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扇屏

楊先

第一扇屏：1978年的麩團

春天的一個下午，我在外面玩餓了，回到家中。我知道太陽剛落到院外白楊樹梢下，母親在生產(chǎn)隊的地里薅草，離她下工做晚飯的時候還很遠(yuǎn)；我知道父親到公社糧站買返銷糧——玉米粒或者晾曬干的紅薯片，仍沒回來；我知道家里除了面柜一角不多的一點面粉之外，不可能有什么熟食可吃。但我還是回到家中。

我用手安撫著咕咕叫喚的肚子，在院中站下。東風(fēng)吃飽了油餅，不知疲倦地奔過來，讓院墻外的白楊夢魘似的，嘩嘩嘩地為自己瞎拍掌。那些白楊的葉子真怪，正面翠綠打著蠟光，背面卻是毛茸茸的銀白。我周身涼嗖嗖的，涎水就在這時開始涔涔地從牙縫里往外冒。我覺得我應(yīng)該有點吃的東西，哪怕鴿蛋大那么一口也行。我咽下一口涎水，推門進(jìn)屋，翻箱倒柜地細(xì)細(xì)搜尋。正如我知道的一樣，家中什么吃頭也沒有。鍋里像狗舔了一樣干凈，碗櫥里沒有一丁點剩飯，抽屜中連一小塊兒的糖紙也沒有……

失望之余，我腦洞大開，突然想到了糧倉。大年三十晚上，我親眼見母親把一個饃丟進(jìn)去“裝倉”，祈求來年豐產(chǎn)增收，倉滿囤滿。也許那個饃饃還在。我滿懷希望，踩著木凳吃力地攀上糧倉，跳了進(jìn)去。糧倉不大，里面到處是老鼠縱橫馳騁留下的腳爪印，沒有一顆糧食，更沒有我想像中的饃。極度失望之際，我眼睛一亮，在糧倉的一角，發(fā)現(xiàn)了一個褐色的麩皮團。麩皮應(yīng)該是豬吃的東西，但我覺得家里人既然把麩皮拿捏成團狀，就是要把它做成能吃的東西，不然干嘛那么費事呢。這時，肚子又不失時機地叫起來，我遲疑了一下，終將那麩團搭在嘴上，使勁咬下去。這家伙不知誕生于啥年代，又糙又硬，門牙都崩得生疼，它上面只留著兩道微青的牙印。

知道自己沒本事降伏這鬼東西，我又咽下一口的涎水，掙巴著爬出糧倉，來到院中，站在先前站過的地方，透過白楊密密的葉子，看看太陽又落下去了多少。

第二扇屏：1988年的麥田

那天上午，我去麥田澆水。

那是我家最好的一塊承包地。分到手后，父母將它整飭得平整、肥沃、方便澆水，倒茬后播上“武春”、“永良”等良種小麥，畝產(chǎn)輕松過千斤，特養(yǎng)人。

頂著夏日的大太陽，我提著鐵鍬來到麥田。因持續(xù)多日的炙烤，麥葉失去往日的油綠，暗淡無光澤，蔫巴巴仿佛被太陽咂盡了最后一點兒骨髓。麥稈像溺水的母親，所能做的，就是盡最后一點力氣，把孩子——麥穗，舉過頭頂。麥穗們瘦弱泛青發(fā)白，像是被誰抽去了筋，軟塌塌如煮熟的面條。

我在來水的支渠里，腳踏鍬拍，用土打了一座結(jié)結(jié)實實的壩，并挖開麥田的入水口。做這些活計的時候，我用眼角的余光鼓勵麥子們：勒緊腰帶再挺一挺，白面饅頭酥油茶馬上就到，到點兒想吃多少是多少！

