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王有德堅守30年,營造防風(fēng)固沙林60余萬畝,控制流沙近百萬畝,在浩瀚的毛烏素沙漠邊緣筑起一道東西長47公里、南北寬38公里的綠色屏障,有效阻止了毛烏素沙漠的南移和西擴,實現(xiàn)了人進沙退的偉大壯舉。
“你知道沙漠里什么時候最舒服嗎?早上九點到十點半。那之前太冷,之后太熱,沙子燙腳?!弊匀粺o情人奈何,治沙人的工作不能分時間,“白加黑,5+2”的狀態(tài),王有德堅持了幾乎一輩子。
王有德64歲了,雖然退休已4年,卻仍沒停下來的意思。不過比起早年,他現(xiàn)在已不光往沙漠地頭里跑了。11月29日第一次電話約訪時,他正在北京參加三北工程建設(shè)40周年總結(jié)表彰會。12月18日他還要趕去北京參加改革開放40周年杰出貢獻人物表彰會,全國共100人,他是寧夏唯一的入選者。
12月7日,在寧夏靈武的馬鞍山林場甫一見面,他就拿出已經(jīng)寫好的4頁發(fā)言稿,叫《南風(fēng)窗》記者幫他看看,勾畫出需要修改的地方。雖已獲獎無數(shù),但這回帶有國家級“終身成就”的意思,他格外重視,特意囑咐部下把習(xí)近平總書記兩次到現(xiàn)場視察講話的內(nèi)容添加進去。
采訪結(jié)束,在前往白芨灘治沙現(xiàn)場的路上,他不時感慨,那路,是他們一點點踏出來的,那樹,是他們一棵棵栽種下的。時值隆冬,樹葉凋零,沒了生機,但荒漠變林地的不易,都在眼前。
我們?nèi)タ次捶N上樹的草方格沙障,半米見方的黑格子連成大片,麥草本是黃色,扎下多年,都已變黑。記者像小時候跳方格般走在沙地上,在方格中留下腳印,同行的干事王冠見了趕緊提醒,須踩在草方格邊上,不要踩在方格中間,否則會破壞了土地結(jié)皮。結(jié)皮是草方格的腐殖質(zhì)與沙里的礦物質(zhì)結(jié)合形成的硅化物,“形成需要五六年之久,有它才說明治沙成功了,很寶貴。”
呵護土地結(jié)皮,保護寸草寸木,他們年復(fù)一年,不分晝夜,無論是旁觀者還是當(dāng)事人,無不感嘆:白芨灘的今天,是王有德帶著大家苦出來的。
王有德回顧自己的人生時,離不了一句“好苦哇”。哪怕到了如今,治沙已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生活也早有起色,他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真正過上幸福的日子。
王有德的家曾在寧夏靈武馬家灘生產(chǎn)隊,毛烏素沙地的西南邊緣。20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生產(chǎn)隊上的人生活都差不多,挖甘草、抓發(fā)菜、打麻黃、砍樹枝、喂牛羊,一切的生活資源獲取于自然。只是那時候,他不知道,原來沙是會動的。
從前,沙漠在那頭,風(fēng)景秀美的家在這頭,后來,家就是沙漠。
算上大爹大媽的兩個孩子,王有德一家九口,都住在自己挖的窯洞里。他記得,自從地上沒了草木,便是一年一場風(fēng),從冬刮到春。刮來的沙子會爬上窗臺,漫進房里,門關(guān)不住。
那時候,他不知道,原來沙是會動的。從前,沙漠在那頭,風(fēng)景秀美的家在這頭,后來,家就是沙漠。
家里的沙子每天都得清,但永遠清不干凈,最后索性不管,叫它刮去,直等到第二年春天,風(fēng)小了才去清沙。他和哥哥用芨芨草編成的背篼把沙往外背,一清就是一兩個月。
一開始,沙是清出去了,但那時候沒有草方格,固不住沙,倒在東邊怕刮東風(fēng),倒在西邊怕刮西風(fēng),不論倒去哪里沙子總又回來。無奈之下,有些人家就把沙都堆在破房子里,堆到后來沙都上了房頂。
生態(tài)惡化后的生活無以為繼,當(dāng)?shù)厝说拿\也從此改變。沙逼人退,馬家灘鎮(zhèn)兩三萬口人全都搬離了故土,王有德也隨著家人離開老家,那一年,他18歲。
后來他參加工作,到抗旱打井隊,工作內(nèi)容是找水,但連續(xù)兩三年也找不到好的水源。當(dāng)?shù)氐乃刻撸跤械轮钢约狐S黑的牙齒給我看:“都是吃這水造成的。”他的癥狀還算輕微,因為長期吃惡劣的水,有的人身體都變了形,眼睛變得薄薄的,在那里工作的人,兩三年就必須換崗。
