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記

憶蘇

關(guān)于友情，關(guān)于愛

閱讀真的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它能帶你打通遙不可及的世界之門，讓萬物生靈、天地日月穿過文字與你氣息相通，引發(fā)共鳴。比如，手里的這本《夏洛的網(wǎng)》，盈盈一握，薄薄一本童話書，卻有著迷人的魅力，每讀一次，內(nèi)心就會變得柔軟起來，感覺身邊萬物都是美好的存在。

第一次讀，好像是孩子才上幼兒園的時候，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四五年了，那時，每晚睡前是母子的閱讀時光，從不會間斷?！断穆宓木W(wǎng)》就是在那段時間第一次讀到的，自己先讀，然后用講故事的形式給孩子講，過后，大人孩子都感覺意猶未盡——這本書寫得實在太好了！就每晚一章原文照讀，那時在幼兒園做老師，最擅長的就是繪聲繪色讀童話故事，書中內(nèi)容也是以角色對話為主，小豬威爾伯，蜘蛛夏洛，我用不同的語調(diào)變換著角色有滋有味地和孩子進(jìn)入故事情節(jié)。讀著讀著，孩子在我的讀書聲里慢慢睡去。那真是一段無與倫比的好時光，感覺連窗外的夜色，都溢滿溫情。

那段溫馨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孩子一天天長大。如今，那些年母子一起讀過的很多故事都忘記了，唯有《夏洛的網(wǎng)》一直在心底藏著，如一塊美玉，年代愈久，愈發(fā)珍貴，仿佛自帶包漿，有了溫潤的光芒。

最近幾年讀書有個習(xí)慣，集中閱讀一個門類或一位作家的作品，間或穿插一些輕松的小故事（包括童話），算作調(diào)節(jié)和休息，就像冥想、瑜伽和打坐一樣。這本小書，就是最佳的選擇。不記得翻閱過多少次，撇開故事情節(jié)不講，那些語言，真的是太美妙了，讀到興起，就會不由地讀出聲來——唯有朗讀，才能體悟和感受文字的妙不可言。

故事溢滿溫情：一只最終會被制成煙熏火腿的小豬威爾伯和一只叫夏洛的蜘蛛之間的友情故事。為了讓威爾伯不被殺死“成為能看到春雪的豬。”夏洛費盡心思吐絲織網(wǎng)，在網(wǎng)上織出不同的文字，讓小豬獲得人類的青睞而扭轉(zhuǎn)了命運，有了一個安享生命的未來。而自己卻因耗費精力太多，在產(chǎn)下卵之后死于他鄉(xiāng)。小豬威爾伯為報答夏洛，口含蛛卵回到故鄉(xiāng)，日夜細(xì)心呵護(hù)，終于讓夏洛的孩子見到了陽光，威爾伯也完成了對朋友的承諾和報答。

寫出這個故事的美國作家懷特真是了不起，為世界奉獻(xiàn)了如此美好的故事，影響一代代孩子的成長。我不止一次向?qū)W生和朋友推薦過這本小書，特別是媽媽，如果能在孩子成長的過程中，一起來讀讀這個故事，一定是美好的回憶。這樣一個流淌著愛與溫暖的故事，拋開說教的套路，有著動人的力量和無窮的魅力。

和這個故事一樣溫暖人心的，還有安徒生的《一顆小豌豆》，這篇童話被選入語文出版社三年級的教材，讀來，也是溫情四溢，有種動人的美好。也是一樣的關(guān)于友情的故事：一個小女孩生病臥床，連醫(yī)生和家人都以為她快要不行了，從窗外墻角爬上來一株纖細(xì)的小豌豆苗，每天默默陪著小姑娘，有了小豌豆的陪伴，小女孩的病漸漸好轉(zhuǎn)。篇末那句話，寫得溫暖又純真：

小豌豆呢，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在說：“我就是想為別人做點好事嘛。讓你看到我粉紅色的花，讓你跟我一樣，長啊，長啊，長得好起來，我就非常高興了?！?/p>

——小豌豆成全了小姑娘，小姑娘也讓小豌豆的生命更有價值和意義，它們，在彼此相伴中互相成全，充滿著動人的情懷和溫暖的力量。

人到中年，再讀這樣的童話故事，讀出了其間關(guān)于友情，關(guān)于愛之外的深層次的東西，那就是：彼此的成全，讓生命更加完滿。

就像小豬和蜘蛛的對話那樣：

“為什么你要為我做這一切？”他問，“我不值得你幫我。我從來也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情。”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夏洛回答，“這本身就是你對我最大的幫助。我為你織網(wǎng)，是因為我喜歡你。然而，生命的價值是什么，該怎么說呢？我們出生，我們短暫的活著，我們死亡。一個蜘蛛在一生中只忙碌著捕捉、吞食小飛蟲是毫無意義的。通過幫助你，我才可能試著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一點價值。老天知道，每個人活著時總要做些有意義的事才好吧?！?/p>

