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誠的舞者

李樹華

今年89歲高齡的張宗義，從4歲就開始接觸“阿吒力”樂舞，經(jīng)過幾十年的研習(xí)和傳承，成為遠近聞名的一代舞師，被云南省文化廳授予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白族原始宗教舞蹈“阿吒力”樂舞傳承人。由于“阿吒力”樂舞一般只在“阿吒力”法事科儀上表演，所以平時見過阿吒力樂舞的人更是少之又少，這就使得“阿吒力”樂舞蒙上了一層神秘的外衣。2018年盛夏一個細雨綿綿的日子，如約來到劍川縣甸南鎮(zhèn)白臘村，采訪了張宗義。

神秘的藝術(shù)

“李老師，你聽說過我們劍川白族的‘阿吒力樂舞嗎？”在大門口等著我的是張宗義的孫子張榮謙，這個外表看上去有些靦腆的“劍川阿鵬”，說起話來倒直來直去，一點都不繞彎子。

“聽說過，但也是一知半解，我今天就是專程來向你爺爺請教的……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了?！蔽医又鴱垬s謙的話說道。

“李老師，不著急，先進去坐下喝口茶再慢慢聊吧，我爺爺今天專門等你，有的是時間?！痹谳p松的說笑聲中，穿過院子，來到了客廳。在客廳沙發(fā)上，我一眼就看到一位兩眼炯炯有神的老人正在注視著我，不用問，這位老人就是今天我要采訪的張宗義了。

還沒等我開口，張榮謙就對我說：“李老師，這位就是我爺爺，明年就90歲了?！?/p>

張榮謙對老人說：“爺爺，這是李老師，今天是專程來家里采訪你的?！?/p>

“來采訪我呀！好啊……快請坐。榮謙，倒茶?！崩先丝蜌獾亟袑O子張榮謙給我倒茶。在來采訪前，我請教過一些研究宗教的專家，了解到“阿吒力”在劍川存在并能夠傳承的一些情況。因為有了準備，我對張宗義的采訪變得容易多了。

張宗義向我介紹說，“阿吒力”教是大理地區(qū)特有的佛教密宗形式，它雖修習(xí)密教宗法，卻又與道教、儒教、白族本主崇拜等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張宗義沉迷其中的“阿吒力”樂舞是“阿吒力”法事科儀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鞍⑦噶Α睒肺枇餍杏诎鬃寰劬拥拇罄碇莸膭Υ?、洱源、鶴慶等縣，但現(xiàn)存的只有《散花》《散燈》《劍舞》《鹿鶴同春》等為數(shù)不多的幾種了。這種民間宗教音樂舞蹈，常在白族佛教密宗“阿吒力”法事活動等規(guī)模較大的佛教盛會時進行表演，如正月初九“上九會”、二月八“春醮會”、三月二十八“地藏王會”，六月和九月“朝斗會”等。

在采訪中，我和張宗義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宗教及其舞蹈的來歷?；谠夹叛龅摹拔住?，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和舞蹈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據(jù)《說文解字》解釋，“巫”字的原型，就是模擬一個人兩袖作舞的樣子，意思就是以舞蹈溝通人神的人，巫舞一體，由來如此。隨著人類宗教意識的成熟，原始巫術(shù)逐步衍化為有較固定儀軌的原始宗教，舞蹈就成為了宗教儀軌的組成元素，在我國各民族的傳統(tǒng)宗教發(fā)展過程中，這種發(fā)展軌跡是一種普遍現(xiàn)象。

巫舞歷史悠遠，影響深廣，在歷史上曾發(fā)展到相當高的水平?！稌x書》記載，晉時有人看到越地兩個女巫（章丹、陳珠）的法事活動，不僅兩人都有美色，服飾艷麗，而且舞步輕盈，模仿靈鬼的音容笑貌，舞袖翩翻，技巧很高。南朝陳后主的寵妃張麗華，也工于巫舞，常在宮中聚集眾女巫擊鼓歌舞，名為祀神，事實上已是娛人的工具了。

長期以來，大理的“阿吒力教”在流行中吸收了許多地方民族元素，“阿吒力”舞蹈也吸收了很多大理白族民間的音樂、舞蹈和民歌的元素。這樣，“阿吒力”舞在發(fā)展變遷過程中，也更趨于人性化、世俗化和本土化，縮短了宗教與民眾之間的距離，更容易為當?shù)孛癖娝邮?。?jīng)過千百年的演變傳承，“阿吒力”舞形成了集音樂、舞蹈、民族、宗教于一體的白族民間宗教藝術(shù)，被譽為“中國佛教樂舞的活化石”。

