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欣
年初,我真的啟程印度了,這一去就是五十天。
和我所有自由行一樣,時間行程食宿等所有安排都由旅伴負責,我只負責帶著相機,哦,還有錢包,尾隨跟進就行了。
這次的旅伴年紀偏小,三十出頭,與我女兒同歲。一路上,有時,她對外稱我是老師,有時,她說我是媽媽。一般親昵時,多是身邊有她不喜歡的男子,我只好化身盾牌。
臨行前的告別很有戲劇性,親友再三叮嚀,其緊張和嚴重程度大有風蕭蕭的凜冽,我不由得悲壯起來。我在印度的第一張明信片上寫道:
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哎,不就是去趟印度嗎?這內(nèi)心戲過了點。
一、印度,每天刷新著我的認知底線
五十天里,我們從北到南,走了如下城市和地區(qū):加爾各答—菩提伽耶—瓦拉納西—克久拉霍—奧恰—阿格拉—齋普爾—沙漠—杰伊瑟梅爾—焦特布爾—烏代布爾—孟買—果阿—班加羅爾—科欽—新德里。
必須承認,我當時完全蒙了。
寫到這里,我遲疑很久,是不是應(yīng)該先把印度璀璨的古文明,熱情友善的人民,風情迥異的市井生活推出來?而印度的另一面——幽暗面,就隱匿了吧。畢竟,一路上,我的鏡頭就是這么選擇的。
然而,那還是印度嗎?起碼是不完整的!
加爾各答,如此嘈雜喧鬧。有首歌怎么唱的?“到處是莊稼,遍地是牛羊啊?!焙眉一铮@里沒莊稼,遍地還是牛羊。特別是牛,大街小巷地晃蕩,到了公路口,它們還駐足觀望。于是,各種車輛就停在那里,喇叭山響,直到牛們踱著方步移開。原來,印度教里,牛被奉為神靈,備受敬重,絕對不宰殺。印度,真是牛的天堂啊。
我發(fā)現(xiàn),只要有牛自由活動的地方就不可能潔凈。加上飽受詬病的印度廁所現(xiàn)狀,幾乎凡墻根就是廁所??!那天,一個小伙子追上幾步搭訕:你從哪來啊?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剛要回答,發(fā)現(xiàn)他沒動靜,一回頭,他在墻根呢。這情形,簡直與印度裔的英國作家奈保爾的《幽黯國度:記憶與現(xiàn)實交錯的印度》無差別嘛。有時為了躲避突突車或者給神牛讓路,我不得不貼靠在墻根,說實話,那簡直就是災(zāi)難片?。∽畛鯉滋炖?,我輾轉(zhuǎn)騰挪,跳躍式移動,生怕踩上什么。連從容拍照都省略了。我疑慮,我這是自虐嗎?難道以后五十天里都這樣度過嗎?聽說,真有人剛一來就打道回府的。偶遇一位背包男文青,他狠狠地甩下一句:“要干凈,就別來印度!”這句,我也甩給正在閱讀的你吧。
印度,每天刷新著我的認知底線。
我和同伴對話:
“這的貧民窟可真破舊啊!”
“這不是貧民窟,你看,它們是磚木結(jié)構(gòu)。”
“哦。那邊才是啊?!?/p>
“也不是,你看,它們是用木頭和竹子支起的篷子?!?/p>
天啊!到底什么才是貧民窟?