小蜘蛛夏洛像一尊得道的佛，說出如此充滿禪意的話。小豌豆和小女孩，夏洛和威爾伯，他們都在互相溫暖著對方，成全了彼此生命的價值。

人到中年，看多了世事變幻，人心荒涼，看多了人與人之間的明爭暗斗，惡意中傷，這樣的純粹友情，在人的世界幾乎不會存在。那么，不妨偶爾讀讀這樣的小故事，用文字喚醒心底原初的溫暖和美好，讓心不要在涼薄和世故中一天天老去。就像今早讀到的那個句子說的一樣：

“讀書最好的目的在于，你會發(fā)現(xiàn)憑借自身閱讀構(gòu)建起來的小世界，能以體恤似的溫柔消解自身的苦難?！?/p>

回不去的故鄉(xiāng)

“呼蘭河這小城里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xiàn)在埋著我的祖父。

……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

……”

讀完《呼蘭河傳》，正是2017年冬至前兩天，巍山小城最冷的日子開始到來。書結(jié)尾處署明的日期是1940年12月21日，和今天隔著整整77年的光陰。77年前，一個貧病交加的女子，在炮火連天的異鄉(xiāng)回憶著故鄉(xiāng)的山河歲月，草木云彩，回憶著親人鄰里，小城舊事，然后，趴在病床上心緒寧靜地寫下來，筆調(diào)里，滿是淳樸自然的溫暖與孩童般的純真。

寫下這些文字的那年，蕭紅在香港，疾病纏身居無定所，身邊只有一個叫駱賓基的青年作家照顧著，而丈夫端木蕻良卻不見了蹤影。身外是接二連三的炮火轟炸，是病痛的侵蝕，內(nèi)心卻是如此地寧靜。想來那時的蕭紅，心和靈魂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到了小城呼蘭河，回到童年的無憂無慮，回到祖父溫暖的懷抱。所以，她用純真的筆調(diào)，散文一般的筆法，安靜地，用淡如秋水的語言，向世人敘說著小城呼蘭河的春夏秋冬，敘說著一個孩童眼里的世界。這樣的筆調(diào)，這樣的表達(dá)方式，與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主流價值觀大相徑庭，可是，那個叫做蕭紅的女子，有著自己篤定的對文學(xué)的理解和信仰，是這樣的信念和主張支撐著她在病床上寫出了不朽的《呼蘭河傳》。

——這就是蕭紅，一個天才作家。不會被外界的凌亂擾了內(nèi)心的靜定，她用自己獨特的文字質(zhì)地和文學(xué)見地，編織出與眾不同的篇章，形成辨識度極高的敘事風(fēng)格和語言風(fēng)格。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單一的敘事模式，創(chuàng)造出介于小說、散文和詩之間的邊緣文體，形成了別具一格的“蕭紅體”小說文體風(fēng)格。她的文字，有著抵得住時光淬煉的魅力和風(fēng)采。

翻閱書頁，腦海中總是纏繞著電影里蕭紅憔悴的面龐，閃現(xiàn)著虛弱的她在病床上一天天寫著這些文字的鏡頭。讀完后的一段時間，一直沉浸在那種特別的語言氛圍里，她的獨特的語言和敘事方式，在云淡風(fēng)輕的敘說中有著直抵人心的力量和強(qiáng)烈的吸引力。

“嚴(yán)冬一封鎖大地的時候，則大地滿地咧著口。嚴(yán)寒把大地凍裂了。”開篇，就是白茫?；臎鲆黄?，一幅東北小城小人物的煙火日子，在幼年的蕭紅眼里，徐徐展開。

呼蘭河小城，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城隍廟，農(nóng)業(yè)學(xué)校，高等小學(xué)，豆腐店，染缸房，扎彩鋪，小胡同，賣豆腐的，賣燒餅的，賣涼粉的，放河燈，跳大神，唱大戲，逛廟會，爬上草房采蘑菇……

