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謊者

主持人語：

我以為，指尖是一位沒有得到重視的優(yōu)秀散文寫作者。

在讀了她的一篇散文后，我急忙向她約稿，就想看看，她的筆下新出現(xiàn)的文字會呈現(xiàn)一種什么樣的面貌。我一點兒也沒有失望。

從這兩篇散文來看，指尖的寫作是開闊的、包容的，中西兼蓄的。她的文字可以西化，可以地域色彩濃厚；所寫可理性可感性；她的文字可以柔美、可以清麗，但不流俗；可以厚重、犀利，但不粗鄙。她是獨特的。

《說謊者》以小角度切入后放開書寫，適合逐字逐句細(xì)讀，一定會讓讀者產(chǎn)生諸多的聯(lián)想，《細(xì)節(jié)與悲柔》，從古至今，從國外到國內(nèi)，那些在指尖腦海中的雪紛飛而下，在“指尖”的舞動下，幻化出種種細(xì)節(jié)，且美且悲。

不少的寫作者并不在意是否被認(rèn)同，一味地我手寫我心。

——主持人：張鴻

作者簡介：

指尖，山西盂縣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曾獲首屆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散文獎，孫犁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

1

他的眼睛更黑更亮更討人喜歡。他的笑容之中透露著真純。

他得到最初的禮物，一毛錢，十顆糖，一捆石筆，一張石板，來自老師或他母親。

有次他捋起衣袖，天哪，竟然有一塊手表晃晃蕩蕩在他的手臂上。手腕太細(xì)，表鏈太寬太松，就一直往上捋，捋到小手臂，跨越肘部，似乎臂膀才是最安妥處。每次炫耀，他都得將袖口一直往上捋，直到再捋不上去，手表隱約露出來。他說是父親送的，神情古怪，萬分得意。

他父親在外地上班，偶爾回家，帶回一些我們從未見過的食品。他從兜里掏出來，放在手心里，一些碎碎的皮屑掉下來——是點心的，但感覺更像他的皮——他一點一點地剝著點心上的皮，讓它們從左手手心沾到右手食指上，伸出舌頭，舔，一下，兩下，三下，食指被舔得亮晶晶的。他笑，對其他羨慕的小孩說，你要是跟我玩，我就給你舔一下。有人舔過他的指頭，說是一種很好吃的味道。甜嗎？甜。咸嗎？咸。他兜里有一大把糖，它們鼓囊囊的，快要把衣服和身體撐開了。跟他玩耍的小孩有幸得到舔一舔糖的機(jī)會。他們羨慕他，看著他將糖紙剝開，將糖放到嘴里，立刻左臉鼓，俄頃，右臉鼓?？諝庵蟹路鸲际翘堑奈兜?，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味道，甜、香、膩、多，帶著癢和暖。糖在他嘴里待了很長的時間，待到他們有些泄氣，他才將它吐出來，放到手里，說，你們排好隊，一個一個地舔。

有幾個男孩子，就有幾個形狀不一的腦袋，也有幾個大小不一的臉龐和嘴巴，但他們的眼神絕對是相同的，一個貼在了另一個上，一雙摞在另一雙上，仿佛貓看到了鼠，狗聞到了骨頭，貪，驚，愉，都有。

第一個舔它的人，總是最恭敬。

第二個相對就急躁些。他看著第一個人將頭低下，伸出舌頭，用舌尖輕輕地碰到糖，然后迅速將舌頭縮回來，滿意地吧咂著嘴唇，便將他推到一旁，伸手將糖拿起來，在舌頭上擦一下，嘴巴吧咂吧咂，再伸出舌頭舔一下。

也就四五個人吧。最后一個的盼望最長久，但他最勇猛，他一下把糖放到了嘴里。

他便有些急了，你快吐出來，快。

隔天他臉上有一個手印，據(jù)說是跟神仙過了一招。為什么？神仙嫉妒我有那么多那么多好吃的呀！

聽見的小孩驚訝地張大嘴巴。

他跟老師說，我會。站在黑板前驗算一道題，一點都不遲疑，公式列到一半，低聲說，老師我要尿尿。老師平日就喜歡他，怕他被尿憋壞，便讓他去了。等他回來，老師說，你回座位上去。然后提高聲音，來，大家看看這道題。

