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武
我很幸運,趕上了好時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國家實行計劃生育,我沒有被“計劃”——那時的我已經(jīng)長成一個小少年。為此我慶幸、感恩、敬佩父母的英明神武。假如父母不是急于傳承家族香火,那么趙家就沒有我,更沒有我的弟弟,只有我的姐。
我是幸福的。上有姐,下有弟,居中的我從小體弱多病,在家似乎更得“寵”。糖果、餅干、麻花等這些二十世紀計劃經(jīng)濟年代的稀有食品,我常獨享或多享。當然,天上不會掉餡餅。我每次在享受美食的同時,也必須吞下難咽的苦藥。這個時候,母親總會抱起流口水的弟弟,一邊安撫說乖,一邊輕聲嘆息。
我出生于公元1968年末,比中國改革開放早了十年。就因為早了十年,我嘗到了挨餓的滋味。我曾想,假如改革開放再早點,我的身體便不會這么瘦小,最起碼腦袋會大點,身材比例更勻稱些。我甚至相信,改革開放真要是提前那么幾年,我的智商肯定會比現(xiàn)在的我高許多,我就不會像如今這樣,一深入思考,腦力就跟不上趟。
我的老家在湖北沔陽沙湖一帶,地處江漢平原,位于長江、漢水交匯的沖積三角洲上。改革開放之前,沔陽沙湖一帶水患嚴重,百姓生活貧窮。有諺語曰:“沙湖沔陽洲,十年九不收,若得一年收,狗子不吃糯米粥?!睋?jù)母親說,我出生那年適逢澇災,收成極不好。母親懷我也填不飽肚子,我出生時“喵咪”一樣瘦小。我只吃了一個多月的奶,母親就沒有奶水供應了,自此我靠吃“米糊糊”活下來。“米糊糊”就是將大米磨成粉,用水攪拌后放鍋里煮成漿糊狀即可,其主要成分是碳水化合物,沒有多少營養(yǎng)。當然,要比若干年前假冒偽劣的“毒奶粉”強許多。我沒有長成大頭娃娃,便可為證。
因為我的先天不足,母親格外疼愛。而在哪個缺衣短糧的計劃經(jīng)濟年代,母親疼愛孩子的方式無非兩種:一是想方設法弄到填飽肚皮的東西,少讓孩子受餓;二是千方百計地搞到棉花布料,避免孩子挨凍。這兩點如今看來很簡單,但那個年代老百姓日子都過得緊巴,解決溫飽問題很是不易。
兒時的記憶里,冬季最難熬。飯每天只吃兩頓,主食是紅薯粥、南瓜粥或者面疙瘩,且定量,總感覺餓。吃不飽飯,伴隨的便是寒冷。我身子骨單薄,抗不住餓,更抵擋不過冷,經(jīng)常感冒發(fā)燒。母親說,在我三歲前好多次因感冒高燒出現(xiàn)抽搐,而幾乎性命不保。母親便請來村里的算命先生張瞎子,來給我面相,看我能否養(yǎng)活。
張瞎子懂陰陽八卦五行之類的玄學,算命很準,人稱半仙。有老輩人說,張瞎子年輕時眼睛可明亮著呢,只因泄露了太多天機才瞎眼的。張瞎子要了我的生辰八字,細摸了我的手和頭,爾后低頭掐指,片刻,面露喜色,嘴里念念有詞:“放下竹筷端金碗,脫下草鞋穿皮鞋?!蹦赣H大喜過望,興奮地煮了三個荷包蛋招待張瞎子。
吃人嘴短的張瞎子臨行前又面授機宜,叮囑母親務必注意給小孩保暖,避免寒邪入侵,十歲后一切皆平安!母親對此深信不疑,事后專門為我縫制了一條大紅色的花被窩,既保暖,又辟邪。據(jù)母親描述,那是一條大紅底色的花被窩,被面印有鳳凰和太陽圖案,寓意“丹鳳朝陽”。那條花被窩是母親用滿滿兩籃子雞蛋換回來的棉花和布料,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遺憾的是,那時我還不記事,無法憶起母親在寒冬臘月為我縫制人生第一條花被窩的情景。
冥冥中人生似乎自有定數(shù),又或許正應驗了張瞎子的“真言”。我十歲那年(1978年),中國全面改革開放,舉國上下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自此老百姓的日子也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我印象最深的是不再挨餓了,好吃的東西多了起來,如桃酥、棉花糖、爆米花、麥乳精等;逢年過節(jié),還少不了一道“紅燒肉”,那裊裊的肉香,一直在我記憶里飄蕩。生活好了,我也茁壯成長起來。
十六歲那年,我考上了武漢鐵路司機學校,當時在村子里算是一件大事,意味著我跳出“農(nóng)門”,即將“脫下草鞋穿皮鞋”。為此,母親十分感念張瞎子的“吉言”,以致張瞎子仙逝多年后,她還常念叨:“真是活神仙啊!”