人們在這個小城里生老病死，日復(fù)一日過著卑瑣平凡的日子?！昂籼m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照得小孩子的臉是紅的，把大白狗變成紅色的狗了，紅公雞就變成金的了，黑母雞變成紫檀色的了……”這些耳熟能詳?shù)奈淖?，被?jié)選出來編入小學(xué)語文課本，成為孩子們必讀必背的經(jīng)典篇目之一。還有那篇《我和祖父的園子》：“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個謊花，就開一個謊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也沒有人問它?！?/p>

整本書，就是在這樣絮絮的，貌似瑣碎的講述中，將讀者帶入舊中國東北的小城，帶入小城底層百姓的生活中。讀來，讓人仿佛看到七月半放河燈時的熱鬧，秋后野臺子戲帶來的快樂，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的盛舉。還有記憶里祖父的愛，鄰居家小團(tuán)圓媳婦的死，磨房里的馮歪嘴子和他的兒子，性情古怪的有二伯……一個個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一個愚昧貧苦的群體，在細(xì)細(xì)碎碎的敘說中出場，重復(fù)著舊中國底層小人物的離合悲歡?！八麄兙褪沁@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帶來了悲哀?！薄八麄儽桓改干聛恚瑳]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p>

“我家是荒涼的?！?/p>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p>

這兩句話，在書中反復(fù)出現(xiàn)。雖然有祖父的愛，有園子帶來的童年樂趣，有園子里的生機(jī)勃勃，但是，整個敘述，還是讓人感受到了無盡的荒涼——那份深入骨髓的荒涼，來源于小城普通百姓凄苦悲涼的生活，愚昧無知的荒唐，來源于蕭紅飄搖流離的生活與情感。

寫下這些文字的蕭紅，不過30來歲，回憶著童年的生活，即便有記憶里祖父的溫暖，也抵不過人世間接二連三的悲涼和凄苦，抵不過感情一次次被放逐的寒涼。

——荒涼，是她短暫一生的詮釋和寫照。也是呼蘭河小城小人物的人生寫照。

蕭紅用這樣的寫作，印證了自己的文學(xué)觀點和主張：“作家的首要任務(wù)是對著人類的愚昧?！痹谀菢拥臅r代背景下，這個纖弱的女子，以自己的感受和生命體驗，觀照她所熟悉的鄉(xiāng)土社會的生命形態(tài)和生存境遇，揭露和批判國民性弱點，抒寫著人的悲劇、女性的悲劇和普泛的人類生命的悲劇，從而使她的作品有了一種濃烈而深沉的悲劇意蘊和獨特而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讓她成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一顆閃亮的星。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jì)也不小了。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p>

寫下這些文字后的兩年——1942年1月22日，孤苦的蕭紅在香港去世，年僅31歲。從19歲離家，她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魂牽夢縈的小城呼蘭河。

那個北方小城，卻因為這個叫蕭紅的女子，名滿天下。

那些日常里的小確幸

“能夠發(fā)現(xiàn)欣賞細(xì)微的美，正是幸福的來源之一?！辈挥浀眠@是哪位名家所言，但這句話一直在心底默默存儲多年。幸福之感，很大程度上源于心之所感，比如那些細(xì)微的，簡樸的，溫煦的，日常里的小小的細(xì)節(jié)，都能讓一個敏感多情的人感知到彼此的關(guān)照和美好，從而生出愉悅歡喜之情。日本的清少納言，就是這樣的一位女子。

作為日本平安朝時代兩大才女之一的清少納言（另一位是紫式部），一部隨筆集《枕草子》讓她在日本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和當(dāng)時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并稱日本古典文學(xué)的雙璧。

第一次知道《枕草子》是在四五年前。那時，一直在博客追著讀一位作家的文字，她在文章中多次提到《枕草子》，提到清少納言，便循書而去，先在網(wǎng)上閱讀了一些片斷，一讀，就迷上了這位日本才女清麗可人的文字，遂買來林文月的譯本，再讀，便難以放下。那些簡潔清新的文字，那種小女子的自然純樸、可愛率真，有閱讀其他文本所沒有的快感。透過文字，仿佛一位率性的女子正和你聊天，說話還帶著一些口語“這真是有意思的事”“這有趣得很”“討厭極了”。我歷來喜歡說話直來直去，不愛繞彎子，可這小女子這樣的表達(dá)，卻一點不讓人感覺做作矯情，反而有種樸素的親切與不一樣的情味。

