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 心
被綁架的河流
○簡 心
一個地方,若有條河流過,是富有的,盡管這種富有常常會忽略不計。這樣想著,我已在河邊獨自坐了一個上午。
河在郊外,離我上班的地方不遠(yuǎn)。單位是所學(xué)院,二十年前,我在這所學(xué)校讀書,后來,我在這里工作,結(jié)婚,生育,更多的時候,我在這里讀人、閱世,甚至讀這樣一條鄉(xiāng)民般的小河。
已是初夏,兩邊河壩外,除了剛剛?cè)械牟似?,便是插滿秧苗的水田,有婦人在陽光下埋頭刨著菜土。河灘不寬,青蕪蕪長滿了草,一溜煙抹著小花,擁向一片長長的蒺藜林子,兩岸的風(fēng)景便無聲退了出去。河的上游是幾蓬黃竹,水一群群從那里游出來,在小橋下波光一閃,掠過河灘時,遲疑了一下,輕輕一繞,笑聲淙淙地走了,河灘便被水的影子拉得老長。我想這些水,正在趕著一趟遠(yuǎn)游,如同旅途上的人,心里裝滿了期待和快樂。能夠擁有心有所待的快樂,很好,我不忍打攪它們,握著相機(jī)發(fā)呆,陪著我的,是草尖上的幾只小蝶,還有身后一地陽光。
河床十來步寬,水底爬滿了小石塊,烏溜溜的身子,偶爾也有赭色的和白色的。那些水,青綢一樣滑過,將石塊養(yǎng)得安安靜靜,像在孵化著日子,乍看過去,表情非常相似。有些大個的從水里探出頭來,不太安分的樣子,愣愣地瞅著水外的世界,它們的頭頂,總會狼狽地絆著些枯枝葉,或者水草。這些石頭,來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那是小河的源頭。它們被水流搓揉著,裹挾著,跌跌撲撲滾到這里,挪了幾十公里,不知走了多少百年。它們能抵達(dá)多遠(yuǎn)呢?或許,直到被水研成沙粒,仍舊走不出一條小河。在生活的河流里,我們就是那些靜靜的石頭,斂著氣蟄伏水里,沉默一生,盡管,仍會有一片片頭顱,掙扎著露出水面……
水繞過河灘時,偶爾會留下一些小禮物,比如一片菜葉、幾莖葦草,或者一只紅襪子……它們浮在河灘上,被幾根探入水里的枝椏挽著,披著幾朵淺白的泡沫。枝椏抹著嫩葉,上面攀著幾蔓細(xì)碎的金銀花。一只瓢蟲從花芽上挪下來,沿著一根葦草,一點一點向菜葉挪去。風(fēng)輕輕吹過,葦草晃了幾下,泡花一閃,碎了,瓢蟲跌入水流里,倉皇得沒了痕跡。紅襪子流浪在這里,大約有一些日子。它的身上,爬著一層濕漉漉的泥沫,仍然掩不住原本的鮮亮。這是一只遺失的紅襪,似乎沒穿過多久,看得出主人在購買它時,那種內(nèi)心的柔美。或許,它是在上游的一塊青石板邊,從幾件搓洗的衣物里,被河水悄悄叼走了。可是另一只呢?它的主人在哪?也流浪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我們被日子握在河流里沖洗挑揀,往往不經(jīng)意間,一些本該屬于我們的東西,就這樣從指縫里悄悄流失了。
有一種禮物是隱秘的,河灘把它們一點一點積攢下來,不動聲色地鋪成一片柔軟的沙床,那些滑溜溜的水草,就不知不覺地粘上去了。水草長得瘋狂,軟滑的莖,蒼綠的葉,綿密一片。它們將根扎在淺淺的沙層里,追著水紋,迢迢地舒展身軀,一叢叢瀲滟而舞。它們的一生,被水流牽得纖長,柔媚。水草大概是一種聰明而世俗的植物,它們在長長的河段里,閱盡千灣,了解河深河淺,知道水緩水急,于是盡可能將身子匍匐下來,避開灘石,避開水浪,淺淺招搖,實在抵不住水流,甚至把根和影子拋下。生物原本是逐利的,哪怕是一株水草,也懂得在水底斷尾求生,不動聲色地保全自己。塵世是一把隱形的水梳,它梳筋理骨,使眾生的潛伏,呈現(xiàn)出驚人的柔順和一致。我想河水或許也是一種文化,否則,這些牽牽纏纏的水草,何以在水里匍匐得如此柔順一致?