1985年,才31歲的王有德因為“能吃苦”被提拔到白芨灘林場做場長,林場的日子還是苦。職工住的房子破舊不堪,晚上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逢下雨屋子就漏水,接雨都只能用自己的碗,等滿了就趕緊倒掉重新接,下雨天炕面總是濕的。沒有電,他們點著煤油燈,墻面慢慢都被熏黑了。
因為離縣城有40多公里遠,林場的人買菜看病也都不便,一旦得病了還得坐著拖拉機去找醫(yī)生。工人的基本生活無法保障,教育更無從談起,40年里連個中專生都沒有,娃娃上學(xué)都是投親靠友,到處送人。
機械化還未普及前,林場里各種重活累活全憑著一雙手腳。造林要修渠,修渠要鋪水泥板,打板、拖板、貼板,王有德和職工都自己上。用來鋪渠的水泥板,厚6公分,長1米,寬60公分,用沙子水泥打成,一個職工一天得打出30塊板才算完成工作量。七個人的工作組一天要至少打完210塊板,王有德作為廠長要參與每個組的工作,而但凡是他參與的組,必是超額完成任務(wù),最多的一天他帶著工作組打了588塊板。
打板的工作消磨身體,為了攪拌,他的手腳都得泡在濕水泥里,沒有任何防護,即使泡爛了雙腳,仍不敢休息。沙窩里和別處不一樣,一夜不管,沙子就翻了跟頭,把渠填了。所以打好了板后,王有德還得趕緊帶著工人砌渠,砌好了渠才能灌冬水。工人一次背一塊,他背兩塊,白天拼了血汗,晚上就鉆進沙地的帳篷里睡覺,第二天一切照舊,幾十天回不了家。就這樣,苦出了白芨灘如今的綠。
1985年王有德接下的林場,已是個爛攤子。后來的治沙英雄,在當(dāng)時一心只想著怎么把林場救活,“治沙,當(dāng)時沒有那個想法,也沒有那個決心”。
王有德做了場長后的第一件事,是下場調(diào)研。調(diào)研的結(jié)果很糟糕,工人連吃糧吃水都成問題,而一些干部和子女卻在后勤機關(guān)“享福”。工人意見很大,不少人都要求調(diào)走,沒走的則終日坐在墻邊曬太陽、下象棋。
不能眼看著林場頹了,王有德決心徹底改革。他雖然是全場的大管家,卻沒什么文化,只上了三年半學(xué)就半耕半讀,后來又上了半年高中,前后加起來的學(xué)齡還不到5年。
但他肯干,愛鉆研,到林場前做會計,愣做成了專業(yè)的會計師。到林場決定改革后,帶著全場清倉厘舊、變廢為寶,一方面,把舊設(shè)備都拉起來掙錢,扶助職工開起小飯館,同時教工人利用沙柳條編成筐,賣給電廠、煤場、園藝場,后來又想方設(shè)法貸款,成立汽車運輸隊、建筑工程隊、服務(wù)公司,向市場“要錢”。
王有德管這叫“跳出林業(yè)搞林業(yè)”“圍繞主業(yè)發(fā)展副業(yè)”,他腦子活,這些辦法和叫法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改革伊始,編筐對于林場的起死回生作用甚大。當(dāng)時一個筐賣一元,工人一天能編二三十個筐,賣筐掙來的錢遠遠高出兩塊八毛二的日工資,第一次,工人嘗到了甜頭。
王有德順勢而為,定了新的工資原則,“砸爛鐵飯碗,同工同酬,多勞多得”。取消工資級別,取消檔案工資,只保留工齡工資。
新的工資辦法交到職代會上討論,大部分工人表示同意,但也有反對的。當(dāng)時正值鄧小平提出“一國兩制”的國策,王有德借鑒其思路,定下“一場兩制”,同意新原則的實行計件工資,不同意的仍保留檔案工資。
“一場兩制”實行到年底,按計件工資取酬的工人幾乎都比過去掙得多,相比之下,保留檔案工資的卻掙得少,如此一來,沒人再反對新原則,全場工資原則終于統(tǒng)一,工人的思路也開始轉(zhuǎn)變。
他這一生只干了兩件事:“一是讓沙漠綠了,二是讓職工富了?!本o跟著的其實還有一句,是他的“老婆子”對他說的:“你把沙漠綠化了,卻把家里沙化了?!蓖跤械滦睦锒济靼祝胰藶樗冻隽颂?。
為了擴大林場效益,王有德繼而又開發(fā)經(jīng)果林,建立磚廠,但沒一件事是容易的。當(dāng)初開發(fā)大泉果園,四處貸款無著。后來和煤炭局聯(lián)合建磚廠,林場這邊已把廠子平好、磚機買回、用水準(zhǔn)備好,沒想因為建窯和建煙囪的價格談不攏,遭到對方中途撤資。
談判失敗,王有德一走出辦公室,眼淚“唰”就下來了,回去坐在窯門口直哭,現(xiàn)在他回想起來,只說“那時年輕,眼淚很多”,但“十幾天吃不下飯,看到飯就嘔”的痛苦,似乎仍在,“那種壓力比爹媽去世還難受”。