你聽，她講《昆蟲》的語氣：“蟬，挺有趣?？念^蟲，則真值得同情。小小蟲兒，怎么引發(fā)的道心呀？竟這樣子磕拜個沒完！有時，忽然在陰暗處聽到那咯咯的磕頭聲，委實覺得有意思……螞蟻，是可惡的家伙，但它輕巧無比，竟然可以在水面上走來走去，有趣得很?！薄霸铝?，以曉月為妙。東山之邊端，冒出細(xì)彎彎的，才教人感動呢。”（《月亮》）“七月，風(fēng)吹得緊，雨勢亦猛烈之日，大體稱得上涼爽，連扇子也忘了用的時分；覆蓋一襲微染汗香的薄衣晝眠，是挺饒風(fēng)情的?！保ā镀咴隆罚?/p>

讀這樣的文字，是不是讓人心情愉悅？文字后面千年前那個日本的宮廷女子，繪聲繪色給你講著自己的所見所感，大到宇宙自然山河日月，小到日常里不被關(guān)注的蚊蟲跳蚤，從宮中禮儀節(jié)慶，到吃喝會友穿衣戴帽的小事，從自然萬物到生活里的快樂悲傷，在她眼里，只要是目之所及的，無不可以隨手記下。而且行文自由，有些，直接就是名詞連起來，形成特有的敘述方式。書中一部分篇章就是這種“類聚式章段”：“嶺以鶴羽嶺、阿彌陀嶺、耶高嶺為佳?！保ā稁X》）“時節(jié)以正月，三月，四、五月，七、八月，九、十一月，十二月為佳。實則，各季節(jié)都有特色，一年到頭皆極可玩賞?！保ā稌r節(jié)》）“云，以白色為佳。紫色亦佳。黑色，令人感覺哀傷。風(fēng)吹時的雨云也好?！保ā对啤罚?讀來清簡凝煉，言簡義豐。開篇的《春曙為最》就是這樣，冒首之句，便成千古絕唱：

春，曙為最。逐漸轉(zhuǎn)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xì)云輕飄其上。

夏則夜。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

秋則黃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際，烏鴉返巢……

冬則朝晨……

在她的筆下，此亦佳，彼可賞，那是有趣之人，這是可愛之事……整本書，323篇簡潔短小的隨筆，記錄了天時自然，四季輪回，山川河流，草木花蟲，身邊瑣事，宮中節(jié)會，男女之情，賞心悅目之事，個人好惡之情，大事小情都被她用自然清淡的筆調(diào)娓娓道來，即便是些細(xì)小的事，讀來也不覺得繁瑣凌亂。書中一部分是日記體的記錄，也是干凈內(nèi)斂，收放自如，不是俗常女子日記那樣充斥著情緒的宣泄和零散的表達(dá)，既有感性的抒情，也有理性的思考。讀著，我們看到的是文字背后一位心性純樸，率真溫雅卻又充滿智慧的女子，用真性情記下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文筆干凈，有種素面朝天的明凈和嫵媚。

這樣的文字，沒有純真灑脫的性情和學(xué)識，是寫不出來的。清少納言的文字，都是源于她對日常的捕捉和熱愛。一個宮中女子，眼里沒有勾心斗角，沒有心機(jī)謀算，也不關(guān)心朝廷變亂命運沉浮這樣的大事，只用自己純真的目光去捕捉生命的色澤，梳理生活的肌理，然后，用明快清新的文字記錄下來。字里行間，逸散著打動人心的溫暖和歡喜，溢滿日常生活里的小確幸，小美好——這種用積極態(tài)度欣賞自然之美，書寫明麗之美的審美意識，和當(dāng)時的王朝審美主流“物之哀”風(fēng)格迥異，形成另一種明快清麗的審美視野，開創(chuàng)了新的美學(xué)范疇。形式多樣，行文自由的寫作風(fēng)格對后世散文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讓這本小冊子成為日本文學(xué)史上的經(jīng)典。

掩卷，不由得感嘆：這是一個多么與眾不同的女子！作為一名侍奉皇后左右的女仕，因其才華性情，一直得到定子皇后的賞識和倚重，成為眾人仰慕的對象。她的才華也配得上這樣的一個位置，出生世家，家學(xué)淵源的她，憑著自身的靈氣天賦和深厚的漢學(xué)底子，讓她能夠用超越世俗的眼光來看身邊的世界，然后，用素凈的筆墨生動記下十年的宮廷生活。如今，穿過這些文字，那些在史學(xué)里讀不到的宮廷日常細(xì)節(jié)，皇室貴族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品味素養(yǎng)，大小事情，都有了鮮活的呈現(xiàn)。

