的強調(diào)“使民復結繩而治”的目的在于使“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第八十章)。這些內(nèi)涵之間存在著緊密的聯(lián)系,先是強調(diào)道復歸于萬物的特征,然后強調(diào)事物復歸于靜的終極歸宿,最后引申到政治上復歸于始初的樸素。
四、弱者道之用
如果“反者道之動”是老子確立的道應該復歸于始初的運動的方向,那么“弱者道之用”就是老子開出的實現(xiàn)道的具體方略?!叭跽叩乐谩笔菑娬{(diào)弱道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重要意義。老子的弱道政治主要表現(xiàn)在自然無為、絕圣棄智和柔弱勝剛強等政治智慧上。
在老子看來,當時社會的很多問題都是由于統(tǒng)治者的過度有為造成的?!兜赖陆?jīng)》第七十五章云:“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1]339其中的“上”特指最高統(tǒng)治者。老子認為老百姓的饑餓、難以治理、不重視生命等現(xiàn)象都是由最高統(tǒng)治者的賦稅沉重、過度作為和過度追求欲望的滿足造成的。最高統(tǒng)治者為什么過度有為、追求欲望的滿足呢?是為了滿足生理欲望?!兜赖陆?jīng)》第十三章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何所患?!盵1]109指出肉體性的身體存在是問題的關鍵所在。針對于此,老子警醒到過度的求生不一定利生,而且還可能害生(《道德經(jīng)》第五十章)。老子同時提醒最高統(tǒng)治者,過度有為不僅不能長保天下,而且可能加速其滅亡(《道德經(jīng)》第二十九章)。
老子認為最高的智慧是自然合乎道德,無為而無不為,仁義、禮知、忠信、孝慈等德目都是失道后的產(chǎn)物?!兜赖陆?jīng)》第十八章云:“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盵1]134第三十八章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盵1]212在老子看來,仁義、禮知、忠信、孝慈等德目都是失道的標志,應該予以徹底拋棄。老子認為圣、知、仁、義、巧、利不僅不足以治天下,反而是制造社會矛盾的主要原因?!兜赖陆?jīng)》第六十五章更云“民之難治,以其智多”。第五十七章亦云“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意識到了巧知、利器、法令等因素對社會造成的異化,所以強調(diào)做減法,主張“為道日損”(《道德經(jīng)》第四十八章)、“見素抱樸,少思寡欲,絕學無憂”(《道德經(jīng)》第十九章)。在老子看來,真正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真正的圣人不自見、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二章)。真正的圣人昏昏悶悶,常保嬰兒之心;不僅自己常保嬰兒之心,而且能夠玄同天下,使天下人皆保嬰兒之心(《道德經(jīng)》第四十九、五十六章)。老子心目中的圣人之治是“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道德經(jīng)》第三章)。滿足人的基本欲望,消解人的爭競之心,使人處在一種自然和諧的秩序之中。
老子弱道政治的第三個方面是提倡柔弱、后身、處下、守雌?!兜赖陆?jīng)》第六十六章云:“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1]316第七十六章云:“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盵1]342第七十八章云:“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1]350都在強調(diào)柔弱、后身、處下、守雌的重要性以及剛強好勝可能帶來的危害。需要說明的是,老子強調(diào)自然無為、絕圣棄智、柔弱、后身、處下、守雌等弱道政治絕不是消極不作為,而是為了最終的為、強、先、剛、上,這從前面的引文中可以看出來。如果這樣的話,老子是否是權謀家呢?錢穆就將老子視為權謀家[6]135-156。錢穆的看法值得商榷。在筆者看來,這應該與老子談論的對象有關。老子談論的對象主要是圣人如何治理天下,而且是針對當時的社會弊病來談的,所以他不可能走到完全的無政府主義。在老子看來,當時社會的主要問題是由統(tǒng)治者的過度有為造成的,所以主張自然無為?!独献印返臐撛谧x者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現(xiàn)實中的君王或侯王,這在《道德經(jīng)》有明顯的表現(xiàn)?!兜赖陆?jīng)》第三十二章云:“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盵1]194第三十七章云:“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1]209第五十七章云:“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盵1]284落腳點都是圣人或侯王。這是需要注意的。班固說道家是“君人南面之術”(《漢書·藝文志》)正是看到了這一點。因此,嚴格意義上老子不是哲學家,而是輔助君主治理天下的謀略之士,是具有較高思想深度和人文關懷的謀略家。其實,不只老子是這樣,先秦諸子莫不如此,這是由當時的社會結構決定的。在家天下的政治結構中,最高統(tǒng)治者是許多社會問題的關鍵,所以先秦諸子都從君主入手解決問題。
老子的思想切中了當時社會的許多病癥,只是由于這種思想對統(tǒng)治者有很高的要求,所以很難付諸實踐。老子對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兜赖陆?jīng)》第四十一章云:“下士聞道,大笑之?!盵1]227第七十章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圣人被褐而懷玉?!盵1]326老子認識到了自然無為之道在現(xiàn)實中遭遇的困境,也認識到圣人應該如何應對這樣的困境,這應當也是老子最終選擇歸隱的主要原因。
五、結語
道無是老子建構其自然無為的政治思想的邏輯起點,“反者道之動”是老子針對過度有為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復歸于始初的社會發(fā)展方向,“弱者道之用”是老子提出的具體政治策略。人類的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人類的智慧和伎巧一旦開啟就會踵事增華、變本加厲,很難重返始初的淳樸狀態(tài)。這是否意味著老子的哲學思想迂腐而不切實際呢?不能得出這樣簡單的結論。人類創(chuàng)造的文化和伎巧是一把雙刃劍,既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給人類帶來災難。老子正是看到了知識和伎巧帶給人類的異化。老子正是在目睹知識、伎巧的進步并沒有帶來個體的幸福和社會的和諧,相反,卻帶來社會的混亂和生命的異化等等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進行哲學反思的。老子的弱道政治也是針對當時的社會病癥提出的解救藥方,切不可膠柱鼓瑟地挪用于所有時代。因此,不能簡單地得出老子是反知的或者一味地主張消極無為。老子從無以觀有的哲學智慧啟發(fā)我們,在享受知識和伎巧帶來的極大便利和富足的同時,也要警惕知識和伎巧帶來的異化,尤其在工具理性飛揚跋扈的當代。
注?釋:
①顧明棟對道的符號特征進行過一些探討,參見其《中西之“一”——作為中西研究之共同理論基礎的道與邏各斯》,《文藝研究》2001年第3期。
②這段話中的第一句歷來有兩種斷句法:一種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其觀其徼”;一種是“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參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第57-61頁。筆者認為前一種斷句較符合老子原意。
③徼字歷來有不同的解釋。有的解釋為歸結;有的解釋為竅,空的意思;有的解釋為“皦”;有的解釋為邊際。參見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第60頁。筆者認為王弼將其解釋為“歸終處”比較恰當。常無是道體,所以妙;常有是道用,隱身、歸終于萬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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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高宏洲(1981—),男,陜西榆林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編輯,主要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論研究。
(責任編輯:馮小衛(wèi))
基金項目:本文為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文以載道命題釋疑”(2015M581033)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