他把我的鋼筆摔到地上，地上有剛給兔子割的青草，鋼筆跌下去，青草沒救它，它就流血了。

鋼筆是多么易壞的物件啊。那些年，我們壞了無數(shù)的鋼筆，它不能被摔，不能被壓，你金貴它，它突然就要壞掉。筆尖折了，身體裂開了，彎曲了，不出水了，你擰開它，看見排列整齊的骨頭完好如初，可是，它就是要消失。你找修鋼筆的師傅，恨不能成為他，跟每一支鋼筆握手言和。

鋼筆流完血就是一支死鋼筆。我握著它哭，哭了一節(jié)課。他看著我笑，仿佛我的事與他無干。

許多年后，我得到一支受傷的鋼筆，它的身體上裹滿膠帶，驚訝的是它竟然還能寫出字來。所有的希望在此生呈現(xiàn)。我視它如寶藏，也僅僅是寶藏，而已。

他永不承認(rèn)，即便有見證人，他也有他的理由，他說他是從我身后走過，手沒動，袖子沒動，只有腳在動，腳在地上，又不在桌子上。輕蔑的眼神掃過我和鋼筆。地下的草黑了。他是我的仇人。說謊者。

據(jù)說小孩在說謊的時候會變成精怪，像《畫皮》里的妖，那時他只有一張皮。他的靈魂及器官都會扭曲乃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物種——獸，或者怪，在他的身體里作祟。只有機(jī)靈的精怪懂得成人們曲折崎嶇的內(nèi)心所求，所以有些被某物劫持心智的小孩，其早熟和洞息的本領(lǐng)更令人喜歡。比如，他說每次在黑板上算不出題時，就騙老師說想尿尿。又說，他如果想得到某件東西，會用語言來欺騙瞞哄對方使其自覺允諾，但他從不付出，他只是讓他們舔舔，讓他們聽見糖碰在牙齒上的聲音。如果他想得到一件東西，就會發(fā)誓自己長大會很有出息，大人們大部分時間是允了。如果不允，他又有異于尋常小孩的膽大，去偷偷拿來。所有大人都覺得他是個好孩子，聰明好看，能說會道，是個有出息的坯子。

小孩在一起也會談將來，說自己長大要當(dāng)工人解放軍，當(dāng)然也說自己要娶的老婆。某說要娶某，另某說要娶另某，輪到他，想了想說，要娶我。教室里很快就傳開了，誰跟誰是兩口子。當(dāng)他們逗我的時候，我的眼里燃燒起火，仇恨的火，要燒掉他，他在火里扭過頭。

仇人長大后，不是軍人也不是工人農(nóng)民，是一個賊。偷一切可偷之物，用笑臉和語言掩蓋暫時的被覺察。

說謊者最初的目的僅僅是討好他人，使自己游刃有余地生存，幼小的年齡，謊言帶來的快意是額外的加冕，是一頂美麗的帽子，鏡子上珍貴的彩線，或者紅領(lǐng)章。吹起來的肥皂泡，陽光下綻放出五顏六色，高處，低處，飄浮的，停頓的，那么美呵。

2

玩游戲，像一個假人。說出一則謎語讓你猜，或者藏起來，騙你說我在這里在這里，然后躡手躡腳跑掉。

你猜吧，猜了無數(shù)種可能，我都否認(rèn)，即便你猜對了，我也說不。或者你在我指向之地用盡力氣找，草叢、樹、石頭或者墻壁，你永遠(yuǎn)也找不到我了。

我是說謊者，被精怪附身。我不能親口說穿，只是將謊言之妖從藏處拿出，或從我身體之中取出，讓你以為我是多么玲瓏而誠懇的人啊。真相永遠(yuǎn)是另外一面。

我第一次說謊也是當(dāng)小偷。似乎賊這個身份只有謊言可配，它們在一起，順理成章，如此登對。我童年的伙伴是先用謊言偽裝好自己，然后去做賊。而我是先做了賊，然后用謊言去圓。我們都是豢養(yǎng)妖孽的人，在本質(zhì)上有甚區(qū)別？