皇后病逝后，清少納言離開宮中，老年托身為尼，在貧苦中離世。 這樣一位地位重要的作家，她的生平?jīng)]有清晰的史料記載，甚至出生時間，“清少納言”的稱謂，《枕草子》的明晰釋義，都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定論?？墒?，在閱讀者的眼里，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翻閱書頁，那位蘭質(zhì)蕙心的女子就會款款行來，在時光里淺吟低唱，用自己獨特的語調(diào)向我們講述著久遠(yuǎn)的往事……

面對自然的五分鐘

假如讓你心無旁騖地面對自然五分鐘，那會是一種怎樣的體驗？你會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一百多年前那個叫德富蘆花的日本人，用眼睛和心靈與自然對話，寫出了一部經(jīng)典的傳世之作《自然與人生》。他用文字告訴世人，面對自然的五分鐘，能獲得心的寧靜，美的享受?？此崎e筆涂抹的文字，經(jīng)過百年時光的熏染，如今讀來，依舊唇齒留香，余韻裊裊。自然之美，萬物之韻，在他筆下化作詩樣的語言，娓娓道來，如數(shù)家珍，讓人心馳神往。

“有月亦好，無月亦好，風(fēng)清露冷之夜，來林邊走走吧。有松蟲、鈴蟲、紡織娘、蟋蟀等百蟲的唧唧聲似細(xì)雨聲傳入耳畔，大自然宛如一只大蟲籠，奇妙之極矣！”（《雜木林》）位于東京西郊在別人看來沒什么奇異之處的一片片雜木林，卻是作者最常去的樂園，那里的每一棵樹，他都叫得出名字，栗、櫟、榛、櫨、紅松、黑松……各種樹木在四季的變化，每一天不同時刻向世界展示的不一樣的美，都被作者細(xì)細(xì)體察后，用清簡的語言向我們一一敘說。

“夕陽從容不迫地一寸一寸、一分一分，顧望著行將別離的世界，悠悠然西沉而去。只剩下一分了。太陽突然下沉，只留下一道柳眉，眉又變成線，線縮成了點——太陽消失了蹤跡?！保ā断嗄陈淙铡罚拔绾蟠宏?，午后春雨，溫暖悠閑又寧靜。梅花浸香，山茶溢紅。麥苗的綠滋滋潤潤，山巒的碧裊裊飄煙。這春雨，催熟了春色?！薄冻醮旱挠辍罚?/p>

這樣的筆調(diào)，這樣的內(nèi)容，便是德富蘆花文字的魅力。整本書，就是這樣被看似不動聲色的文字牽引著將讀者引領(lǐng)至縱深處，不知不覺被感染，引發(fā)共鳴，感受到無窮的魅力。而作者，卻能靜觀這美好的一切，然后，又用看似安靜的，波瀾不驚的筆調(diào)，克制內(nèi)斂的語言，寥寥數(shù)語，清清明明，就將自然之美呈現(xiàn)于世。

——在我看來，這就是德富蘆花最高明之處?？此茻o感，卻是最長情的告白，處處流露出對自然萬物真摯的愛。而這樣的高超寫作，憑借的，不是技巧與手段，而是一顆赤誠之心，一顆對自然萬物充滿著熱愛與敬畏的赤子之心。這樣的用心寫作，情深意重，卻不著痕跡，看上去云淡風(fēng)輕，實則是文字、作者、自然之間最無距離的對話交流。用作者的話來說，這不是寫作，是靜觀，是寫生。蘆花用最真實的筆調(diào)，用寫生的手法，記錄下最真實的生活，最真實的自然，呈現(xiàn)給讀者的，便是最真實的樸素之美。

所以，這本清雅的散文集，成了我案頭、床頭常讀的經(jīng)典書籍之一。隨手拿到，隨意翻到某一頁，便可跟隨蘆花行走于陌上鄉(xiāng)野，流連于密林海邊，看富士山日出時的壯觀，感受立根川秋曉的清明?；蚴牵黄鹑ヂ牳吒斤L(fēng)雨，看錐冰峰谷溪流，到春雨后的上州看農(nóng)家五月的菖蒲花在碧空中迎風(fēng)頷首曼舞。那種妙不可言的樂趣，早就超出了“閱讀”兩字的容量，感覺是和一位性情相投之人，做一次自然之旅，田園之行。一起漫步田間地頭，阡陌小徑，聊聊四時節(jié)氣，敘敘鄉(xiāng)間節(jié)日，說說鄰家瑣事，談到興起，物我兩忘，時空無隔。所以，整本書上，到處是一道道用筆劃過的線條，有些地方，還畫過不止一次，胡亂寫下一些讀時所感。劃線后，還不盡興，便做摘抄。

