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心奔放—陳書國先生書藝摭談

文_胥廣福

淮安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淮安市美術(shù)理論研究會常務(wù)副會長兼秘書長

唐人虞世南《筆髓論·釋草》云：“草即縱心奔放……或體雄（一作‘氣雄’）而不可抑，或勢逸而不可止，縱于狂逸，不違筆意也。”

真草隸篆，各臻其妙，“縱心奔放”是草書獨有稟賦?！芭d來走筆如旋風”（北宋蘇渙詩），草書正如晉人葛洪所形容，“異同參差，或然或否，變化萬品，奇怪無方”（《抱樸子》），以至漢之趙壹《非草書》認為，只有“超俗絕世之才”，“博學余暇，游手于斯”，方期有成。然而，草書富有生命感和表現(xiàn)力的迷人之美，又吸引著無數(shù)人不斷攀越，試圖摘取書法桂冠上的耀眼明珠?！悤鴩壬鸵詣?chuàng)作與研究“兩棲”作戰(zhàn)，為草書這一“有意味的形式”鐫下了個人鮮明的印記。

陳書國，江蘇淮安人，目染家學，得著名書家姜華等老師啟蒙。現(xiàn)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淮安市清江浦區(qū)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書法作品入展第八屆全國書法篆刻展等專業(yè)展覽，并榮膺第五屆中國書法蘭亭獎理論三等獎。

宋人王安石有語：“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睍鴩钪O此理。為求書法邃途探幽覓勝，他兩度入讀南京藝術(shù)學院，先是本科后是碩士研究生，于書法諸體無所不窺，篆書臨寫殷商《毛公鼎》，隸書博涉秦漢碑版，小楷直入魏晉，中楷遠追褚遂良，大楷意在北魏墓志碑刻，行書則浸淫“二王”以至王鐸、傅山……他尤為心折草書一脈：小草取法“二王”一系，大草取法王獻之、黃庭堅、祝允明、王鐸，狂草取法張旭、懷素、黃山谷、祝枝山、徐渭、王覺斯、傅青主等，轉(zhuǎn)益多師，不主故常，自出機杼，匠心獨出。作品飄逸俊朗、氣息高雅，又渾厚蒼茫、古樸雄強，跌宕起伏，大氣磅礴……書國于狂草用功可謂如癡如醉，家中墻壁屢寫屢刷，一如前人形容“滿壁縱橫千萬字”。他遇紙輒書，甚至女兒的練習簿也移作“無米之炊”。終日埋首廢紙堆中，曾作詩記之：“寫盡室中殘紙片，傾情揮灑到天明?！?/p>

在他本科畢業(yè)時，南藝博導、著名書法家黃惇就不避偏愛地稱他“才情高，超出一般人，非常人能達到”；南師大教授馬士達則慨嘆“有的人努力一輩子也達不到”。當后來以書法專業(yè)最高分數(shù)躋身“黃瓜園”（南藝別名）公費讀研、師事金丹教授后，他更感到階柳庭花皆潤筆墨。他既矢力作草，又潛心研修。古人論書“互有優(yōu)劣”，猶如草灰蛇線，伏筆千里，有待去蕪存真，從蛛絲馬跡剝出真相。他研究狂草，對涉及狂草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多有關(guān)注，偶讀《中國書法》雜志所刊《鄔彤楷書得其傳》一文，發(fā)現(xiàn)所附圖版中“彤”字明明是“肜”字。他如胡適先生所言“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宋以來史書一直記載“鄔彤”是懷素老師，若證“彤”為“肜”，則推翻千古成說了。

1.陳書國 唐杜甫詩《客至》 45cm×68cm 2018

“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保ㄌK軾詩句）為了揭示端倪，書國多次赴北京國家圖書館查閱相關(guān)資料。他在一墻之隔的北海公園苦候多時方得進館，終于查清宋刻版本中關(guān)于鄔肜的記載；隨后又多次赴上海圖書館仔細查閱鄔肜族譜等資料。僅為辨識“肜”字不同寫法就查閱百余種古籍，復印珍本資料逾數(shù)百頁——圖書館復印費用按頁收取，全系一己之力所為。當論文《是鄔肜，非鄔彤——唐書家鄔肜名考》在《中國書法》2011年12期刊出后，糾正了自宋以來誤以懷素老師為“鄔彤”的千年歷史錯誤，還唐書家“鄔肜”一個歷史的公道，在學術(shù)界引起較大的反響，把中唐代書法史的研究引向深入。

當時碩士畢業(yè)論文開題，書國將鄔肜研究提綱梗概向黃惇、金丹二師道出，黃惇欣然說：“你這篇論文已經(jīng)成形了，你可以再寫一篇。”金丹導師也鼓勵他擴大研究成果。最終，書國以創(chuàng)作與論文“雙優(yōu)”等級成為南藝該專業(yè)開設(shè)以來碩士第一人。