當我在鐵路旁,看到鐵軌兩側(cè)居住的人們,心里一緊,不再發(fā)問了。
再后來,我走路時小心謹慎,生怕碰到躺在地上的流浪者。我又知道,貧民窟。至少還有個“窟”的存在。
早上,去特蕾莎修女的仁愛之家,穿過一條又一條街巷,看到乞討者,從街頭坐到街尾,街道有多長,隊伍就有多長,每人前面放一個碗或者小盆。全國乞討日嗎?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乞討者?(印度的乞討者比較安靜,聲音很小,你不給,他們也不會糾纏不休。)
印度,讓我的眼睛無處安放。
逆轉(zhuǎn)就發(fā)生在我愈發(fā)焦慮的時刻。那是我到印度第八天,我們?nèi)チ寺挂霸烦ィ@里是佛教在古印度的四大圣地之一,釋迦牟尼第一次教授佛法也在這里。回來的路上,依舊是嘈雜擁堵的街道,叢林般的乞討手臂,我在突突車上,手機放在褲兜里,顛簸的路途中,手機居然被顛了出來,掉在路上,毫無知覺。在一個路口,我們被一位摩托車騎手追上,他遞上我的手機時,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而他,一溜煙兒就跑遠了。
街道上,霧霾重重,塵囂甚上,乞討聲、叫賣聲仍然不絕于耳。牛還是慢悠悠地占據(jù)著車道,夸張的喇叭聲還是急促刺耳……沒有人相信,這樣的地段,丟失的手機會有人追逐著歸還,人家不需要一聲道謝,甚至不需要與你眼神交流,歸還了,就完成了。
在猝不及防的一刻,我觸摸到另一個印度。
以后的日子里,我愈加感受到,印度,總是在讓你低落或者失望的同時,突然展現(xiàn)她的溫暖和光芒。
很多朋友最為關(guān)切的還是印度旅行的安全問題。我的體會是,旅行安全,基本不成問題。這并不是說在印度旅行絕對安全,就和你在歐洲、美洲、非洲旅行一樣,都不敢說絕對安全。但印度的治安環(huán)境,絕對不比這些地區(qū)差。五十天走下來,沒有遇到任何險境。由于對關(guān)于印度強奸案傳聞的恐懼,使得初來的我們戒備任何走近的男人。時間長了,也覺得大可不必,那里民風淳樸,人民友善平和,特別是他們對宗教的信仰堅定虔誠,令人起敬。他們這樣解釋強奸案的傳聞:別的國家沒有強奸案嗎?只不過我們被披露得多。這種說法,我不敢茍同。
在克久拉霍,也就是著名性愛神廟所在地,旅店老板三十來歲,他的老婆是個俄羅斯美女,看樣子二十多歲。老板不斷用語言挑逗我的小同伴,讓她甩掉媽媽(我扮演的),和他獨自外出。同伴求救于我,雖然不是親媽,我還是表現(xiàn)出氣憤:“你轉(zhuǎn)告他,不行!住宿費不打折還想占咱們便宜?”結(jié)果,同伴更氣憤:“原來你想賣了我!”
我猜測,那位俄羅斯美女也是這樣被留下的。獨自行走世界的女子,此情景不會陌生。
一路上,我們看到各種膚色旅者,獨自或結(jié)伴的,以年輕女子為多。亞洲以日本、韓國為主,中國臺灣、香港的也不少,她們一身印度風飄蕩在大街小巷,怡然自得。旅行中,女性更具有行動力。
很多人喜歡用“開掛”一詞形容印度。開掛、奇葩的事例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印度人有異于常人的能量,行事方法經(jīng)常讓人匪夷所思,腦洞大開。
我們住在加爾各答美國領(lǐng)事館對面,進出都有荷槍實彈軍警把守,也不能在這條街道拍照。這條街道的盡頭,十字路口處,有間鐵皮搭建的小棚子,四處漏風,周圍有不少垃圾。我以為是撿破爛的簡易窩棚,那天早晨六點十四分,我看見一個人打開門鎖進去,拉下電閘,又鎖好門出來,馬上,整條街的路燈就熄滅了。原來,就這個窩棚,控制著加爾各答重要街道的路燈??!