摘抄的過程，是一種愉悅的享受。蘆花的語言很美，不是那種刻意的繁復(fù)華麗的美，而是和日本美學(xué)一脈相承的文簡意豐，內(nèi)斂疏淡之美。很多篇章，是可以用小楷抄寫在印花信箋上的，像一幅畫作。這也是蘆花的作品能夠在眾多自然文學(xué)叢書中閃著熠熠光芒的價值所在。這幾年讀過不少自然文學(xué)著作，很多作品的內(nèi)容很有意思，但在語言表達(dá)方面，不合我的喜好和審美品味。讀過一次，便不再有重讀的念頭。而蘆花的語言，卻是如此地雅致疏朗，值得反復(fù)品味，一讀再讀。就像一盞不會沖淡的清茶，一直逸散著渺遠(yuǎn)的香氣。

對，蘆花的文字，就是清茶，茶香裊裊，余味渺渺，有種意蘊悠遠(yuǎn)的情趣。細(xì)讀慢品，自然之氣撲面而來，一種清淡，開闊，疏朗的意境將閱讀之人慢慢浸潤。

“有古寺，寒梅三兩株。月光之夜，風(fēng)景獨好。

某年二月，從小田原至湯本游歷，參謁早云寺。正值夕陽落在箱根山，一烏鴉掠過天際，蒼茫群山，暮色冥冥。寺內(nèi)空無一人，獨寒梅三兩株，如白雪般立于黃昏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鐘樓上，一彎夕月，淡若夢影?！保ā睹贰罚?/p>

這篇百字小文，一直是我的最愛。如古代小品文，有著說不出來的好。像蘇軾的《承天寺夜游》，像張岱的《湖心亭看雪》。簡潔淡雅，幾抹淡筆，卻暈染出深邃闊朗的幽美意境，讀來，生動傳神，讓人不忍釋卷。

還有那篇雋秀的《立秋》：

“今日，立秋。

芙蓉花開，知了鳴囀。陽光依舊燦然熾熱，秋思卻已彌漫天地?！?/p>

惜墨如金，句句珠璣。28字，自然天成一幅雋秀雅致的小品，頗有元曲小令之趣。字已盡，意未絕。讀著，如品草木香，如聞古琴清音，有種水流花開，月白風(fēng)清的韻致，讓人稱絕。

當(dāng)然，讀譯文，譯者的語感很重要，不同的譯文版本，對德富蘆花的文字解讀也有差異。在網(wǎng)上對比閱讀了一些不同的譯者版本，還是最愛自己擁有的這本。四川文藝出版社林敏的譯文版，文字的感覺極好，應(yīng)該是把蘆花的文字精髓呈現(xiàn)給了讀者。用語簡潔精煉，表達(dá)有空間感，音韻感，疏密有致，余味悠長，和蘆花文章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相得益彰。

1868年出生于日本熊本貴族家庭的德富蘆花原名德富健次郎，以小說成名。因喜愛“天南地北年年客，唯有蘆花似故人”，取筆名“蘆花”。這本小書里的文章，也寫得如蘆花飛絮般輕盈雅淡，靈秀雋永。書中的部分文字于1898年發(fā)表在日本的《國民新聞》上，1900年結(jié)集出版。還有一部分是1906年后，人到中年、功成名就的德富蘆花攜妻遷居?xùn)|京郊外的千歲村，過起晴耕雨讀的田園生活后寫下的。正是有了親近自然親近土地的經(jīng)歷，他的文字里，才有了自然萬物，人生世相，有了生動的民情風(fēng)俗和溫暖的情懷。這也是蘆花作為文學(xué)大家的思想高度和作品的價值所在。

百年后的今天，當(dāng)我們?nèi)諠u浮躁的心緒被看不見的網(wǎng)絡(luò)支配，當(dāng)我們每天可以盯著電腦、手機(jī)屏幕無數(shù)個五分鐘，卻鮮有心無雜念面對自然的五分鐘，那么，不妨讀讀德富蘆花吧，他會讓你頓悟：原來，我們功利之外的世界多么親切美好。就如書的扉頁引用的莎士比亞的詩歌所言：

我們的生活，

可以遠(yuǎn)離塵囂。

森林中有樹木竊竊私語，

流淌不息的小溪似萬卷書籍。

神的教誨寓于路旁之石，

世界萬物皆蘊涵著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