“我聽說白族‘阿吒力樂舞的表演者，主要由男僧人和‘媽媽會信女組成，是不是？”我問張宗義。

“樂舞蹈既是祭祀禮儀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是宗教的宣傳手段之一。在大理國時期，‘阿吒力教比較興盛，信徒上至國王、下至百姓，幾乎成為國教。自稱‘信士或‘善士，女信徒自稱‘信女或‘善女，意為‘親信近善，眾信女又組成‘媽媽會?！睆堊诹x點了點頭?？隙ǖ鼗卮鹞摇?/p>

“那么，張老師，你在表演‘阿吒力舞時，有沒有一套相對來說比較固定的順序呢？”

“這個嘛，當然有了。一般表演的順序是‘繞壇‘花舞 ‘燈舞，最后是‘劍舞?！?張宗義說道。

“是不是每場法事都必須表演‘阿吒力樂舞？”

“那可不一定。有時只表演其中的個別節(jié)目，如‘劍舞就只在需要時間才會表演。另外，沒有開設(shè)‘破五方科儀的道場就不能去表演。”

“李老師，我們劍川的‘興教寺，建于明代，還是全國現(xiàn)在還唯一幸存的‘阿吒力寺院呢?！贝藭r，過來給我茶杯里倒水的張榮謙插話說。

“據(jù)我了解，劍川的‘阿吒力文化在白族地區(qū)保存得最為完整的。不過，到了明清以后，儒家思想逐漸在大理社會占據(jù)了主導(dǎo)地位，‘阿吒力教在大理也由盛而衰，逐漸轉(zhuǎn)入了民間?！蔽覍垬s謙說道。

“是的。我們今天在傳承的這些舞蹈，基本上都是我們白族民間保留下來的祭祀性原始宗教舞蹈?！睆垬s謙自豪地說道。

“你看我們劍川遺存的‘阿吒力現(xiàn)在還有100多首呢?！睆垬s謙說著，從桌子上拿起一本大理州群眾藝術(shù)館2007年編輯的《大理白族自治州民族民間傳統(tǒng)文化保護名錄》，隨手翻開。

“你看，這里寫著呢……”張榮謙接著說道。

我順著他指的地方一看，上面寫的是：“民族民間音樂，宗教音樂佛腔，尤以劍川遺存的‘阿吒力佛腔最為珍貴，現(xiàn)存一百多首?！?/p>

“李老師，你一定了解這個‘阿吒力是什么意思吧？”

“我了解一點，‘阿吒力，是梵文‘Acarya的音譯，歷史上有‘阿阇黎、阿左黎等二十多種稱謂，意為‘軌范師‘導(dǎo)師‘正行者，是不是這樣？”我想了想，說道。

“白族地區(qū)直接稱之為‘師資波，漢語就是‘導(dǎo)師、上師的意思。在我們劍川西部的白族地區(qū)又稱為‘徳波，就是‘有德才的、走在前面引領(lǐng)大眾的男子的意思。我們‘阿吒力自稱為‘秉教臣‘密門臣‘緇流?！?/p>

1929年，張宗義出生于劍川縣甸南鎮(zhèn)一個叫“白臘”的小村莊，他的父親是個盲人，出行很不方便。從5歲那年開始，張宗義就要給父親帶路，讓父親去給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吹嗩吶。父親雖然雙眼看不見，但卻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嗩吶手。那時，村子里的人家辦事，或者做法事，都愿意來請他父親去湊個熱鬧。后來，張宗義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喜歡上了飄飄欲仙的“阿吒力”樂舞。

“那時，只要村子里哪家人做法事，我父親都會讓我領(lǐng)他去，一場都不少。我一邊陪著我父親，一邊認真地看，記在心里，天長日久，就學(xué)會了一些基本動作……呵呵?！闭f到這里，張宗義微笑著抬起頭來。

張宗義告訴我，他父親雖然是個盲人，但卻有良好的天賦，會吹幾十首民間曲子，所以，受到鄉(xiāng)親們的歡迎。

張宗義對我說：“我們劍川有個石龍寺，我小時候，石龍寺里經(jīng)常有法會，一到法會，我和我父親就去吹嗩吶。也就是去法會上伴奏，所以我們父子倆和寺里的那些高僧關(guān)系很好?！?/p>

