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在鄉(xiāng)野生長

○彭文斌

詩歌在鄉(xiāng)野生長

○彭文斌

鄉(xiāng)野修改了詩歌，詩歌修改了一個普通的秋日。2017年10月21日，風(fēng)作快馬，送來鳥鳴，也送來30多位詩人和小說、散文家，他們從江西各地風(fēng)塵仆仆聚集到新余市分宜縣最南端的防里古村外的香樟林，為的是赴一場“香樟詩會”。

香樟是江西的省樹，一棵香樟樹，往往就是一座村莊的編年史，看見香樟，便看見了故鄉(xiāng)。《星火》創(chuàng)辦的“香樟詩會”不再沿襲一般詩會關(guān)門搞座談研討的做法，也不再借助舞臺和燈光秀場面秀高端，而是把會場擺到了古樟的綠蔭下，倡導(dǎo)詩人回歸自然，詩歌回歸初心。

防里無疑是適宜迎接這樣一場新詩會的風(fēng)水寶地。從東晉永和元年（公元345年）開肇建村開始，防里子弟以做“清流”為榮，視民瘼大于天，他們崇文尚學(xué)，“清門讀書聲，瑯瑯聞遠近”，曾經(jīng)考取進士19名、舉人12名、諸貢100多名。村里有一傳統(tǒng)，每考取一個功名，便在村前栽一棵樟樹，在祠堂前豎立一塊功名碑，千年不廢。文風(fēng)像稻香一般彌散，詩詞歌賦成為防里的一日三餐。香樟樹也將光陰化為繁枝茂葉，穿越時空集會，構(gòu)成古村獨特的風(fēng)景。

山，依舊堅守著防里故園。河流不大，自遠方來，仿佛游子日夜流回的鄉(xiāng)愁。稻子彎腰朝古驛道打招呼，向旅人問好。村口的古樟樹戴著白云之冠，一棵，又一棵，一代，又一代，記錄著歐陽氏一脈的風(fēng)雨篇章，它們，更好像在等候故人。

秋風(fēng)已把陽光吹得松軟。我的目光熱情地與曬谷男子、與三頭黃牛、與一叢叢野花和狗尾巴草交流。那棵年齡最長的香樟樹屹立于曠野中，形如一只巨大的酒壺，隨時給遠方客人和浪跡天涯的游子接風(fēng)洗塵。一張張竹椅、木凳集合在樹下，被河流遺留下來的卵石與草蔓簇?fù)碛趬汛T的軀干周圍，猶如給古樟戴著勛章。我忍不住向這棵跋涉了1052年光陰山水的香樟樹彎腰致意。

轉(zhuǎn)身，我看見了正仰望著古樟沉吟不語的詩人胡剛毅。這位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即活躍于詩壇的宿將，懷揣著其詩集《每一個人都是一棵走動的樹》，足足提前一天從吉安搭乘長途汽車過來，準(zhǔn)備現(xiàn)場向古樟獻詩。他曾經(jīng)對樹與人的關(guān)聯(lián)密碼作了如是解讀：“每個人都是一棵走動的樹，千姿百態(tài)/身體內(nèi)藏著一盤盤唱片，一疊疊年輪堆積 /誰也看不到摸不著/各自心照不宣?！蔽也孪胨欢ㄕ趶娜荽蛑垢?，對一棵古樟進行詩歌定義。

出乎意料，首屆“香樟詩會”竟然從講故事開始，主題是“記憶中最美的一棵樹”。站在萋萋芳草間，景德鎮(zhèn)作家協(xié)會主席、小說家江華明深情敘說著記憶里最深刻的那棵香樟樹，像他去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尖銳的瓷片》一樣，充滿脈脈溫情和鄉(xiāng)愁苔痕。第一屆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得主劉國芳朗誦了他的小小說《老人與樹》，宛如一首敘事體詩歌。散文家石紅許講述起發(fā)生于故鄉(xiāng)鄱陽縣瓦屑壩的移民往事，“南樟北槐”成為一個民族的家園情結(jié)。石紅許即興為詩會吟出幾句：“一棵樟樹一進士，星拱流水似流年。防里防外成煙云，香樟詩會香滿天?！?/p>