相比較而言,那幾枚絆在水草叢中的竹葉是窘迫的。竹葉蒼黃,水漉漉的,透著幾脈葉紋,輕巧得像只蜻蜓,大約離開枝頭沒有多少日子。它們泅著波光,被水流推搡著,跌跌撞撞地在水草縫隙里游移,左撲右閃,怎么也游不出去。而那些水草,則像調(diào)戲一只螞蟻,把竹葉一絲一縷圍住,一點不動聲色。我不知道這幾枚竹葉,是被怎樣的風(fēng),很不經(jīng)意地吹落在河流里,然后偶然地經(jīng)過沙床,它只想從這里輕輕漂過,可是,這個沙床卻已生靈密布,它進(jìn)不去。有時,一群簡單的水草,就是一片難以穿越的森林。這幾枚竹葉,就這樣被無聲地網(wǎng)住了。世界何其大,但分給每一個生靈的空間,有時卻那么小,小得只剩一些人心縫隙。在水草里游走,其實就像人在塵世夾縫里尋求開闊的過程,你可能擁堵了別人,也可能被別人擁堵,甚至,被一群水草綁架。
牛在不遠(yuǎn)處望著我。它充滿定力的身軀,撂在河邊,充其量是塊礁石。它將影子丟進(jìn)河里,臥在岸灘上,舉著頭,像在靜聽流水,又像在淡忘世界。背后的蒺藜林子,擋著它耕了一個春天的禾田。那些禾田,是這條河的沃野,屬于別人,上面踩滿了它的腳印,可是,它不記得了。那是一種平淡無奇的表情,安靜,隱忍,負(fù)重,深深犁入人的內(nèi)心。它能得到什么?一把鮮草,一聲吆喝,或者,春耕時主人的一潲桶稀飯?也不知牛活到哪里才是目的地,被一根繩子牽著,一張犁套著,一輩子,循環(huán)往復(fù)。牛是一種糊涂而聰明的生靈,它走在人世里,力拔千斤,卻從不走出那一片手掌。
小橋下面的青石板上,蹲著一位戴草帽的婦人,她埋著頭,嘩啦啦地洗著菜蔬,岸上,撂著一擔(dān)空空的糞桶。那個被菜蔬塞得滿滿的大籃子,放在草叢里,挨著她碩大的臀,就像自己的小孩那么貼切。她大約在菜地里折騰了大半個下午,但蹲在河水里,仍像一張安放妥帖的磨盤。她將菜蔬一把一把取出,握在水里沖洗,再攤開來,一葉一葉挑揀,很整齊地放回籃子里,麻利得沒有任何表情。河壩不遠(yuǎn)處就是她的村子,還有好幾座上百年的祖祠。村里的屋子老得和她一樣粗糙,內(nèi)里住著炊煙,鋤頭,飯桌,公公,婆婆,叔伯大嬸,以及一窩活蹦亂跳的孩子。那些男人、后生和妹子們到哪打工去了呢?廣州?上海?或者是地球上某個遙遠(yuǎn)小鎮(zhèn)?而她,則像水草一樣被牽絞著,拖拽著。也不知她結(jié)實的背膀里,埋伏了多少辛勞庸常的日子,可是,生活的期待,仍舊止不住地鉆出來,細(xì)細(xì)碎碎爬滿了衣袖??伤?,就在自己俯身細(xì)數(shù)的時候,一些最美麗的陽光,已悄悄泅到對岸去了,她追不上。
小河在坎壩沖出一個塌口,拐個大彎,沿著蔥綠的稻田,直撲向出水口——那是條吞吐了無數(shù)溪水的江流?;蛟S過于長途跋涉,章江剛剛沖出大C形豁口,猛然被小河一個沖撞,有些不知所措,幾秒鐘后,仿佛點穴一般,一片蒼蒼茫茫。堤樹逶迤闊遠(yuǎn),草灘青蕪可鑒,漁民拄著長篙在江上放排,采沙船突突往來自在地勞作著。有老人蹲在船舷收網(wǎng)。我無法想象江底的富饒與豐足——翹嘴,揚鰹,鯇子,鯰魚,河鰻,鱖魚……一一被打撈上來,他默默挑揀,不時一個甩手,鱗光閃閃丟進(jìn)水箱里。
