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哨，用聲音刻錄舊日時光

今天的人們無法想象從前的人們?nèi)绾紊?。多?shù)人就算細讀歷史學家們的泱泱大作，也無法在腦海中描摹出一枝半葉。直到站在博物館的展柜前，才會恍然大悟地驚叫，原來是這樣，這物什，我家曾經(jīng)也有過。

當某樣事物被迫退出日常生活的舞臺后，它們會以一種難以覺察、但又極其穩(wěn)定的速度離開。一分一秒，一月一年。當人驚覺之時，它已經(jīng)徹底消失在時空深處，與浩浩蕩蕩的舊時光融為一體。

當然，這些從日常生活中消逝的東西并不會真正消失。作為感官與情感上潛在的記憶，它一直附著于擁有者的腦海中，甚至還會作為某種情感或者信念的載體，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若干年后，它們會化作特定的符號，成為某種文化的象征。

再若干年后，它們將成為文物，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恒溫恒濕的展示柜中，向參觀者展示著某段或精致、或繁華的歷史。

它們可能是一只碗、一幅畫、一面鼓，或者一座房子。正是這些生活中非常熟悉卻總是被忽略的大小事物，建構(gòu)了世俗生活的寬度與深度。讓人們在快速前進的時代洪流中，有一份“我知道我是誰”的安全感。

近十年來，VR（虛擬現(xiàn)實技術(shù)）和AR（增強現(xiàn)實技術(shù)）迅猛發(fā)展，讓許多原本暗淡在時光深處的古老器物重新煥發(fā)光彩和生機?？萍既藛T通過高超的修復(fù)甚至再造技術(shù)，讓那些建筑或者器物一點一點為后人勾勒出它所在那個時代的風貌。

但令人遺憾的是，再逼真的場景，也只能讓人“身臨其境”，而無法“融入其中”。因為這些高精度的“復(fù)原”，缺少了一樣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聲音。

聲音就像氣味一樣，有著非常獨特的物質(zhì)性和不可替代性，不僅僅是音樂、歌聲、語言，還包括晨起時手推車壓過石板路時的噔噔聲，中午小販搖鈴販賣聲，午后老樹上的蟬鳴，以及夜半的敲更聲。張愛玲給它們?nèi)×艘粋€十分貼切的名字，叫作市聲。

對于活著的人來說，市聲，就是記憶的一部分。比如在繁華的街頭，一聲悠長的鴿哨，可以讓人的心情瞬間沉靜下來，仿佛置身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灘，生出今夕何夕的迷茫感。

在由無數(shù)音浪匯集而成的市聲中，有一種聲音，從清末開始一直伴隨著百姓的生活，不僅見證了一個半世紀的中國近代史，還參與了整個現(xiàn)代警察建設(shè)與發(fā)展進程。

它，就是警哨聲。

在近些年來蜂擁而上的年代劇中，常常是一聲警哨響起，大都市的衣香鬢影與繁華喧囂破空而來。

作為警示鳴器，警哨是現(xiàn)代警察、特別是交通警察的親密伙伴。一名當值的警察，每天至少要鼓吹上百次。有些被淘汰下來的舊警哨，掛繩已碎裂，哨身也銹跡斑駁，但哨嘴處卻依然光潤可鑒。警哨們不僅真切地感受過某個警察的唇溫，也見證過所在時代的繁華和蒼涼。

今日國人耳熟能詳?shù)木?，其實是實打?qū)嵉牟皝砥贰?/p>

據(jù)相關(guān)資料介紹，世界上最早的警哨出自英國。1829年，英國內(nèi)務(wù)大臣羅伯茨·比爾在蘇格蘭場創(chuàng)建了第一支現(xiàn)代意義上的警察部隊后，英國人約瑟夫·哈得遜發(fā)明了警哨。因為使用方便（用牙齒咬住口沿）、解放雙手（不需要用手抓住就能發(fā)出警示聲），警哨甫一面世，便替代了那些已沿用千百年的傳統(tǒng)敲擊型示警通訊工具。約瑟夫·哈得遜由此組建了J.哈得遜公司，批量生產(chǎn)用以裝備英國警察。