詩人上場，畫風(fēng)飄逸。吳素貞頎長的身影與植物構(gòu)成靜美的畫面。這位來自金溪的才女詩人，絲毫沒有在詩歌江湖攻城略地的殺伐之氣。她說，她愿意這樣回到天地之間，嗅著植物氣息打開故鄉(xiāng)的畫卷。吳素貞把故鄉(xiāng)事物種植在短詩《秋過籬笆》中，引領(lǐng)我們“像蝌蚪一樣順著月色游回”，聆聽母親菜地里的那只蟋蟀唱著“君不知，月如水”。我更喜歡她現(xiàn)場急就的《防里古樟》，其間有這樣的句子，“到最后，前朝成了一片古樟林/落第與榜眼都有了好歸處”，道盡人世夢幻，這樣的妙筆，只有向大自然張開雙臂，才有可能偶得。

小河邊，一襲鮮紅長裙的青年詩人如月之月雀躍著奔向蘆葦蕩，似乎，那兒才是她的繆斯，才是她的心靈棲息地。她愿意做一個干凈的人，“坐在古樟下 /在枝間紛紛傾倒下來的鳥啼中沐浴”。我看著蓼花漫過她的裙，我看著風(fēng)吹起她的秀發(fā)，我看見詩歌飛揚。千年香樟“以十畝云朵的坍陷延綿”，無限憐惜地凝視著這位女子“在低處仰面，陷入香樟林的包圍”。而古樟的另一方向，萍鄉(xiāng)詩人漆宇勤蹲在蜂箱前，耐心地觀察蜜蜂嚶嚶地飛進飛出，他向我興奮地透露其發(fā)現(xiàn)：采好花粉歸來的蜜蜂姿勢像飛機降落一般。我想起他的一句詩：“面對土地，學(xué)會謙恭地低頭?！爆F(xiàn)在，漆宇勤已經(jīng)化身為防里村的一個游子，熟悉這鄉(xiāng)野間的一草一木，他很快向與會的文學(xué)朋友、向古村的農(nóng)人獻上一首《香樟：送別也是守望》，他說，“只有樟樹在日常里守望千年 /關(guān)聯(lián)前朝的煙雨，或線裝書味/樟樹不以年輪來記數(shù)，只記新嫁娘的腳步”。

散文集《被綁架的河流》問世后，好評如潮，但作者簡心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防里的古建筑、古樟樹林喚醒了其故園千秋夢。她以詩歌般的語言作向?qū)В覀內(nèi)フ翗湎?，去見那位慈祥的太婆。我感覺到太婆的手掌傳遞著溫度，她摩挲著少女簡心的夢想，也溫暖了時光下游的我。

簡心說，沒有樹的村莊是失水的，就像一個人失血。或許受了詩會熱烈的氛圍感染，散文作家羅張琴即興創(chuàng)作了《香樟之戀》和《如果我停駐》兩首新詩。隨著其聲情并茂的朗讀，我恍惚間見古樟果真成為一個“比祖母還年長

比墻上的太祖父還年長”的長輩，它高過了云天，即便遠行萬里，只要想起它，就看見了“最親的故鄉(xiāng)”。

在千年古樟的注視下，我緩緩走過“星拱橋”。橋長29.86米，跨度10.26米，橋身左側(cè)9個臺階，寓意“步步高升”，右側(cè)8個臺階，寓意“喜迎八方來賓”。當(dāng)年，防里的子弟便是由此走向山外的世界，上下求索，涌現(xiàn)了歐陽玄、歐陽星、歐陽瑾、歐陽化龍等清官廉吏。在防里，有“文房四寶”之說，文昌閣如筆，星拱橋如墨，大草坪如紙，硯子臺如硯。詩書與風(fēng)雅，如新江河水流淌進古村的身體，流淌過樟樹林的疆域。林間傳來誰深情的吟誦。此際，多么想學(xué)著蘭亭雅集的那群晉人，唱起“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狈览?，讓詩歌接上地氣，自由生長。

回到古樟下，仿佛回到課堂，靜靜聆聽詩人天巖的表達。他將贛南的方言和普通話糅合成贛西的鄉(xiāng)土味道，抓一把，就是一朵香樟花，“寄給一個叫防里的村莊”。而我，頭發(fā)和衣裳被簌簌的樟籽所迷惑，不知這是古樟的禮物還是暗語。也許，我應(yīng)該就這樣與防里的樟樹比鄰而坐，想念故鄉(xiāng)一棵消失的楓楊，它不僅僅是一種鄉(xiāng)愁，更是一種疼痛，這疼痛彌漫我的生命，直至我低于泥土。