書國謹遵師誨，又撰鄔肜研究系統(tǒng)論文多篇，在《榮寶齋》等刊物發(fā)表。憑著草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他又研究懷素《自敘帖》多個版本，發(fā)表論文《從狂草技法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懷素〈自敘帖〉之真?zhèn)巍媾c傅申、張紫石等先生商榷》，以令人信服的理由說明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本狂草水平明顯優(yōu)于其他版本，為捍衛(wèi)《自敘帖》國寶地位做出了努力?！捌铺煜逻_尊”（孟子語），這體現(xiàn)了他不曲學阿世、唯以學術(shù)為重的膽識。正是以中唐懷素、鄔肜為切入點的多篇論文的系列研究，讓他站到了眾人矚目的第五屆蘭亭獎的領(lǐng)獎臺。正如第五屆蘭亭獎頒獎詞所說：“陳書國《唐代書家鄔肜名考》等系列論文5篇，主要圍繞唐代書家鄔肜與懷素的師生關(guān)系等相關(guān)問題，進行了較為深入細致的考辨，取得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本屆蘭亭獎理論獎評委會認為，《唐代書家鄔肜名考》等系列論文，考證嚴密，辨析有力，結(jié)論合理，對唐代書史研究具有補益作用和參考價值?！?/p>

方今之際，胡抗美先生允稱草書大家。從游胡抗美，讓書國對草書有了更上一層的理解。胡抗美致力于草書形式的研究，他從用筆、結(jié)體、章法到氣息、風格等方面進行了草書形式美的探索和闡釋。書國受乃師啟發(fā)，結(jié)合書寫工具、人文環(huán)境、審美風尚諸多變化，把老子“大象無形”哲學生發(fā)開來，別出心裁地提出“無形草”觀點。他認為，“無形”是“有形”之上的“無形”，是形之大也，所謂大草無形。劉勰《文心雕龍·物色》有“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傳遞“通變”消息，可作為“無形草”佐證之一?！盁o形”變化莫測，不是脫略形骸、任筆為體，而是更好地體現(xiàn)狂草“驟雨旋風”般氣象，更體現(xiàn)了一種原始的混茫境界。當然，草法的“可識性”是“無形草”底線和邊界，“可識性”也是區(qū)分是否為狂草書法和抽象畫的分水嶺，點畫與體勢必須準確體現(xiàn)草書的法度。正如蘇東坡所言：“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2.陳書國 宋陸游詩《醉后草書歌詩戲作》 34cm×70cm 2018

書國認為，狂草貴有正大氣、篆籀氣和書卷氣。正大氣是堂堂正氣，體現(xiàn)時代的正大氣象和奮發(fā)有為的廣博情懷。堅韌有力的點畫和結(jié)體，體現(xiàn)百煉成鋼的內(nèi)勁，也從側(cè)面折射出中華民族勤勞勇敢、熱愛生活、不畏艱難、奮發(fā)向上的美好品質(zhì)，體現(xiàn)了美與合目的性、合規(guī)律性的一致，達到“酌奇而不失其貞（正），玩華而不墜其實”（劉勰語）的境界。篆籀氣更體現(xiàn)狂草圓活沉實的線質(zhì)，以保證狂草的古質(zhì)氣息和高雅格調(diào)。草書貴在使轉(zhuǎn)，是草書用筆基本形式。清人徐用錫《字學札記》云：“草書欲化去橫畫，而體取圓，本于篆也?！辈輹鲇谶B筆書寫借鑒篆書用筆，從而更加圓轉(zhuǎn)活脫、剛勁矯健，在運筆如飛中達到平整流暢、不黏不滯。而書卷氣是草書文野之別根本所在，近代詞學家陳洵《海綃說詞》云：“詞莫難于氣息。氣息有雅俗，有厚薄，全視其人平日所養(yǎng)，至下筆時則殊不知也。”作詞如此，作書如此，狂草又焉得異數(shù)？狂草“取諸懷抱”“因寄所托”，需要作者具有廣博的學識修養(yǎng)，才能把微妙難言的情感托諸筆端。看取蓮花凈，應是不染塵。正如黃山谷所言：“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

如今，書國狂草創(chuàng)作和理論研究相得益彰，各擅勝場，在全國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吸引了眾多草書愛好者來淮學習交流。書國一身而兼多能，既要投入書法論著的運思與撰寫，又要投入“無形草”創(chuàng)作的探索與提煉，還要為熱愛草書的同道做好傳授與輔導……在他時間運籌的砝碼上，最重要的一頭則是對社會的責任和擔當，帶領(lǐng)清江浦書協(xié)在促進地方文藝繁榮、人才成長和社會進步中唱大軸、挑重擔和當好生力軍。南宋陸游云“功夫在詩外”?！獣鴩滞夤Ψ?，讓我們更能理解：好香用以熏德，佳藝用來熏心。

3.陳書國 宋鄭獬詩《題淮陰侯廟》 174cm×43cm 2018

4.陳書國 宋王珪詩《詠淮陰侯》 174cm×43cm 2018

5.陳書國 古詩二首 136cm×68cm 2018

6.陳書國 古詩二首 174cm×87cm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