“張老師，你學(xué)‘阿吒力，完全是因為你自己喜歡才去學(xué)嗎？”我問道。

“不完全是?！睆堊诹x回答。

“不完全是？”我接著問他。

“是的。說起來也有巧合的原因。”張宗義若有所思。

“巧合？”我有些不解。

“可不是嗎。我記得有一天，在吃飯時，石龍寺里面的幾個高僧當著我們父子倆的面對我父親說，讓我和他們學(xué)‘阿吒力，他們愿意毫無保留地把整套‘阿吒力樂舞傳授給我?！?/p>

“哦，原來是這樣?！蔽医又鴨柕溃爱敃r你父親答應(yīng)了嗎？”

“當然答應(yīng)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知道那個年代不像現(xiàn)在，這些東西是不可能外傳的。如果不是我們父子倆和石龍寺關(guān)系好，我肯定不會有那樣的機會?！?/p>

張宗義告訴我說，為了掌握“阿吒力”樂舞的要領(lǐng)，在家里人的支持下，他后來干脆住到了石龍寺，一門心思和寺里的高僧學(xué)起了“阿吒力”樂舞。高僧們很喜歡這個勤快的小伙子，因為從他來那天起，寺里的所有雜活就被他和幾個小和尚給“承包”了。

說起張宗義上世紀20年代在石龍寺學(xué)習(xí)“阿吒力”的事，就不能不說到劍川的白族禪宗。因為石龍寺與禪宗中最為興盛的臨濟宗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元代以后，佛教密宗“阿吒力”勢力逐漸削弱，佛教禪宗各派乘勢傳入劍川境內(nèi)。禪宗拓建山寺，逐漸在劍川白族地區(qū)興盛起來。傳入劍川的禪宗主要有臨濟、曹洞、云門“三宗”。臨濟宗居石寶山寺及石龍寺；曹洞宗居羊岑松泉寺；云門宗居德峰寺?！叭凇敝?，以臨濟宗最盛，曾出過數(shù)名有名望的僧師。禪宗男信徒稱“比丘僧”，女信徒稱“比丘尼”，俱出家修行，不婚不嫁，寄生于寺院中?！氨惹鹕狈Q為“和尚”，受戒后主持法事，銜稱“釋迦如來遺教弟子臨壇奉行寶咒法事沙門某某”，因此，“比丘僧”又稱為“沙門弟子”。明初至清代中葉，劍川的禪宗更加活躍。明初，柳龍沖（今金華）建崇真寺（清乾隆十年改為報國寺），劍川沙溪寺登又于永樂十三年（1415年）建興教寺，蘭州白石江（今新華）建覺民庵，僧眾云集，佛事頻繁，為劍川禪宗鼎盛時期，這種局面直至清代中期。

清末，大理政治腐敗，民生凋敝，劍川的佛教禪宗、密宗同時衰落，禪宗寺宇逐漸荒蕪，僧徒不得不還俗民間。只有少數(shù)僧尼留守在寺廟，為人誦經(jīng)做佛事，但只能迎合劍川白族人的民族心理，摻進一些本主浩封及各類“白語經(jīng)文”的內(nèi)容，勉強維持生計。

張宗義的師傅都是當時石龍寺出了名的得道高僧，讓他入門潛心學(xué)習(xí)，實屬是個偶然的難得機遇。那時，正值鄉(xiāng)村教育逐漸興盛，許多佛寺及寺產(chǎn)被充作學(xué)校產(chǎn)業(yè)，佛寺大都衰落，禪宗和尚逐步減少，但供時人游玩的寶相寺、興教寺、石龍寺、雙龍寺、滿賢林諸寺香火仍然較旺。

“我現(xiàn)在最著急最擔心的事情就是，現(xiàn)在有些人不想認認真真去學(xué)正宗的‘阿吒力，而是隨便學(xué)到一點皮毛后就認為自己掌握了‘阿吒力。有的人甚至還會自己胡亂編上一些自己的東西，這個要不得啊……”張宗義嘆了一口氣，憂慮地說道。

“你用了80多年的時間去傳承摸索，都沒有做完的事情，別人怎么能在幾年時間就做得完呢?！蔽医舆^張宗義的話，對他說道。

“我那個時候?qū)W‘阿吒力，從聽音樂、理解音樂開始，有時一段音樂就要聽好幾天反反復(fù)復(fù)地聽。好在我當時在石龍寺，可以一門心思學(xué)，沒有什么影響?！睆堊诹x欣慰地對我說。