還有,無論是公交車還是火車,他們都喜歡站在門口,盡管車里比較空。開始我以為沒有安裝車門呢,乘了幾次車,發(fā)現(xiàn)都有車門,就是不關(guān),年輕一些腿腳利落的,隨時能跳上跳下。我在公交車上,看到路面上一個小伙子穿著拖鞋踢踏踢踏地追一輛公交車,跑了好幾百米,終于跳了上去。我也看到公交車司機行駛到路中,突然跳下來,站到車子后,全車人安靜地等著他方便完回到駕駛室。一輛突突車,本來最多也就裝下五個人,停下時,我眼瞅著他們魚貫鉆出,數(shù)了數(shù),居然九個。至今我也鬧不清他們怎么擺放的。
公路上,能看到擠滿人的汽車,如果里面裝不下,車后面掛著幾個,車頂上也坐著幾個。說明一下,這場景,只有加爾各答常見。其他城市我想抓拍一下,再沒有發(fā)現(xiàn)。
印度人的好脾氣也是出名的,很有圣雄甘地“非暴力”傳承。五十天里,我沒有看到一起紅臉吵架的,更沒有揮拳相向的?;疖囃睃c五小時,他們就安靜地坐在或躺在候車室里,不吐槽,不質(zhì)詢。租車生意被同行以低價搶走,他們晃晃腦袋走開。道路突然被封堵(經(jīng)常莫名其妙就封路),他們馬上選擇繞路走,不會多問一句。當然,他們做事也是慢吞吞的,你急不得催不得,急也沒有用?!熬鸵恍骸!薄霸俚葍煞昼姡阋呢浘退偷??!碑斎?,半個小時過去,也不一定辦成。慢慢地,我居然也習慣了他們的節(jié)奏,時間上多打出提前量吧。
五十天印度行走,親身體驗,親手觸摸,使印度由一種傳聞,一種假想,漸漸成為我的一種感悟,一種啟迪,一種生活態(tài)度?,F(xiàn)在的印度對于我,已經(jīng)具象到是一張張親切笑臉,一只只溫熱手掌,一雙雙明亮眼睛……印度的色彩、溫度、味道,已經(jīng)逐漸滲入到我以后的日子里了……
二、蒼穹之下信仰之上
去印度飛機上,旁邊一個小伙子說,他要去特蕾莎修女的仁愛之家做義工。
特蕾莎修女是著名的天主教慈善工作者,一生致力于消除貧困,于1979年得到諾貝爾和平獎。特蕾莎去世時,有來自20多個國家的400多位政府要人參加了她葬禮,其中包括三位女王與三位總統(tǒng)。
1952年,她在加爾各答創(chuàng)建了仁愛之家,后來發(fā)展到世界上一百多個國家。我一到加爾各答,就馬上想到了她:怪不得她留在這里做救助。
仁愛之家分三個部分:垂死之家(他們就是這么翻譯的),老人之家,兒童之家。來這里做義工的人,食宿要自理且沒有報酬。服務(wù)期限可以選擇一天、一周、一月、一年或數(shù)年,一般初來者會安排在垂死之家為瀕臨老人服務(wù),要知道,很多是失能老人??!他們還會上街“撿拾”無家可歸的瀕臨老人,給他們一個有尊嚴的歸宿。兒童之家只限于女性義工,對象大都是殘障兒童。
早上五點多鐘,我們匆匆趕往仁愛之家,為了參加每天的晨禱。穿過乞討手臂叢林,我們摸索著,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口,有各膚色的人趕來,就是這里了。
晨禱開始。大廳一側(cè),是幾十個修女,年紀不等,大都是印度人。另一側(cè),是各國來的義工。大都年紀很輕,裝束得體,舉止有禮。整個大廳約有200人。牧師在臺上念經(jīng)文,念一段,宣講一段,其間不時高聲提問,下面大家應(yīng)和。然后有人領(lǐng)唱,大家合唱。有個印度本土牧師上臺宣講什么,領(lǐng)唱聲音很好聽。我雖然聽不懂,但隨著大家一起動作,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一會兒跪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經(jīng)文要求。
最后的環(huán)節(jié)比較有趣,問候你前后左右的兄弟姐妹。大家扭動身子互相微笑致意,我前面的歐洲女孩轉(zhuǎn)過身,投來一臉明媚,我似乎明白了仁愛之家的含義。
晨禱后,大家到隔壁可以吃些印度茶、面包片、香蕉,算是早餐了。我在這里看到有日本老年義工,不知道是不是服務(wù)很多年了。聽說有人來時準備短期服務(wù),后來竟然留下不走了。
面對來自世界各地愛心人士,我只有滿滿的敬意。我當場試想:我會不會在這里做義工?然后沮喪地否定了。同伴信誓旦旦地說,她再來印度時,一定會做義工。我信。
仁愛之家不允許拍照,我還是偷偷按了幾次快門。
回國之后,我曾把仁愛之家經(jīng)歷講給周圍人聽。也聽到了各種聲音:那些做義工的就是為了將來好找工作!他們?yōu)槭裁床辉谧约簢易隽x工?