準(zhǔn)備工作就緒，我提著鐵鍬，沿田埂查看有無鼠洞——它會偷偷地將麥地里的水漏掉，順便將軍一般檢閱一下麥田里的麥苗。那當(dāng)兒，我拿自家的麥田比照別人的麥田，不得不佩服父親是種田的老把式。別人的小麥，一塊田里要么是“武春”，要么是“永良”。父親不，他將“武春”、“永良”混種?！拔浯骸鼻o稈矮一點，“永良”莖稈高一點，麥穗間形成“二層樓”，通風(fēng)透氣，無形中合理利用空間，提高了畝產(chǎn)。

再沒有其他增收的途徑，父親只能這樣動腦筋了。多打糧食多買糧，一家人的花銷、我和弟弟讀書的費用，全仰仗地里的產(chǎn)出。

很快輪到我家澆水了，但水量有限，水還沒有完全漫到地盡頭，時間到點，管水的小組長立馬就把水堵到下一家。我望著還有炕大的一方麥地沒上水，心疼地喊了聲，糟糕，這些小麥只能被太陽活活地曬死了！剛才說好的白面饅頭酥油茶，讓它們想吃多少是多少，現(xiàn)在咋辦？一諾千金呢。到我家地的水渠中還汪著多半渠水，只是流不進(jìn)麥地。我立即挽起褲腿，跳進(jìn)到水里，拿起鐵鍬，用力將水往麥地里撥拉。我感覺得到，我每撥拉進(jìn)一鍬水，就有一個又大又白的饅頭從麥穗上蹦出來。

我的汗水怕水渠里的積水不夠，從頭上、從脖頸里、從脊背上、從股溝里……匯流成溪，注入水渠中，供我調(diào)遣。當(dāng)渠中的積水被我潑干時，麥田終于澆完。我累癱在田埂上，身心卻一下子釋然。

麥子啊，我用汗水供養(yǎng)你，你才會用饅頭供養(yǎng)我，是不是？

在正午耀眼的陽光下，我聽到麥穗們“咕咚、咕咚”灌漿的聲音，把藍(lán)天那面安靜的鼓敲響。

第三扇屏：1998年的水費

小組長拿著水費單，在我家莊門口逡巡很久了，看著天光漸漸暗淡下去，才下決心進(jìn)了我家。

二月的河西走廊，春寒料峭，陰面的墻根下還積有殘雪呢，他本可以早點進(jìn)來。收水費嘛，給公家代收的，收了又不揣到自己兜里，該理直氣壯，可他偏要猥瑣成這樣兒，叫人說什么才好。

我隔著窗玻璃早就看見他了，他在莊門口探了一下腦袋，又縮回去。我正啃一只雞頭，又和剛打工回家的弟弟熱聊，沒多想，就沒出門搭理他。我瞎猜，他沒足夠的底氣進(jìn)來，主要因為幾年前的一次澆水。水到地頭了，他突然宣布，由于沒交清全年的水費，水管所沒給分配下來多余的水，我家沒水澆地。這話讓父親陷入火燒眉毛的境地，他急得猴兒拔蒜，爭辯說我家水費已經(jīng)交了多半，現(xiàn)在三個月不到，又不欠公家的，錢還有，憑什么自己沒水？好說歹說，父親差點把天上的星星給說下來。但鶯哥兒會說過不了潼關(guān)，我家的那塊地最終沒淌進(jìn)去一滴水，七分地的青苗愣是給曬得卷了青草。此后的數(shù)個月里，父母一看見他嗓門眼兒里就堵得慌，呸呸地往腳下吐唾沫。有這樣的過節(jié)，他看到我家后院邊的糞堆上潑著燙了雞后的雞毛，判斷我家吃雞，進(jìn)來了不好意思推辭不吃；若吃，又有點小尷尬。其實，啥事過去了就過去了，可他偏要以他之心度我們之腹。唉！