城市踞立在河的下游,就像一個碩大的葫蘆,那是我安身立命的居所。
也不知我何以將自己搬運到那里,就像河里的石頭,從自然山體脫落出來,順著自己邏輯跌跌撞撞漂流而下,漸漸地,卻被塵世打撈,被鋼筋、水泥,還有所有一切,安身立命。這讓我想到漁夫、農(nóng)婦、耕牛、瓢蟲、水草、魚,以及親人、朋友,還有所有在城市豪邁奔走的同類。我們是安穩(wěn)的,有飯食,有衣穿,有榻眠,人生何處不安好?可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分明覺得,仍舊有個窟窿,正面無表情地將自己泄漏而去。我們都活在各自的生存世界里,被一條河圈養(yǎng)著,綁架著,盡管,有時會石子似的,一顆一顆掙扎著露出水面,甚至,借助水力流浪到某一所在。城市是塊平地,山里人走入城市,以為走向了開闊,其實,那是個長著平地的高山,就像石子走入大海,以為走向了平坦,其實,那是個長滿不平的江湖。
橫沖直撞中,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本來東西,就這樣不經(jīng)意地流失了。
大地暗下去的時候,婦人走了,漁人走了,水牛遠(yuǎn)去了,而我,也不得不離開這里,回到我的城市。江河有些冷,它們將暮色團(tuán)緊,深深陷了下去,嵌入大地的懷里。它們將流向何處呢?一個湖?一座海?或者更遙遠(yuǎn)深刻的所在?
前些日子,我和一位朋友聊到深夜。他說你看起來是個順利的女人,我說是,一直在表揚里長大,被老師,被同事,被親人……他說你被綁架了。
我一悚,他笑笑,轉(zhuǎn)身吐出兩個字:文化。
當(dāng)我聽著這倆字的時候,看見窗外不遠(yuǎn)處,有一條叫贛江的河流正滔滔流過。
是的。文化是條河,沒有人不在它的磁力線上走,就像基因,深植于肉體,冥冥之中,注定了我們的前世與來生。
其實,在我們每個人心里,又何嘗沒有一條這樣的文化河流,它養(yǎng)育著我們,裹挾著我們,綁架著我們,朝著一個深晦遙遠(yuǎn)的地方,奔去。那個地方,叫江山,也叫江湖;叫過去,也叫未來。
簡心,本名郭玉芳,1971年9月生,江西上猶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27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東莞文學(xué)院第五屆全國簽約作家?,F(xiàn)供職于贛州文學(xué)院。作品散見于《詩刊》《山花》《文藝報》《中國藝術(shù)報》《北京文學(xué)》等,入選人教版《語文》八年級配套閱讀輔導(dǎo)教材等,獲首屆客家文學(xué)獎、江西省委宣傳部征文獎、江西報紙副刊好作品獎等。著有散文集《被綁架的河流》、長篇傳記《五弦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