好在最難熬的時候,王有德找到了三個貴人相助,最后借了近50萬元建起磚窯。他清楚記得,窯建好那天,正值1990年9月22號亞運會在北京召開,亞運會的火炬在兩點點火,他的磚窯是十二點點火,火光亮起,從前的苦和難終于有了回報。
產(chǎn)了磚,就得賣,王有德又成了包工頭。磚頭好賣,欠款難結(jié)。彼時礦務(wù)局買林場磚頭,欠了4萬元錢款,王有德一兩年都要不回。最后忍無可忍,趁著對方開黨委會,他跑去一腳踹開門,沖會場嚷:“為了要錢,我跑了幾十趟,今天你們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p>
欠款終于在當(dāng)天追回,而王有德竟因此成了礦務(wù)局的典型,被局領(lǐng)導(dǎo)公開夸獎:“我們欠了林場4萬元,人家追著、堵著、罵著都要把錢追回,外面欠了我們幾千萬,都沒辦法追回來?!蓖跤械裸妒菐е@股不要命的勁兒,拼出了林場后來的富裕,林場富了,治沙才有了堅實的保障。
老部下口中的王有德,是嚴(yán)厲的“老局長”。
王有德平日里本就不茍言笑,又因為身材高大,更平添幾分威嚴(yán),在任上時,連副手都“怕”他,昔日的部下如今見了他,肢體和語言依然滿是敬畏。
只有王有德不在時,王冠才小聲對我說:“在勞模面前,就算沒精神,也立馬有了精神。”“勞模”是王有德的另一個稱呼。
勞模王有德常說,他這一生只干了兩件事:“一是讓沙漠綠了,二是讓職工富了。”緊跟著的其實還有一句,是他的“老婆子”對他說的:“你把沙漠綠化了,卻把家里沙化了?!蓖跤械滦睦锒济靼祝胰藶樗冻隽颂?。
當(dāng)年他為了號召林場職工承包土地,種植經(jīng)濟作物,改善土壤,促進收益,自己先帶頭承包了40畝地。但因為顧不上侍弄,最后還是妻子帶著家人年年在地里忙活,頭三四年先扎豆子,直到土壤能育苗,再種上側(cè)柏,十幾年間,種活兩批側(cè)柏苗子且賣了,才算見到希望。也是因為王有德的帶頭,工人才跟著學(xué)起育苗,后來漸成風(fēng)氣。
王有德在林場開疆拓土幾十年,建磚廠,種經(jīng)果林,發(fā)展畜產(chǎn)業(yè),前后貸款五六百萬元,沒錢時不僅把自己家房子抵押了,還動員其他親朋抵押了房產(chǎn)。人家說王有德一輩子待在林場,升遷也不走,他是心里有責(zé)任,那么多貸款、欠款沒還上,他不敢輕易卸了包袱,一走了之。不過比起這些,王有德心頭最過不去的坎,還是他的父親。
王有德口中的父親為人非?!案蓛簟保恰耙淮蠖睍r代里最標(biāo)準(zhǔn)的道德楷模,甚至于在家里,子女送去了東西都要還回錢來。母親的腳傷了,王有德在沙地里忙得顧不上給母親換藥,派了部下王建國騎著三輪摩托車送去,這事被父親批評了很久:“那是你母親,不是人家王建國母親,是公家的車,不是你自己的車?!?/p>
王有德的哥哥病了,想給醫(yī)生捎點東西,以便看病更順利些,父親也堅決不同意。在父親看來,救死扶傷是醫(yī)生天職,兒子作為公社干部更不可帶頭敗壞風(fēng)氣。哥哥反駁以“大家都這么做的”,父親竟當(dāng)場怒斥:“你死了又怎么樣?不要這么去做!”
父親離去時73歲,沒能在他生命的后半程多陪陪,是王有德一生的遺憾。
有一年除夕,親戚給王家送了一只羊,父親不在,母親收下了。父親回家知悉此事,在當(dāng)晚又批評了母親許久,那時,王有德家空間很小,他和哥哥只能一直站在屋外等,聽屋里傳來的“道理”,哪兒也不敢去。
羊必須要退回去,不過父親的退法很委婉,他叫來送羊的人,問其何所求,明白對方的意圖是想學(xué)車后,同意了其請求。王有德記得,他當(dāng)時對父親批評母親不滿,但事后父親只對他說:“兒子,做事要講究方式方法?!?/p>
王有德一生以父親為榜樣,在他對父親的描述中,我終于理解如今的王有德從何而來。
父親晚年,患上了食道癌和帕金森,并受肝病困擾,但王有德忙得顧不上家,一直不知此事,在一次來之不易的家庭聚會上,飯桌上的父親眼淚嘩嘩地流,訴說唯一的心愿只是多見見子女。
當(dāng)王有德知道父親的病情時,老人只剩3個月的時間了,在生命的最后,大便都很難排出,需要王有德用手往外擠,用木棍往外摳。
父親離去時73歲,沒能在他生命的后半程多陪陪,是王有德一生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