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到他了，聽聞他做賊后道路曲折，數(shù)次被拘，數(shù)次釋放。如果有機(jī)會相見，我們之間會有怎樣的話題？想象不出?；蛟S我們像無數(shù)曾經(jīng)熟悉而最終陌生的人那樣，彼此問好，說天氣，然后笑笑，離開。也或許我們會被某種力量帶回到時間深處，說起小時候，他說過的那些謊言，然后也笑笑。風(fēng)起云涌是說往事的，也能說今朝吧。事實是我們成為兩條線，起初線段相交，之后背道而馳，永不再見。據(jù)說未來世界會出現(xiàn)五維空間，在那里，同一時間點會發(fā)生多起事件，而一個人會同時出現(xiàn)在各種場景之中。若果如此，我是否能遇見一個不同的他，那個我們從未得見的真他？或者更假的假他？我曾夢見過他一次，他還是多年前的年紀(jì)，笑的時候不張嘴，嘴角向上彎起，雙眼向下彎去，他的臉，像圓月上掛著三彎月牙。你是否還會記得上弦月，等它慢慢缺，慢慢圓？他一直向上捋衣袖，一條細(xì)細(xì)的黑手臂，然后一圈亮晶晶的光。他偷來的手表就要出現(xiàn)了，我心里既緊張又興奮。獅子蠢蠢欲動，牢籠已無法安放。你喂它食物或給它水，都不能再次安慰它，它要咆哮，要走，搗攪山河。

臨到畢業(yè)，因為要給同學(xué)買紀(jì)念品，要照合影，我的錢全花光了。我媽威脅道，你花太多了，不再給。小心眼里忐忑不安。再有人喊去照相，以萬種理由推脫，要復(fù)習(xí)了，肚子疼走不動了等等，其實有個理由是最冠冕堂皇的，但人小，太自尊，說不出口。許多年后讀一篇文章，里面說男孩子第一次愛上的肯定是丑女孩，她們要么是滿臉雀斑，要么奇丑無比。一時間想到余光中那首《小褐斑》，特別喜歡過，恨不能將雀斑長成“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那樣子才甘心。嗯，那時節(jié)，我不敢說出的理由，就是丑。我不喜歡自己的一切，不止如此，我也不喜歡她們的長相和身材。可是，幾年的情分就要盡了，又收到她們送的小手絹，她們還要問，你送給我什么？我沒錢了。

宿舍里那張床下一直壓著兩塊錢，綠色的火焰，它從開學(xué)一直燒到現(xiàn)在，未被拿出來過，它是被忘了吧。下課回來，我坐在那里，眼光掃過那張床，臉?biāo)查g燒起來，仿佛被那綠色的火焰點著了。趕緊上床把臉埋起來?？墒切膮s向往那團(tuán)火，十塊小手絹哪，除去送給她們，我還能留下幾毛錢來。

真要赴湯蹈火，萬劫不復(fù)，一個空當(dāng)期，小機(jī)會，放出我，精怪的笑聲凌厲地劃過晴空。

做賊的好處就是可以觍著臉裝模作樣，故作姿態(tài)。但上次做賊我并沒有成為說謊者，那次是去偷玉米棒子。黑夜，無月，在田地里，除去心里的擂鼓聲，掰玉米、衣服和莊稼的摩擦、趔趄的步伐、河水嘩嘩……都消失了，只有賊的心在跳，快，而且響。鼓錘掄得那么高，咚，咚，咚，一聲高過一聲，仿佛天上地下都被震醒過來。那次我偷了半口袋玉米棒子，修行尚淺，妖氣不足，我被自己嚇?biāo)懒耍サ哪赣H被我嚇?biāo)懒?。這次是十年后的我，我飼養(yǎng)了十年的自己，給它營養(yǎng)，創(chuàng)造環(huán)境，找到理由，是不是有經(jīng)驗的賊？

我能抑制自己心跳的頻率，但掩飾不了自己的表情，我只有走開，不回宿舍，讓丟錢的她自己找。翻開自己的床鋪，鉆到床底下，又去相鄰的床鋪，床底下。她注定找不著。我恬不知恥地接著上自習(xí)，又裝著無意問訊跟她一起找的同學(xué)。

說謊者沒有具體的樣子，不能按一個模型雕刻出來，當(dāng)它從每個人的身體之中脫出來，不只有殘酷和恐怖，而且具有強(qiáng)大的邪惡，有自我掩藏和自我保護(hù)的功能，所以我確信她找不到我。我扯起一個肥皂泡讓她看，它太小，她看到的只是一個泡沫，她戳不開它，它便永遠(yuǎn)是個完整的泡沫，亮晶晶的，陽光下五顏六色。