發(fā)展到今天，作為現(xiàn)代警察裝備中不可或缺的器具，警哨已經(jīng)與世界各國的警察裝備融為一體。

1842年，中英《南京條約》將上海辟為五個通商口岸之一。此后十年，上海出現(xiàn)了租界工部局警務(wù)處。從那時起，英國蘇格蘭場和法國巴黎現(xiàn)代意義上的警察理念開始由歐洲傳入租界并逐漸影響到整個中國。清末民初的執(zhí)法機構(gòu)和人員，也學著洋人從“捕快”改變?yōu)榫?，在裝備中配置了警哨。在中國沿襲了兩千多年的“吹奏喇叭”“擊鼓鳴鑼”的示警方式，迅速被租界里巡捕們嘴里的警哨聲代替。

警哨剛剛進入上海時，上海人習慣上稱其為“叫子”，認為它起著威懾和警示作用，后又改稱為“叫扁”。用在警察身上，便叫其為“警哨”或“警笛”。

由于警哨為警械裝備，屬于執(zhí)法工具，自其面世以來便與普通人群拉開了距離。大部分市民都曾遠聽其聲、遠觀其形，卻極少有機會近距離接觸、觀看到它。

其實，警哨雖小，其承載的意義卻十分重要。它不僅代表著警察的執(zhí)法權(quán)，特定時期，還代表著一個政府的執(zhí)政權(quán)。從清末民初至新中國成立這段時間，國內(nèi)局勢動蕩，外強林立，盜賊蜂起，各地城頭不時變幻大王旗，百姓苦不堪言自不必說，不同時期、不同政權(quán)、不同屬地的警哨從外形到質(zhì)地也都有所不同。只不過，有些臨時政府存在時間太短，特制的警哨還未來得及被百姓熟知，便隨著時代更迭，迅速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中。

時光荏苒。時光帶走了許多人和事，也留下許多遺憾和空白。

上海公安博物館成立后不久，工作人員敏銳覺察到警哨的人文價值和歷史意義，積極主動地展開了警哨收藏工作。截至目前，上海公安博物館已珍藏了200多只產(chǎn)自不同國家、不同年代的各式警哨。

這些形狀各異、材質(zhì)不同的警哨，帶著各自的故事和身世，從海角天涯匯集到上海公安博物館，仿佛跋涉了許久的旅者，終于找到憩息的綠洲。它們整齊地排列在淡黃色聚光燈下，熱切等待著人們近距離的觀察與問候。

這200余只警哨來自英國、美國、法國、德國、泰國、日本以及香港，使用時間最早可追溯到中國清末民初時期；材質(zhì)涵蓋白銀、白銅、黃銅、鐵鍍鉻、象牙、膠木以及骨質(zhì)等。其形狀也不同于尋常所見的圓柱形，而是有方形、圓形、鑰匙形、錐子形、皇冠形、排簫形，甚至喇叭形。有幾只因其獨特的造型或者材質(zhì)，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很罕見，是收藏界難見的珍品。

以其中一只可變聲調(diào)長警笛為例。這只警哨生產(chǎn)于二十世紀初期的芝加哥，因身形優(yōu)美，頗像一支長笛，又被稱為特長型號警笛（ludwig&ludwigchicago）。在這只警笛的管形體內(nèi)有一根手拉移動的拉桿，隨著拉桿的上下拉動，能發(fā)出警車、消防車、救護車和工程搶險車的四種警示音。據(jù)介紹，這只可變聲調(diào)長警笛由上海公共租界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初作為附件從美國購買回來后，配置在了上海第一輛從美國購進的凱迪拉克消防車上。藏品靜止長度為33厘米，使用時最長可達51.5厘米。一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能清晰地發(fā)出警示聲音。