“現(xiàn)在社會雖然發(fā)展了，倒沒有你們那個時候的學(xué)習(xí)條件了。也沒有那種環(huán)境了?！蔽艺f的是事實。

有一件事倒可以說明當時石龍寺禪宗昔日的活躍。2006年，劍川縣甸南鎮(zhèn)龍門邑村在修復(fù)石龍古寺和古戲臺時，發(fā)掘出清代法師、長老及和尚圓寂后的骨骸數(shù)具，重要古碑兩塊。其中一塊古碑的碑文標題是：“靜安和尚塔誌”。碑文由清代增廣生趙鑄昌撰書，碑由正宗第三十四世次龍華主講嗣祖司律法沙門法侄慧明昌禮謹立。碑文詳細記載了洱源縣士登村靜安剛到7歲就來龍門邑村做當石龍寺長老師慶的徒弟，在師慶的指教下刻苦學(xué)習(xí)，“通儒書，精佛學(xué)”等事跡。

據(jù)我了解，在現(xiàn)存的清代文獻中，也有對這些稱謂的記載。有關(guān)云南白族地區(qū)“阿吒力”教的傳入，王海濤先生在其所著的《云南佛教史》中寫道“阿吒力，天竺瑜伽密法……滇密似乎只借用‘阿吒力這個稱呼，而在行教上與漢密頗有不同?！彼J為大理地區(qū)的“阿吒力”是“在家修行的密僧”，并且在其傳承上以父傳子為主要方式，政教分職、行教詭異、良多異術(shù)、注重儀軌等特點。杜繼文先生在其主編的《佛教史》中稱“密教傳進云南比唐代內(nèi)地還早。在藏密和緬甸密教的影響下，云南大理地區(qū)也有密教長期流行，它與當?shù)厣贁?shù)民族的政治和原始信仰結(jié)合，也有頑強的生命力，俗稱‘阿阇黎教”?！对颇献诮淌贰分骶帡顚W(xué)政先生綜合眾多專家學(xué)者的論述以及對阿吒力上師的田野調(diào)查，認為“印度密教阿吒力于公元7世紀末8世紀初傳入云南大理地區(qū)”?！鞍⑦噶叹褪敲褡寤拿茏诜鸾獭薄?/p>

張宗義介紹說：“文化總是相互融合的?，F(xiàn)存的白族‘阿吒力佛教，以佛教密宗發(fā)源，同時接受了藏傳和漢傳佛教的影響，結(jié)合自身特有的本主崇拜，加上白族民間民俗和白族語言的傳承，形成了與世界各地佛教所不同的特殊性與獨特性，具體表現(xiàn)在其獨特的修行、儀軌和阿吒力佛樂、花舞、燈舞、‘阿吒力樂舞以及獨有的《白語經(jīng)》和祭祀本主的阿吒力科儀方面，這也是大理劍川白族‘阿吒力樂舞與眾不同的地方?！?/p>

改革開放以來，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下，許多傳統(tǒng)的民間原生態(tài)藝術(shù)正在日漸消失，而在云南省大理州劍川縣的白族村落，人們竟然還能耳聞目睹大理白族特有的被譽為中國佛教音樂活化石的“阿吒力”樂舞，不能不說是一種奇跡。

孤獨的樂舞

表演一場“阿吒力”樂舞，往往需要很大的精力和體力，這是張宗義80多年前學(xué)“阿吒力”樂舞時沒有想到的。

張宗義至今還記得自己在石龍寺拜師學(xué)藝的那幾個高僧師傅。

他激動地對我說：“我的那幾個師傅，個個都是高手，有本事，不得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絕活。有的毛筆字寫得好，有的懂各種各樣的音樂，有的還能一口氣背完一大本經(jīng)文……”

“阿吒力”佛教樂舞內(nèi)涵深厚，每跳一段都要持燈、花、劍等各種道具，伴奏樂器有嗩吶、蘆管、啞胡、笛子。曲調(diào)有“阿吒力”佛腔，唱詞一般為經(jīng)文。舞蹈不同，它的節(jié)奏、舞姿造型、氣氛都不同，音樂、唱詞也要隨之更換。