做賊成功，我將我收回去，繼續(xù)做賢良的人。

買手絹，上面用油筆寫上祝福的話。送給她們。當(dāng)然有她。她是否懷疑過我的誠意？倘若是面對面，我會虛弱不堪，她會怒目相對。但不會，她面對的是精怪，無影無形，無色無味，她永遠(yuǎn)也不可能是它的對手，它虛情假意，它惡意奉承，它暗自譏笑，她全然不知。

3

他喜歡不停地?fù)Q衣服，紅謊言，黃謊言，白謊言，黑謊言。倘若喜歡紫謊言，你就會看到薰衣草，一片連著一片，開到天邊。倘若喜歡橙謊言，你會看到巨大的落日，在山那邊，水那邊，離你最近也最遠(yuǎn)的地方，它就要落下去了，到山里，到水里。

我們一群人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眼睛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了什么。瞧，他在變戲法兒，帽子里的東西層出不窮，一朵花，一個蘋果。另一頂、無數(shù)頂帽子，撲克牌，一只公雞，一只白兔子跳出來，一團(tuán)火，你的眼睛開始流淚，你笑出來。

再看，錘子敲在磚上，磚碎了。敲到石上，石裂了，敲到鐵棒上，鐵棒蹦起來了。敲到人肚子上，你捂住眼睛，你看皮開肉綻，血水橫流，五臟六腑從傷口里涌出來。但沒有，錘子依舊在肚皮上敲打，磚碎了，石裂了，鐵棒蹦起來，肚皮上有磚屑、石屑和鐵屑，它們混攪在一起，肚子成為五顏六色的肚子。后來擁有肚子的人站起來，拿褂子擦擦肚皮。

他的鴿子、兔子、蛇和猴子在他身后的籠子里。

戲法兒是一句完美的謊言，它被說出之后帶給小孩無盡的遐想。仿佛有什么從你腦子里被掏走，假象使你沉迷，陶醉，并因之痛苦。

他不讓你看見身體里的精怪怎樣伸出頭又怎樣被他摁回去，魔法令人感到他是超越正常生活范疇少量的物種，他運用魔法得到一切，飯菜，錢財，安逸富足的生活。他永遠(yuǎn)有一群擁躉，他（它）們無比忠心地替他掩藏謊言，彌補(bǔ)破綻。

說謊者喜歡一切道具，不只此刻擁有，還有未曾擁有。你慶幸自己的被赦免，慶幸逃避謊言的七彩，但你不知道，你也是他的擁有，早就是了，從他出現(xiàn)的那刻，說出的那刻。

傳說在端午日，陽氣極盛，用蛇、蠱、蜈蚣之屬來制藥，能制成石頭蠱、泥鰍蠱、腫蠱、癲蠱、陰蛇蠱……這些藥蠱性極強(qiáng)，人一觸便可致死。魔法師的仇人在刀下、水里、或炮筒里僥幸逃生后，又會被詛咒，像書里寫的那樣，用布縫一個小人，在上面寫上仇人的名字，然后拿針扎，沒完沒了，無休無止。但他最終是要被蠱所傷，瘦骨嶙峋，氣息奄奄。

家里大人們告誡你，要遠(yuǎn)離陌生人，遠(yuǎn)離正午和黑夜。據(jù)說每個人都有一個不明真相的前生，而今生的境遇，不過是去還清前生債務(wù)的過程。你不知道你欠了誰的，在這漫天迷霧的世上找，遇見誰，還誰，還錯了，還對了，并不確定。

夜里，大霧散盡，你出來找，你聽見誰在喊你的名字，一聲，兩聲，無數(shù)聲，你就快愛上了他（它），你當(dāng)然會愛上他（它）。大人們拽著你的耳朵三番五次地告誡：夜里誰喊你的名字都不要應(yīng)，知道了？知道了！妖魔鬼怪在夜里會喊出你的名字，一旦應(yīng)答，即刻成妖。

第一個魔法師的手里拿著一個鐵環(huán)，他說，喂，小孩，幫我拿上這個。勇敢者清澈地接過鐵環(huán)，魔法師要求他把鐵環(huán)套在脖子上，他遲疑了。但魔法師的微笑讓他放下包袱。鐵環(huán)滾在地上，它跟地上的石頭和泥巴碰撞，跌跌撞撞滾起來。頭上套著鐵環(huán)的小孩仿佛也要跟地上的石頭和泥巴碰撞起來，我們緊張地看著他。魔法師在他頭上摸一下，鐵環(huán)瞬息消失。我們?nèi)α?。我們說再摸再摸，魔法師說，再摸他就不見了。