弟弟給他敬香煙，他說抽不慣，要過父親的旱煙袋，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邊烤火邊卷了一支旱煙棒吸起來。桌上的酒未撤走，我斟滿杯給他敬。他怔了一下，瞥了父親一眼，欲言又止，雙手端起兩酒盅，頭一昂倒進(jìn)口中，喝涼水一般咕咚咽下，像是一切盡在不言中。再敬，卻推辭不喝，從兜里掏出水費單攤開，說起正事。

水費是一整年的，四百多，接近我一個月的工資。我掏出皮夾數(shù)數(shù)，二百多。弟弟見不夠，從自己兜里掏出兩張大票添上。組長接過錢，食指沾點唾沫，一五一十點清，就起身告辭。像是給父親灌米湯，他回頭道：楊爺?shù)娜兆舆^滋潤了，兩個兒子從兜兜里各掏一點，這么大的數(shù)額，竟給湊齊了！

送他出莊門。他朝我們謙和地笑笑，揮揮手示意就此打住，進(jìn)屋去。也許是酒精起了作用，也許他看見祁連山頭的月牙兒，他前行沒幾步，鼻腔里輕快地哼哼起小曲兒：

二月里來龍?zhí)ь^

各溝各岔水長流……

第四扇屏：2008年的拔廊房

父親攛掇弟弟蓋拔廊房。

起初，我持反對意見：你都病成啥樣了，哪有精力？況且前些年蓋的土坯房不是挺好嗎？父親說：你在城里住樓，怎么讓你弟在鄉(xiāng)下住土坯房？看看村里，好一點的人家誰不蓋一磚到頂?shù)陌卫确?？現(xiàn)在你弟手頭寬裕了，又不是蓋不起！

話到這份兒上，于是蓋。當(dāng)下村里蓋房，一般都承包給工程隊。我和弟弟也力主如此，說這樣干脆，自己省心。父親嫌工程隊干下的活毛糙，說蓋的可是百年不倒千年不漏的瓦房，等出問題再哭媽媽就遲了。他力主自家先修筑房屋主體，待主體完工，再將細(xì)活承包出去。

自己蓋磚混結(jié)構(gòu)封閉式拔廊房耗時費力，除了自家人和幾個知己親戚沒夜沒晝地干之外，還累及到很多一般的親戚朋友，但自己干的好處日日凸現(xiàn)。就拿筑根基來說，因為工程隊是包工制，工頭為了趕進(jìn)度，根基筑在地工的淺表，窄而?。蛔约疑w時，首先考慮的卻是牢固，將根基下到墊土層以下，筑得又寬又深又結(jié)實。一位叔父看見，埋怨弟弟：這不是糟蹋水泥嘛，別人蓋二層小洋樓澆筑的地基又有多大呢！父親聽了，不置可否地笑笑。他沒有向那位叔父解釋自家這樣做的原因，他覺得自己的高明之處是那位叔父這輩子理解不了的。

房子蓋得很慢，零零總總四個多月。期間，父親在市里住了兩次院，但每次出院后，他從不到我的住處休養(yǎng)一陣，而是立馬回到家里，以過來人的身份，指指畫畫，操著這樣那樣的心，干點力所能及的事。

慢工出細(xì)活，房子蓋好后，無論鋁合金大門大窗的通廊，還是鋼筋混凝土圈梁上搭建木質(zhì)人字梁的結(jié)構(gòu)；無論各屋原木門窗只用清漆涂層的細(xì)節(jié)，還是墻腳、立柱瓷磚與地板磚顏色的搭配……均吸引了方圓數(shù)里準(zhǔn)備蓋房的人前來觀摩取經(jīng)。一次，幾位工作人員上門核實情況，并給弟弟發(fā)放住房改造補助，在父親面前嘖舌不已：老爺子，我們一路走來，見過的新瓦房多了，就數(shù)你蓋得這房子最攢勁，比我們干部住的樓房還攢勁！