張榮謙告訴我，有什么樣的宗教就有什么樣的宗教舞蹈形態(tài)，宗教舞蹈作為宗教形態(tài)的元素組成部分，兩者又具有相對統(tǒng)一與相對獨立的辯證關(guān)系，也就是說，宗教中融入了藝術(shù)因素，藝術(shù)中存在著宗教因素。正因為這樣，在“阿吒力”樂舞中，不可避免地融入了許多大理白族的傳統(tǒng)文化藝術(shù)。劍川的“阿吒力”佛教樂舞動作套路豐富多彩，因為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不少白族民間舞蹈素材，所以具有獨特的價值，可惜全縣現(xiàn)在能夠稱之為“阿吒力”法師的已不足50人。1953年以后，禪宗和尚大多還俗，停止宗教活動，1980年以后，禪宗才逐漸恢復(fù)活動。而像爺爺張宗義這樣從一開始就扎扎實實地學(xué)，學(xué)到真功夫，能夠帶徒弟，表演全套高難度“阿吒力”的，整個劍川縣也只有不到10人了。在2017年的石寶山歌會期間，首次在石寶山海云居展演的“阿吒力”科儀活動，吸引了數(shù)千名參觀者。

據(jù)張宗義介紹，表演“阿吒力”樂舞的人必須具有深厚的“阿吒力”教儀知識和樂舞表演功底，還要能夠主持“阿吒力”佛教法事，其功夫非一朝一夕能夠練就。可想而知，這樣的要求對于只讀過3年書的張宗義來說是多么地不容易。

目前熟悉阿吒力樂舞的僧人已經(jīng)不多，能夠完整表演傳統(tǒng)阿吒力樂舞的人就更稀少?！鞍⑦噶Α蹦信磐娇梢杂谢橐黾彝?，允許生兒育女“帶發(fā)修行”。一輩子傳承“阿吒力”樂舞的“阿吒力”大師張宗義，除了在劍川各地年復(fù)一年表演外，還到麗江蘭坪、昆明等地表演過。每到一處，都受到當?shù)厝说臍g迎。

在和張宗義、張學(xué)謙的交流中，我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幅場景：柔柔的月光下，時而高昂，時而回旋的伴奏音樂響起。在一陣吹打聲中，眾人齊聲頌唱起經(jīng)文，而不遠處，飄飄欲仙的舞者已在翩翩起舞，氣氛熱烈而莊重，這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我不知道自己今生能不能遇到這樣的機緣。

通過交流我了解到，現(xiàn)存的“阿吒力”樂舞樂曲，按唱詞分為演唱長短句的“贊”曲調(diào)和“七言”“五言”佛偈曲調(diào)，其音樂豐富，表現(xiàn)力強，大多數(shù)腔調(diào)既可配詞演唱，也可作為器樂曲演奏，甚至作為舞曲使用。伴奏樂器以嗩吶和打擊樂為主，近似于白族的吹吹腔。其曲調(diào)為“阿吒力”佛腔，唱詞為經(jīng)文。“阿吒力”樂舞不同于常見的戲劇歌舞，一般不對外公開表演，只在重要的佛教法事活動中進行，不是為了取悅別人，而是“阿吒力”向佛祖表達意念的一種形式，注重人佛共娛，宗教氣氛十分濃郁。所以必須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表演，不能搬到舞臺上，否則就完全變味了。因此，白族“阿吒力”樂舞對外始終具有極大的宗教神秘感和吸引力。

盡管這次采訪沒看到張宗義的表演，但我還是想向他多了解一些他表演‘阿吒力的細節(jié)。

“張老師，我這次來，沒有機會看到‘阿吒力，我想請你給我詳細講一下‘阿吒力樂舞表演的具體過程，可以嗎？”我把心里的想法對張宗義說了出來。

“可以?！睆堊诹x立刻回答說：“劍川白族‘阿吒力樂舞的表演地點大多在寺廟中，在時間上一般會在法事的尾聲。表演之前，要在寺院中心擺設(shè)祭壇，祭壇上擺設(shè)香燭供品，然后用大米畫出圖案……”

張宗義說的圖案，我在照片上看到過，從中好像可以看到藏傳佛教和印度教的一些影子。

張宗義繼續(xù)對我說：“圖案畫好后，就開始繞壇，師僧和信女在鼓樂聲中開始祭拜，一般要圍繞著祭壇，用手拿著燭火，一邊念著經(jīng)文一邊繞壇行走。”