有時候,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相信自己能理解的。
仁愛之家修女這樣說,我們常常無法做偉大的事,但我們可以用偉大的愛去做些小事。
這個世界,還有一種愛——偉大的愛。
信不信由你吧。
幾天后,在菩提伽耶,我又置身到信仰凝聚的盛大場景之中。
菩提伽耶,是佛陀悟道之地,也是全世界佛教徒向往的朝圣之地。這里大覺塔、菩提樹非常著名。我早上五點多鐘就趕去,本想拍寂靜寺廟,結(jié)果,離寺院老遠,就見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排起的隊伍綿延一里多地。原來,正趕上佛教尊者在這里講經(jīng)幾天。成百上千佛教徒從世界各地趕來聽課,以中國西藏、尼泊爾教徒居多,還有金發(fā)碧眼的夾雜其中。人雖然多,但秩序井然,他們按不同區(qū)域就坐,靜靜等候(后來我查閱了當?shù)貓蟮?,三天時間,有四萬多教徒來此聽課)。
我們和幾個尼泊爾小僧人坐著一起,他們最小的只有7歲,大的11歲。藏紅色僧袍也遮不住他們的童真和頑皮,圍著我同伴問這問那,很配合拍照。
喇叭里傳來蒼勁有力的聲音,講經(jīng)開始了。雖然一句不懂,但一生中,能與如此眾多佛教徒坐著一起聆聽尊者聲音,實地感受信仰的力量,實在是幸運。
印度是佛教發(fā)祥地,菩提伽耶、鹿野苑、那爛陀寺等遺址規(guī)模超乎想象地壯觀,可以看出當年佛教繁盛一時。釋迦牟尼佛第一次講學,玄奘數(shù)十載學佛,都在這里。講學大廳遺址,留有幾百個座位的痕跡,我們坐上去靜心冥想,雖然沒有皈依,心,也一片光明。
印度主流宗教還是印度教,信徒占人口80%以上。到處可見印度教廟宇,有些寺廟很簡單,沿街搭個篷子,供上神像,來往信徒就上香了。那天路過一個很大的印度寺廟,遠遠聽著里面像開聯(lián)歡會,我趕緊跑進去湊熱鬧。原來是人家每日例行儀式,載歌載舞的,喇叭里唱,信徒也唱,還有人敲鼓伴奏。最后主持發(fā)每人一小塊面糕,還配有香料葉。看別人吃,我也吃了。后來在耆那教金碧輝煌的大教堂里,主持用勺子舀了一勺湯水給我,我捧在手心,不知所措,見有人抹到臉上頭上,我也抹上去,結(jié)果頭發(fā)黏黏糊糊一整天。
我覺得自己像那個奇幻漂流少年,對各路神仙都寄予厚望,從北到南,走一路拜一路,生怕冷落了誰。
一路走來,我發(fā)現(xiàn)菩提伽耶一帶,以佛教徒居多;恒河流域,印度教為主;孟買市區(qū),我住在伊斯蘭教的區(qū)域里;到了印度南方沿海一帶,就到處是基督教的十字架了。印度宗教門派雖然繁雜多樣,但都和諧共存。濕婆神雕塑旁邊,有耶穌直立,十字架旁邊,佛陀慈眉善目……幾撥信徒各走各路,各念各經(jīng),互不干擾。
身處印度,你幾乎無時無處不被濃厚的宗教氛圍包裹著。這里最狠的咒罵就是“你欺騙了神,你會遭到報應(yīng)的”。據(jù)說一般對方就會收手。我沒有踐行過,不知道這詛咒與法律孰輕孰重。不過,有個有趣發(fā)現(xiàn),無論街道怎么臟亂,只要有神像供奉,周圍絕對潔凈。我甚至想,哪天我在這里買了房,就先在附近修個神位。
寬恕我吧,偶滴神啊!