村里人得知我考上了鐵路學校,紛紛前來道賀,說了許多羨慕和恭維話,不外乎“祖上積德,燒了高香”之類。母親有點迷信,但她從不燒香拜佛,只崇尚多做善事,善有善報。
兒行千里母擔憂。我離家求學前夕,母親很是忙乎了一陣子,衣服、毛巾、臉盆、洗漱物品等塞了滿滿一個大帆布包。臨行當天,母親從里屋抱出一條嶄新的被窩,鋪展開來,喜氣撲面,紅彤彤的被面光芒閃現(xiàn),上印有數(shù)朵大花,數(shù)只色彩斑斕的鳥兒或盤旋或飛落于枝頭狀?!跋铲o登枝,前程似錦?!蹦赣H將厚實的花被窩遞上我的雙肩,倏忽間我感到沉甸甸,我深知母親的期盼。
入學安置妥當后,同宿舍的同學都擠在我的床前圍觀,驚詫我的花被窩“豪華”:“只怕這被窩有十斤吧,太牛啦!”在同學們“嘖嘖”聲中,我呆愣愣站在門口,一時不知所措。
就讀鐵路司機學校的學生,絕大部分是鐵路子弟,我能以高分考上,也實屬幸運。那個時期,國企還處于子承父業(yè)“接班制”的尾期,且當時鐵路有“鐵老大”“鐵飯碗”之稱,是很吃香的行業(yè)。鐵路員工的生活待遇普遍較高,那些有鐵路子弟身份的同學條件比我優(yōu)越許多。他們的被窩大多綢緞或蠶絲被面,隨手掀起甚是輕盈。不像我的被子,純棉布和棉花縫制的,十分厚重。他們被窩的花色普遍淡雅清麗,而我的被窩厚得像發(fā)了酵的大面包,大被窩上的圖案是大紅花、大喜鵲,配上雪白的棉絮,真是“白里透紅,與眾不同”。
因為我的花被窩“與眾不同”,我也成了老師重點“幫扶”的對象,幾乎每個學期快結(jié)束時,班主任都會親自將一筆30元或50元不等的“困補金”交到我手中。當時,我以為這是鐵路學校特有的待遇,每一名同學都有。于是便懵懂地收下錢,又懵懂地按照班主任的指點填表。畢業(yè)后,我才知道只有少數(shù)來自農(nóng)村或家庭比較困難的同學才有“困補金”。
唉!沒想到母親縫制的一條花被窩,讓我在鐵路學校這個“大家庭”,又格外享受了三年的“特殊津貼”。多年后,我問母親,為何給我縫制那么大的花被窩。母親笑著說暖和、吉祥!
從武漢鐵路司機學校畢業(yè)后,我沒有成為一名馳騁千里鐵道線上的火車司機,而被分配到鐵路沿線一個名叫金家墩的小工區(qū),當了一名養(yǎng)路工。自此,我便整天與師傅們一起揮大錘、挖洋鎬、換枕木、挖翻漿……繁重的體力勞動,令“先天不足”的我一度吃不消,而真正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精神寂寞。工區(qū)地處偏遠城郊外,遠離集市,交通不便,購物、買書、看電影要步行三四公里。工區(qū)職工文化程度不高,大多只上過小學或初中,業(yè)余生活十分單調(diào),到了晚上就是喝酒、吹牛、睡覺。
當時,金家墩工區(qū)的工長姓趙,與我是“家門”,對我關(guān)照有加。他得知我喜歡寫作,便鼓勵我多寫,“小伙子,你要‘有板眼的話,就寫出名堂來,也為工區(qū)爭光!”趙工長一席話猶如給我“打雞血”。此后,我白天“挖洋鎬”,晚上挑燈學習寫作,一方面排遣生活的孤寂,同時也夢想成為一名大作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鐵路沿線養(yǎng)路工區(qū)的生產(chǎn)生活條件相對比較艱苦,住的是紅磚平瓦房。我剛分配金家墩工區(qū)時,工長安排給我一間單身宿舍,屋里的木制窗戶上兩塊玻璃呈“半月”狀。工長找了兩張塑料紙,用鉚釘蒙了“破口”,拍拍手說,小伙子先將就一下吧!
這一“將就”就是近半年。記得我剛到工區(qū)時還是盛夏,天很熱。而轉(zhuǎn)眼間就進入了深冬,郊外荒野空曠,晝夜溫差大,白天還暖洋洋的,到了夜里便寒冷刺骨。加上宿舍是透風的瓦房,塑料紙遮蔽的窗戶在寒風里“呼啦”作響。這樣的夜晚,不免讓人倍感凄涼。而如此境況下,我儼然是個例外。在我上班之前,母親為我縫制的那條寬大、厚實的花被窩,在那個寒冷的冬季成了溫暖的源泉。那是一條綢緞面的花被窩,被面依舊是大紅底色,上面印有一條金絲龍和云朵圖案,寓意“巨龍騰飛”。我深知母親的心思,期盼我在鐵路上干出名堂。
多少個寒夜,我就是披著母親的花被窩在孤燈下讀書、寫作。付出就有回報。短短一年多的時間,我就在路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二十余篇。一次,上級一名專職宣傳干部來工區(qū)檢查,看到了我寫在黑板報上的詩歌,又聽了趙工長的介紹,十分意外。不久,我就被借調(diào)到黨委辦公室,協(xié)助對外宣傳報道。我的業(yè)余愛好有了用武之地,我的人生自此也有了新轉(zhuǎn)折,入黨、提干,一路順風順水!
我一直覺得,母親是最疼愛我的。我二十六歲結(jié)婚時,母親又專門為我縫制了八床大花被窩,那些被窩的被面依舊是“清一色”的大紅底色,圖案有龍鳳、牡丹、喜鵲等吉祥物,洋溢著無限喜慶。按照中國傳統(tǒng)風俗,被窩是新娘的陪嫁品。母親多此一舉,令我和愛人不解。為此,我詢問姐姐,方知母親的一片“苦心”:“我的愛人是城市姑娘,我是農(nóng)村娃,母親擔心我成家后受老婆欺負,便特地為我準備了八床花被窩,說是萬一吵架了,我不會沒有被窩睡覺,也不怕凍著了!”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如今,年逾古稀的母親,已無力親手為兒子縫制花被窩,亦無需親手縫制——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人民的生活全面步入小康。只是,遠行的游子沐浴在幸福的時光里,依舊能夠感受到來自故鄉(xiāng)、來自母親溫暖如斯的愛!
——選自中國鐵路武漢局集團公司文聯(lián)《飛馳》2018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