除了這只不需要吹奏便可發(fā)出警示音的可變聲調(diào)警笛之外，上海公安博物館還收藏了一系列上海租界時期的警哨。這些警哨多為銀白色或黃銅色，哨身刻有文字或圖案，以標示使用者的國別和身份。其中一只法租界警哨上，用英文刻著“上海法租界警察”字樣。據(jù)業(yè)內(nèi)人士介紹，這只法租界警哨極其罕見，迄今為止，尚未發(fā)現(xiàn)第二只存世，是名副其實的“孤品”。

此外，上海博物館還藏有一枚標有“1945USN”的警哨，外形酷似一個圓潤的“逗號”，不僅警哨保存完好，連掛繩都保持著原貌。

這些曾在中華大地上頻頻吹響的租界警哨，就是那段中華屈辱史中的最直接的見證物。中華民族強大后，它們，不僅僅是珍貴的文物，更是提醒后人勿忘國恥的愛國主義教育實物。

除以上兩件具有特殊意義的警哨藏品外，上海公安博物館還收藏了一些形狀奇特、材質(zhì)特別的警哨。這些警哨多用純銀、象牙、獸骨或膠木等特殊材料制成，哨形也根據(jù)材質(zhì)而各有不同。其中有一枚象牙警哨，設(shè)計簡約，雕工精美，除了口部是木制、其余部分都為象牙雕制，吹響后能發(fā)出又長又尖的哨音，方圓幾里都能聽到。

這些不同于一般的形狀和材料的警哨，就像手槍等武器一樣，既有實用價值，又有藝術(shù)氣息，還可體現(xiàn)使用者的特殊身份。一般都是租界警察部門中的高級警官或是王公貴族所有。

新中國成立后，公安民警也有了自己的專用警哨。上海公安博物館收藏了一枚1961年生產(chǎn)的警哨。警哨為圓柱形，黃銅材質(zhì)，繩圈與哨身筑在一起，哨身刻有五角星，星內(nèi)豎排刻著“公安”二字。

到了1980年代，警哨的樣式和材質(zhì)發(fā)生了一些變化：由黃銅材質(zhì)改為鋼鐵材質(zhì)，繩圈與哨身不再相聯(lián)，哨身去除五角星，只留“公安”二字，橫著排列。

盡管警哨的制作在材質(zhì)、款式上起了一定的變化，但它所起的作用始終沒有改變。在中國現(xiàn)今公安民警的裝備中，仍然作為主要警械之一，不時奏響在大街小巷。

2014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北京市考察工作中強調(diào)，讓收藏在博物館里的文物、陳列在廣闊大地上的遺產(chǎn)、書寫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來。習總書記講話中的這個“活”字，道出了文物工作者的心聲：一件珍貴的文物，不僅有科研、學術(shù)價值，還應(yīng)承載傳播文化、教育普羅大眾的功能。

這些小小警哨，就是走進百姓中，講述近代史的最好載體。

因其發(fā)音原理簡單、制作工藝透明，使用方法便捷，警哨自190年前面世以后，一直保持著十分穩(wěn)定的質(zhì)量和性能。許多文物級別的警哨，在使用者手中依然能發(fā)出準確的音調(diào)。

有藝術(shù)家建議，可否在不傷害文物本身的前提下，讓這些沉默了一個多世紀的警哨有條件地奏響，用技術(shù)手段記錄下它們蒼桑但不老朽的聲音，通過APP、新媒體等手段傳遞給前來參觀的人們。這些曾在不同年代響起的哨聲，原本就是歷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聲音，不僅可以豐滿回憶、還原歷史真實，甚至還可以將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聚集在同一個時空，展開一場生動的對話。

它們用自己獨特的聲音告訴參觀者：勿忘歷史。珍惜眼前。

歷史，就是每個人曾經(jīng)擁有過的那些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