三、共飲恒河水
遙遠的東方有一條河,她的名字叫恒河。
錯過恒河,你就錯過了印度。
恒河辨識度很高,循著刺鼻氣味,摸索到霧霾最深處,嗯,就是這里了。你不用每天查看PM2.5的指數(shù),查也沒用,反正天天爆表。
關(guān)于恒河的傳說你一定聽過:世界衛(wèi)生組織有數(shù)據(jù)顯示,恒河里致命細菌超過普通水質(zhì)800倍。
關(guān)于恒河傳說,印度人說的和別人不一樣:這是一條圣河,是印度的母親。她用甘甜的乳汁哺育著兩岸人民。印度教徒以在恒河洗浴和飲用恒河水為畢生榮幸,如果能葬在恒河,則是終極圓滿。
清晨,霧鎖恒河,圣城瓦拉納西狹窄街巷里,有神牛陪我們游蕩。糞便幾乎遍及所有道路,讓我們體驗到生無可戀?;璋蹬_階上,有青年讀經(jīng)書,面朝恒河。河邊不時見到躺臥的人,落魄而孱弱。我突然想提問知乎:睡在恒河邊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天漸漸亮了,來恒河洗浴的也多了起來。他們多以家庭為單位,男女老少走進恒河,用小桶舀起河水,從頭頂澆下,也有用肥皂把自己搓成一團白色泡沫的,更有勇者,已經(jīng)刷牙了。當他們換好衣服,步履輕快地離去時,生命,似乎煥然一新了。離開時,他們還會帶走一桶水(其用途我不好妄加推測)。
恒河里,細菌依然超標,生活垃圾和人畜排泄物依然無序傾倒,河面上依然可以看到漂浮的動物尸體,旅店隔壁那位歐洲媽媽嘔吐了一夜……信徒依然洗浴,經(jīng)過凈化的自來水依然被沿岸民眾飲用……上千年過去了,恒河水流不息,印度人民也生生不息。
我覺得,在此處,插上作家奈保爾的印度三部曲之《幽黯國度》里一段話會有特別意義:“別以為,只有你才會感到憤懣和不屑,只有你才會那么敏感。確實,我們的同情心和悲天憫人情懷似乎永遠用不完似的,看到他人窮苦就覺得他們一定很痛苦,隨之為他們感到悲哀。同情心并沒有錯,但有時候過度的自我想象和同情心泛濫,會使我們陷入于對他人同情的自我沉醉中:我們并不是真的在同情他們,而只是沉溺于為他們同情的自身的‘善良之中?!?/p>
白天的瓦拉納西熱鬧非常,有說有唱的是印度教徒在舉行儀式,還帶著伴奏樂器;苦行僧的臉像街頭的涂鴉,在河邊作沉思狀;打坐的信徒身板筆直,靜心入定;耍蛇人一身艷麗服飾,吸引游客拍照再討要小費。小巷里,如果遇到音樂和口號聲飄來,要趕緊禮讓,那是抬著遺體的隊伍過來了。沒有嚎啕大哭,甚至沒有悲悲戚戚。遺體上披紅掛綠,花團錦簇,送行的親友腳步輕快。印度教的送別就是這么清新。這樣的送行每天能看到數(shù)次,這是在完成死者的遺愿——葬在恒河。
瓦拉納西恒河段下游,一堆堆的木柴垛,一團團的火焰,濃煙終日不散。遺體在這里做最后的停泊。河面上有無數(shù)觀光游船,船上有無數(shù)雙各種顏色的眼睛,我用其中的一雙在默默數(shù)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一堆火,此刻,有十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隨濃煙升騰(次日,我又數(shù)到了十四)。親友站在火堆旁,淡定地看著它熊熊燃燒又漸漸熄滅。骨灰撒進恒河時,他們也隨之跳進,洗滌自己。他們相信,逝者的靈魂沒有離開,新的生命開始輪回。和印度人探討生死,無論是賣咖啡的小販,還是涂滿顏料的苦行僧,個個神閑氣定,沒有忌諱也沒有焦慮,像哲學大師。