比夸自己的兒子有出息還要高興，父親抬起頭上上下下端詳著美觀、豁亮、氣派的新房，樂得合不攏嘴。他豁了一顆門牙，說起話來有點兒走風(fēng)漏氣，給他們承諾道：這房子你們公家出了錢，我專門給你們留一間。你們在城里住膩了，就來這兒過周末。住下后我給你們殺大公雞，用劈柴灶火大鍋炒，叫你們吃一口想兩口，看看什么叫正宗的農(nóng)家爆炒土雞！

第五扇屏：2018年的團拜會

除夕下午四點整，我們幾家?guī)О拙频膸О拙疲瑤Ъt酒的帶紅酒，帶飲料的帶飲料，陸續(xù)到達(dá)預(yù)定的包廂門口。孩子們平日里天南地北，工作的工作、上學(xué)的上學(xué)，現(xiàn)在湊一塊兒了，興奮地像是打上雞血，嘰嘰喳喳不讓嘴閑片刻。大人們則隔幾分鐘就敲一下門，提醒包廂里團拜的人家，到點了，別再占用我們的時間。

這桌飯訂得真不容易呢。

當(dāng)初是這么想的：以前親戚們都在農(nóng)村，春節(jié)一般在鄉(xiāng)下過，這兩年，他們將土地流轉(zhuǎn)給大戶，陸續(xù)搬到城里，過年依然是今天到這家，明天到那家，一個春節(jié)過完，誰都喊累。因此剛進(jìn)臘月門，大家便商定，今年移風(fēng)易俗改革改革，學(xué)學(xué)其他人家，大年三十團拜，一起吃年夜飯，完了各回各家，好好蟄在家里休息。三舅哥自恃交際面廣，將胸腔拍得啪啪響，說除夕夜訂桌子的事包在他身上。我提醒他，三十晚上大小餐廳、包括農(nóng)家樂火爆，訂好一點的桌得趁早。他滿不在乎地說，哪能訂不下？古浪一個小縣城，又不是省城蘭州，還想上天？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我記起過大年的事，打電話問三舅哥，他應(yīng)付一個酒局，說聲沒問題，就把電話掛了。到二十七，他突然打來電話，怯生生地跟我商量：把腿都跑斷了，除夕夜縣城周邊所有農(nóng)家樂及做炒菜的餐廳都爆滿，只有一家火鍋城，兩個小時一撥人，下午四點有個大包廂能加進(jìn)去，行不行？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兩個小時僅是吃飯碰幾杯酒的時間，沒有樂呵樂呵的空；可錯過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還能有啥選擇？我有點懵，不甘心地說，行吧！

待服務(wù)員拭擦停當(dāng)，長幼按序坐定，半小時已經(jīng)過去。等麻辣鍋、微辣鍋、滋補鍋、菌類鍋、三鮮鍋及菜品陸續(xù)上齊整，又是十來分鐘，便互相提醒抓緊時間吃，免得時間到了，還沒吃好。話是這么說，但大家希圖的是親情間輕松愉悅的氣氛，不在乎自己少吃多吃，該說就說，該笑就笑。吃了一陣，每人的筷子頭上便漫不經(jīng)心起來，變得有一搭沒一搭了。大舅哥見狀，端起酒盤起身敬酒，一邊感嘆：大人娃娃都吃膩歪了，不吃也罷。和我們小時候的清苦日子相比，現(xiàn)在哪天沒在過年？

二舅哥端起茶水跟大舅哥碰杯，一問，他說是閑著無事，半個月前做了全面體檢，結(jié)果查出來個“三高”，戒酒了。我勸他喝點紅酒，說紅酒軟化血管降血脂呢。他剎車好，半滴也勸不進(jìn)，卻王顧左右而言他地感嘆起來，說自己命苦，剛在城里享了兩年清福，就得這富貴病。

他倆一帶頭，感嘆聲同兒時夏夜?jié)吵剡叺耐茗Q一般，此起彼伏。就這樣，好端端的團拜會活生生地變成憶苦思甜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