香樟詩會倡導(dǎo)的是一種廣義的詩意寫作，在詩會策劃人、《星火》主編范曉波眼里，詩會的參與者并不僅僅是詩人和作家。他在個人微信朋友圈里如是記錄了首屆“香樟詩會”的出席者：一株千年古樟和它的鄰居們，一幫為香樟現(xiàn)場作詩的詩人，一群講述“記憶中最美的一棵樹”的小說家和散文家，幾撥高聲喝彩叫好的斑鳩和喜鵲，一只高顏值的公雞和它略顯自卑的夫人，一群停止采蜜的蜜蜂，幾只忘了飛行的蝴蝶，一條剛剛出名的小河，許多還來不及出名的昆蟲，一樹柚子，滿地野荻，半天白云，幾陣暖風(fēng)。

第二天，鳳凰網(wǎng)和中國作家網(wǎng)等媒體紛紛以“《星火》舉辦香樟詩會開創(chuàng)詩歌筆會新模式”為題披露并盛贊防里古樟下發(fā)生的動人故事。

建于云山之上的洋江鎮(zhèn)太源古村，跟防里一樣，像酒曲，讓詩人、作家們釀造出了美酒。當(dāng)秋風(fēng)吹拂村口坡地上的那棵枳椇樹時，劉國芳兩眼驚喜，竟幾步躍上巖石，身手敏捷，全然不像六旬之人。村民熱情地上前招呼，劉國芳采摘了一束果實，現(xiàn)場品嘗，滿臉愜意，他一定是穿越到了童年時光。有村民主動操起竹竿在枝葉間忙乎，一個個黃澄澄的柚子從青石護坡上滾落下來，女詩人們發(fā)出陣陣歡呼，轉(zhuǎn)眼間手中已是滿滿收獲。更令人驚嘆的是，這座古村以石頭為旋律，表演著另一場磅礴而沉靜的詩會，700多年不曾厭倦。

轉(zhuǎn)過彎，但見黃氏宗祠聳立于青片石砌就的墻基上，可以隨時采擷云朵。青片石高達4米左右，長有20余米，像一個壯觀的詩歌陣列。我聽到了石頭面向鄉(xiāng)野的集體朗誦，深沉，真摯，有古風(fēng)的芬芳，有陳酒的醇香。大家的腳步不約而同遲滯于高高的臺階上，構(gòu)成一首自由、寬松、純真的新詩。山風(fēng)催來稻谷、果實和草木組合而成的味道，催來白云、鳥啼、雞鳴、狗叫。詩人白海對此有著自己的解讀：“詩并不在遠方，詩就在眼前，遠方也在心間。”是的，在太源古村，我們活得像一個真正的詩人。

我與幾位文友佇立于一座土墻老屋前發(fā)呆時，一位老嫗蹣跚走近，她用方言說，再采些柚子吧，不要錢。同伴沒有吱聲，他們可能一時沒有聽明白，但作為分宜縣本地人的我卻聽懂了，眼里忽然間一陣濕潤，我想起自己的鄉(xiāng)村光陰，想起小腳祖母端著煤油燈照亮我回家路的情景。漫步荷塘邊，如月之月坦言，她喜歡這個以石頭說話的村莊，喜歡回歸鄉(xiāng)野、天人合一的感覺。她希冀有人在這山間建起客棧，有空來度幾天逍遙日子，哪怕只看看野草與青石板抗?fàn)幍臉幼?，也是一種盎然詩意。我的腦海里浮起這樣的詩句：“在人群中，我長出石頭的悲傷 /青苔的馳念 /你永不見平靜的月色下/一股跳動的水脈，因日夜的專注/已浸

淫體內(nèi)的洲心島?！笔侨缭轮碌摹兑约摹?，其情境，與太源村多么相宜。

登上村后的山坡，幾塊旗桿石豎立在荒草間，上面刻著“同治”二字。我們久久俯瞰著太源古村，回味著另一場詩會。這里曾經(jīng)也是如此模樣：“有人秉燭持卷 /有人打馬進京 /光陰有急蹄?！边@里也曾經(jīng)呈現(xiàn)女子倚門嗅青梅的樣子，“像樹一樣把根暗暗地長進大地的心臟”。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詩歌，在太源村增加了草籽的屬性，撒進鄉(xiāng)野，將在風(fēng)雨陽光里生長，最終被大地收藏。

彭文斌，江西分宜人，現(xiàn)在南昌鐵路某部門工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已出版《純粹風(fēng)景》《驚塵疏影》《城市游泳》《沿著鐵路散步》《一個叫彭家園的村莊》《歲月之刀原來如此鋒利》《儲蓄陽光》等作品集。曾獲全國第七屆、第八屆鐵路文學(xué)獎。多篇作品被轉(zhuǎn)載或入選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