我這才知道,臥躺著河邊的那些人并不是“詩意的棲居”,他們又沒有親友又沒有錢,當他們預(yù)感到時日不多,就會來河邊等待回歸,回到恒河母親的懷里。他們離去后,政府會出錢善后。而有條件的信徒,則會租住附近的房屋,度過最后的夜與晝。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我就將這幾句古辭放到這里吧,管他有沒有邏輯關(guān)系。
在恒河,我們也見識了印度的多樣性。
恒河不是世外桃源,依賴她生存的不僅有虔誠信徒,也有當?shù)孛癖?。有善良和淳樸,也夾雜著狡黠和騙術(shù)。租船付費時,船夫肯定要提價(我們遇到兩次)。他會說:“我答應(yīng)的是一個人的價格,你們是兩個人啊?!被蛘撸骸拔艺f的是一個小時的,你們超時了。”再或者:“我在船上,給你們做了講解,你們要加錢?!薄凹泳图影桑ㄍ榕u我:印度的物價就是被你這樣的人哄抬上去的)?!?/p>
傍晚,你在河邊想靜靜,會有大男孩陸續(xù)過來搭訕,伸出手來和你相握。這份友善你不好拒絕吧?你最好拒絕。否則,他開始按摩你的手掌,然后手臂,然后肩膀……無論你怎么掙扎,只要他開始了,就不會停下,其間,他還誠懇地與你對視:“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最后,你會知道,他不要的是小錢,不給大鈔票都不行。
全是套路啊。
瓦拉納西有著久負盛名的奶昔店,幾乎所有攻略都會提及。一杯奶昔七八元。店小哥很晚開門,早早關(guān)門,無論店里有多少人引頸顧盼,他都不緊不慢地操作。也奇怪了,那些視時間如金錢的老外,此時都變成印度好脾氣了。第一次吃到奶昔的時候,我居然有了恨不相逢未嫁時感覺。每天路過小店幾次,就等候幾次,一往情深。別的我不敢說,我就保證,離開這里,你即使吃遍世界的奶昔,它們都不是瓦拉納西的奶昔!
游客被恒河吸引著,從地球各角落趕來,又止步于河邊。恒河,讓他們又愛又怕。他們捧著瓶裝水,遠遠地看著恒河眾生相,沒有人下河。千百年來喝恒河水長大的印度人民,已經(jīng)與河水共生共存了,包括水里的形形色色。就像吃慣了地溝油的我們,已成為特殊材料制成的族群。
老外敢來試試嗎?切!
即使你每天你只喝瓶裝水,即使你洗澡時閉緊了嘴巴,你真的心安了?看看河邊晾曬的床單被罩吧,像大片白云飄落在河岸,再看看河水里勞作的洗衣工,他們手里搓洗的,也許就是你今晚的鋪蓋,這里所有旅店的床上用品都經(jīng)過恒河水的浸泡漂洗。
恒河,你無法繞過。
離開恒河時候,我們再次回望:瓦拉納西依然嘈雜喧鬧,兩側(cè)商鋪里陳設(shè)閃閃發(fā)光,沿街叫賣小販尾隨著糾纏,人力車上游客左顧右盼,河邊那些皇室顯貴的古宅隱藏著秘密……仿佛電影場景布設(shè),又仿佛時間定格,上千年過去了,一幅中世紀恒河市井圖歷久彌新。
“時間流逝了,我還在這里”,瓦拉納西如是說,恒河如是說。好吧,我承認,是我在仿冒她們發(fā)聲。
離開恒河與瓦拉納西以后的很長時間,我回味起她特有的味道時,竟泛起了絲絲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