第二個魔法師在十年后出現(xiàn)，他有雪白的牙齒，會說話的眼睛。他繞過許多山河、許多人，停在你面前，說，女孩，幫我拿下這個。你抬起頭，看見了光。你能將光拿在手上，套在頭上嗎？不能。花雨落下，他說給你愛，是愛啊。他說，我有一生一世，還有后生后世，都是你的。他說，看見你就看見了花開。他說，你像星辰，照耀我生命。他說，你且等等我，我上刀山下火海予你如愿……那一刻，你身體里的妖魔正在被緊緊鎖住，你不放任它，不給它自由，你堅信人格的力量要大過妖的。許多年后在KTV唱《她說》，你看見消失的鐵環(huán)依舊套在小孩脖子上，說謊者欺騙了說謊者，負(fù)負(fù)得正，不給，不欠，卻兩敗俱傷。

說謊者有一萬件黑色的斗篷，掀掉一件還有一件，它是他身體的表皮，永遠(yuǎn)嶄新，沒有污點和水漬。而他的內(nèi)臟之中布滿海水和山峰，暗夜和陰天，不，他的內(nèi)臟之中裝滿謊言，正在生長的，已經(jīng)長成的，還有死掉的謊言殘骸，他們組成一切陰暗可疑的個體，狼突豕奔，硝煙彌漫。用謊言成全謊言，用謊言彌補(bǔ)謊言，用謊言去愛謊言。等不到天黑，煙火不會太完美，回憶燒成灰，也等不到結(jié)尾。

時間讓你精怪，在別的精怪的磨煉中漸漸幻化成形，你在鏡子里看見你，你在聲音里聽見你，你的笑臉里藏著你，你的良善和仇恨分食著你。不停地說出話，小的，大的，方的，圓的，奇形怪狀。泡沫，總是透明的，袖珍的，到后來，隨著經(jīng)驗的增加，對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它會漸漸大起來，仿佛巴掌，仿佛頭顱，仿佛一個人……

4

請您立誓。嗯，我立誓，下一個黎明，會帶你離開這里，下一個滿月之夜，你在櫻花樹下等我。頭發(fā)、指甲和血印比嘴巴更可信，它們是語言的信臣，被拿出來，纏到手腕，或者包在懷里。最登對的愛，總是不合時宜的謊言幕帳，做人到八十歲，做到不想死，變成鬼，變成鬼的鬼也還是篤信謊言。眾大地上布滿說謊者。朋友說，說謊最極致，當(dāng)屬無花的十二少。藝術(shù)放大謊言效益，觸目驚心。

電影《說謊游戲》中，癲癇病人昆汀顯然是高大上的說謊者，他成功地用一片藥躲開了現(xiàn)代科技對他的測定，那根針，搖擺得多么均勻啊，像一個身材勻稱的女子在舞蹈，她的手臂，她的大腿，她優(yōu)美的頸項……世間之美，總是對稱而重復(fù)的一種姿勢。一句謊言，必定有另一句謊言與其對稱，在時間或空間的另一端，時刻呼應(yīng)著你的生、你的發(fā)、你的得逞，你的失敗。說謊者，要吞下一千根針，才能重生。昆汀從不傷及女人、小孩、小動物。他飼養(yǎng)蛇、老鼠和蝙蝠，在暗夜他會變成一只黑色的貓，有綠色的眼睛，尖銳的刀。測謊儀的針，在一千根針面前拱手投降。夜晚，燈光昏暗，老鼠和蛇從他身體中跑出來，它們各自朝向他心所指處，在那里，謊言正在被嘴巴吹開，它們從一個看不見的唾沫星，緩慢地長成泡沫。

蝙蝠馱著無數(shù)的泡沫在暗夜里穿行。溫情下藏匿著背叛、殘酷、變態(tài)、仇恨，謊言。他要殺掉她，但他無法摧毀用半生時間建造起來的謊言大廈，摔壞杯子，盤盞，誓言和寬容，摔壞愛和溫暖，凌厲的刀鋒下，你要用謊言應(yīng)對我的謊言，你要說愛，你要呻吟，要像愛的樣子。你的謊言真蹩腳，真假。

