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只記得它是紫色,那小得可憐的花瓣,和經(jīng)不起風雨的葉子,在我的記憶里牢牢地生了根。我很遺憾,自己不會畫畫,不能把那點點的紫色繪出,貼滿全屋。
那紫色的小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手里,是舅舅采的,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偏偏給我采紫色的花。那時,我對顏色好像還沒有判斷力,只是奇怪一朵紫色小花,怎么能開得那么好看。
野花沒有名字,舅舅也沒有名字,認識舅舅的人都叫他聾子,包括母親也這么叫。
舅舅從五歲開始就失去了聽力,聽母親說是吃大風藥耳朵才失聰?shù)摹N矣浭聲r,舅舅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漢子,雖然他不能和正常人一樣講話,但和我溝通沒有一點兒障礙,我能聽懂舅舅的每一句話,常在別人聽不懂他講話時,充當翻譯。
野花的顏色,還有舅舅那沒有悲傷只有笑容的臉,代表著美好,代表著我童年的一切。
記憶最深的,是掛在舅舅房間里的小竹籃,它不僅僅用于盛裝瓜果,還是帶有魔術魅力的百寶箱。當我不高興的時候,舅舅總是能從小竹籃里拿出好吃的,哄我不哭。
舅舅的一生,就像那紫色的小花一樣,連最愛他的人也叫不出他的名字,他所經(jīng)歷的,連一個字都說不出。舅舅從來不相信世上有鬼,記得小時候我常常指著沒有燈光的地方告訴他有鬼,舅舅總是厲聲說:“哪里有鬼?”
是呀!在舅舅的世界里,不可能會有鬼。他沒聽說過這樣那樣的鬼故事,他只知道每天都要工作(舅舅會編各式各樣的籃子),因為他有一個屬于他的家。媽媽經(jīng)常說她是姥姥和舅舅養(yǎng)大的,因為姥爺那時賭錢,根本就不顧家,她記事的時候,姥姥和姥爺已經(jīng)分開了家。大舅和三舅都結(jié)了婚,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家,只有聾子舅舅,要挑起這個家庭的重擔。后來,三舅怕挨批,遠走他鄉(xiāng),從此再也沒有回來。他的一雙兒女又歸到了姥姥和舅舅的家。本來,三舅媽改嫁時要帶上最小的孩子,可媽媽和姥姥不讓。
生活對于舅舅來說,似乎是零與零的等數(shù)。多年以后,媽媽出嫁了,姥姥也離開了人世。
接下來的日子,是三舅的孩子程哥結(jié)婚,然后是姐姐嫁人。姐姐結(jié)婚時,聽媽媽說那天的天氣特別好,一大早,舅舅就起來收拾東西,他忙東忙西不停地走動。當迎親的車開走的時候,舅舅大聲哭了起來,好多人勸都勸不住他。
舅舅的哭是有特殊意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家”以后意味著什么。
為了不使舅舅特別孤單,媽媽決定把我留下,那時我身體很弱,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玩耍。其實,我一直都是跟著姥姥他們的,姥姥大概是在我三歲多的時候去世的。
我和舅舅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因為這個“家”對我已經(jīng)失去了吸引力,我白天和伙伴們玩時就把自己的家忘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會想媽媽。我忘記了有多少次,舅舅背著我穿過那條沒有燈光的小路,過一座小橋,又過一座橋,直到我睡著,第二天醒來又去玩了。
舅舅說等將來我長大了,要給我買一輛洋車子,要給我買“沒”和本子,舅舅把“墨”發(fā)成“沒”的音,但我是能聽懂的。還沒有等到我上學,舅舅就病了,這一病,就再沒有好。那紫色的小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好久好久沒見過它了。
印象中的舅舅,沒有打過我,也沒有罵過我,不管我晚上玩到什么時候,門開著,燈亮著。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看到馬燈,就感覺它是舅舅家的,也覺得只有舅舅才配擁有那樣的馬燈。
風雨的堆積,使我漸漸地懂得了舅舅的一切,他承攬了太多的不幸,他沒有聽力,只有和他最親的人才能聽懂他所說的話。當別人說舅舅是一個半語者,我非常難受。他不是半語,他告訴我黃花菜要一大早摘下,放在蒸饅頭的箅子上蒸一下,晾干,春節(jié)的時候把干的黃花菜泡濕編成小辮子裹上面糊用油炸,像小魚一樣好吃。
…………
舅舅離去的時候我沒有難過,因為那時我還不知道什么是難過。當我漸漸地長大,漸漸地懂事后,才清楚,舅舅給我留下一個美好而殘缺的夢,如那消失的紫色小花,我無法再找到它。
母親在我的引導下偶爾提起舅舅,她像講一個久遠和她不相干的故事,說著他的過去。程哥似乎早忘記了他的婚禮,和為他操辦婚禮的人。姐姐在為她的孩子操心。他們也忘記了告訴自己的孩子,曾經(jīng)有一個伴隨他們生活過的二伯。只有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在飄來蕩去的情感里,會想起那個給了我愛的男人——聾子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