泡沫依舊在夜空中穿行，《捉迷藏》里，你又看見血，不，那是清清的水流，它們在一個人的容積之中漸漸變色，粉色，赭色，紅色。一個人分裂成兩半，一半是溫情世界里的父親，一半是殘忍世界里的惡魔，一半真誠，一半謊言，小女孩根本無法分辨出父親真實的樣子，她驚恐，哭泣，反抗又順從。連他也無法分辨自己和自己，從身體里冒出來吧，具有血紅的眼絲和黑暗的心靈的自己，用暗夜絞殺白天的自己，用無數(shù)謊言疊加起來的自己，分裂的自己，變態(tài)的自己，真實而虛假的自己。倘若愛可以假裝，讓說謊者的陰謀得逞？倘若心可以遲鈍，讓說謊者義無反顧地背叛？基督教里人類具有生而俱來的、洗脫不掉的罪行，說謊，是不是原罪？

最大的謊言是千古名句，話外音，溫和的男生，或者深情的女聲：從此王子和公主過上幸福的生活?，F(xiàn)實沒完沒了。更多人喜歡假的流血，假的相愛，假的死亡，一切都將遁入謊言的黑暗深處，一切都要消失。最好的生活，應(yīng)該是壞對應(yīng)著壞，謊言對應(yīng)著謊言，像天平的兩端，有平衡對稱的美學(xué)關(guān)系。

似乎謊言最喜歡被謊言去求證，而說謊者更喜歡與說謊者游戲。最可怖的殺人兇手就呈現(xiàn)在你面前，他就是謊言本身。你明知道的。但他有藥，而你沒有解藥。所以他會有好幾條命。像游戲里的人物，死掉之后，吃一盞向日葵，在限定時間內(nèi)回血，它就又會站在戰(zhàn)場上，仿佛初生的勇士。而昆汀的血，就是謊言。他干凈、聰明、優(yōu)雅、富有而完美，他用謊言將大家都帶入地獄，萬劫不復(fù)。一年后，蛇和老鼠去迎接他的回血重生。

一個昆汀之中遮蔽著另一個昆汀，一個謊言套著另一個謊言，一個泡沫之中藏匿著另一個泡沫，真相和幻象的世界有時模棱兩可。他穿行在午夜，此刻月光隱退，謊言成為透明球體，無限地擴(kuò)大著疆域。

5

老太太擎著個長煙袋，笑瞇瞇地坐在陽光中，說，人死如燈滅。白色煙霧自她的口中噴出。

又說，人死之后會保持當(dāng)下的樣貌，永久留在地下，等待陽世頻繁老去的人前去團(tuán)聚。更多白色的煙霧通過口進(jìn)入鼻管，自她頭頂而出。

像肉身之中藏匿著精怪一樣，她的靈魂之中也藏匿別的靈魂，而別的靈魂之中還暗藏著另外的靈魂……白色煙霧是蟄伏于體內(nèi)的精怪和另外的靈魂吧？它們成為一個圓形的云朵，她的頭頂，你的頭頂，我的頭頂，盤旋不散。

你信哪句？當(dāng)然是后者。打小大人們就教育，凡事要往好里想。好，就是陽光曬到身上，夜里燃起火，打嗝聲，夢。好，就是她故去，走進(jìn)土下世界，安靜地做飯，喂雞，吃煙，掃地，養(yǎng)花，等待我的老，和死。死是一件美好的事，它包含團(tuán)圓、節(jié)日、熱鬧這些詞匯。像過年。

你在小時候肯定沒怕過死人，停睡在門板上面，雙手被緊緊綁著，嘴里塞滿東西，他的臉上蓋著一張黃帛，陽光透過黃帛使他成為透明人，有冰面被砸開后呈現(xiàn)的晶瑩。他的衣服整整齊齊，帽子和鞋也整整齊齊，仿佛要去趕集，參加婚禮，走親戚。大人們在哭他，忽然開始說其他的話，甚至笑了笑，之后再去哭?？?，仿佛是儀式的催化劑，更具莊重形式，而非實質(zhì)。沒有淚水吧。不知道。戴著謊言面具的哭，是世上最熱鬧的哭，它讓塵世喧騰熱鬧，歡天喜地。

像無數(shù)人的儀式，老太太也撒手而歸。她也變成透明人，停在九月陽光下。酸棗樹上結(jié)滿紅紅的果實，它的刺愈發(fā)粗硬。我們送她走，雖悲猶喜，仿佛送走一個去地下看房子的人。

一別多年，我跟故去的祖母又在陽世相見，當(dāng)然，她不是游戲人物，重生的幾率完全沒有，是我們不恭敬，要將她從居處刨出，另擇他所。

地點：干草坡。

時間：2009年7月。

人物：祖母、祖父，家人及我，共10余口。

事件過程：一陣忙碌后，祖母的棺槨抬出來，完好無損。心下竊喜。捆綁的繩索松開，就要看見她了，她站起來，走出來，喊我“妞”。棺槨嘩啦啦碎成一攤。沒有祖母，說好等著我的祖母，我日思夜想的祖母，沒有完存的肉身，早已成為一攤碎片之中的碎片，無熟悉氣息和姿勢，像一句被切割成數(shù)段的謊言。

老太太當(dāng)日的話，真一半，假一半，人一半，怪一半。她在老年時光，已辨不清自己的真身，她將她拿出來，有時忘了收回去。我站在那堆謊言碎片面前，突然覺得自己就是說謊者的后代、替代品，血液里流淌著綿延的謊言……

我謊言，你謊言，他謊言，她謊言……大的小的、美的丑的、善的惡的，謊言精怪種群對應(yīng)人類社會肉身，兩者契合為一個龐大的世界。說謊者（生存者）有完整的五官和正常的思維，有確鑿的社會角色和家庭角色，常態(tài)下，運用平靜而真實的表情和聲音在人世呈現(xiàn)。另些時候，被內(nèi)里的精怪所操控，成為他之外的物種，或者他之內(nèi)的物種。謊言分身術(shù)，你也會吧，嗯，就像此刻，夜幕降臨，萬物安詳。家里，燈光散發(fā)著暖光，灶火燃燒著藍(lán)色的火焰，鍋里，燉著肉和青菜。你在跟母親說話，同時你的孩子開始插嘴，這時，門被敲開。面前只有三個人，但你在三個人面前分別要成為不同的人，孩子，母親，朋友。燈下，你有三張不同的面貌，任性的，慈愛的，冷漠的。精怪正在從你的毛孔里涌出來，濕津津的，無須擦拭，你很快就被侵占，前面，左面，右面，你像一個變種人。而語言，就是新生細(xì)胞，但只注入，你無限擴(kuò)大，或者縮小，更丑陋，或者更美好。說謊者有一張極其堅固的皮，它敏銳地體察周邊的溫度和環(huán)境，并在時間和空間中不斷變換。

人類自語言發(fā)明開始，就準(zhǔn)許謊言存在，并劃分疆域用以滋長。它跟良言一起組成人類生存的符號，宛如魔咒，又似預(yù)言。死諸葛嚇?biāo)阑钏抉R，無中生有，魔咒效應(yīng)生發(fā)，說謊者完勝。民間有“紙包不住火”的諺語，這里，火是謊言，它會在時間中擴(kuò)散，稀釋成美麗的天空。泡沫消失，世界依舊溫情一片。

網(wǎng)傳一個視頻，題目是：我的爸爸。

“我爸爸是世上最可愛的爸爸，爸爸是最帥的，最有魅力的爸爸，最聰明的爸爸，最好的爸爸，他就是我的超人。爸爸讓我做個好學(xué)生，爸爸真的好偉大，但是，他撒謊。他撒謊……說他有工作。他撒謊……說他很有錢。他撒謊……說他一點都不累。他撒謊……說他不累。他撒謊……說我們什么都有。他撒謊……說他每天都很開心。他撒謊，都是為了我……”

三分多一點的時間，剛剛夠眼睛里流出淚，心揪起來。說謊者吞下的一千根針，幻化成溫暖而疼痛的疤痕，浴血重生。

說謊者們的人世，半人半怪，半神半魔，有山水，有險惡，有仇恨，有牽絆，有恩情，有怨懟，有死，有生，令人留戀。我依舊會跟他說，你要吃飯，要不就沒勁了。跟她說，你走得慢點，要不就跌倒了。跟她說，你真棒。跟他說，我愛你。安心地做說謊者，去施蠱，也中蠱。所謂完美，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