我認真地聽著張宗義的介紹，心里想象著這樣一種場景：寺院中燭光點點，香煙裊裊，樂聲低回，這樣的場景必定是顯得莊嚴肅穆的。

“繞壇后，就要進入大殿中表演樂舞了。每段樂舞由三位主持法事的師僧和三位資格比較老的信女分別交替著表演，其余的人就在旁邊伴唱、奏樂。開始前，會有一小段唱誦，還要向佛祖行禮，行禮完了就開始樂舞，樂舞結(jié)束后，再次向佛祖行禮?！睆堊诹x喝了一口茶，繼續(xù)說：“具體來說，有這幾個程序，一個是‘花舞，也就是在鼓樂聲中，大家一起頌經(jīng)，祭拜佛祖。三位‘阿吒力男師僧手持花棒，開始起舞。這個時候，隨著音樂的起伏，舞步也會大起來。然后是‘燈舞，這是‘阿吒力樂舞中表演難度最大的一種舞蹈。因為表演的人要在蓮花碗中點燃臘燭，頭頂一碗，手里還要端著兩碗，一只手端一碗，嘴里面還要念經(jīng)，雙手還要揮舞，左旋右轉(zhuǎn)，快歩如飛。最重要的是，表演者要做到燈不滅，碗不掉。這種硬工夫如果不是經(jīng)過長期的修練，是做不到的。最后是‘劍舞?！畡ξ栌纸小當仡革L(fēng)，要念‘咒語，還要作‘符，履旋方式和道教極為相似。由三人表演，它剛?cè)嵯酀?，重在舞劍，不同于擊劍打斗，所以會讓人有一種飄然欲仙的感覺?！?/p>

“阿吒力教”雖然是唐代南詔時期傳入大理白族地區(qū)的佛教密宗，但經(jīng)與白族本主文化及道教、儒教融合之后，就形成了獨特的大理白族佛教密宗。因其僧侶被稱為“阿吒力”，所以民間習(xí)慣稱其為“阿吒力教”，這就好比藏傳佛教的僧侶被稱為“喇嘛”，人們就習(xí)慣把藏傳佛教稱為“喇嘛教”一樣。

不息的傳承

張宗義對我說，他認為孫子張榮謙從小就是一個學(xué)‘阿吒力的好苗子，所以在張榮謙5歲的時候，張宗義就讓張榮謙跟著自己學(xué)“阿吒力”舞了。

張榮謙出生于1988年，今年30歲，初中畢業(yè)不久，他就能獨立表演“阿吒力”樂舞了。為了讓他盡快成熟起來，張榮謙第一次表演時，爺爺悄悄躲在人群里觀看。張榮謙至今還記得，那天觀看的群眾越來越多。當悅耳的音樂響起，在香煙繚繞下，他熟練地揮劍、舞燈，一招一式都不敢馬虎，一曲一段虔誠執(zhí)著……從那以后，爺爺就鼓勵他自己獨立去表演。

2008年，對于剛滿20歲的張榮謙來說，這是一個改變自己人生的重要年份，在經(jīng)過了數(shù)次考驗之后，爺爺終于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從此以后，自己不再跳“阿吒力”，但要把一整套“阿吒力”樂舞全部傳授給張榮謙。張榮謙明白，這可是爺爺經(jīng)過對自己十多年的考驗后作出的重大決定。

“他雖然是我的親爺爺，我是他的親孫子，但說實話，真的要把他花了一輩子心血的“阿吒力”樂舞全部傳授給我，還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因為之前就有人想有讓他傳授，他都沒有輕易答應(yīng)?！睆垬s謙認真地對我說。

“這是為什么？”我有些不解。

“原因也不復(fù)雜。因為像他這樣的人，把名聲看得很重，說到底，他是擔心有些人修不好學(xué)不好，把他一輩子虔誠修研的‘阿吒力樂舞糟蹋掉，如果那樣的話，還不如不要傳授給我?！蔽蚁嘈艔垬s謙的話。

張榮謙還告訴我，宗教以及宗教舞蹈都是人們表達情感的載體，宗教形態(tài)以及宗教舞蹈形態(tài)是人們感情意志的具體行為符號。爺爺決定把“阿吒力”樂舞傳授給他的那天，還鄭重其事地舉行了一個儀式，讓他正兒八經(jīng)地行禮受戒。

張宗義告訴我，佛教樂舞，在表演時隨著場景的不同有所區(qū)別。一般來說，用于寺院慶典、廟會活動的佛教樂舞多體現(xiàn)佛教的通俗性，而用于法事道場的樂舞則要體現(xiàn)佛教的莊嚴性。

事實上，宗教祭祀作為一種民間信仰習(xí)俗。其對民間舞蹈的作用和刺激，一直存在著正面和負面的影響。一方面，宗教習(xí)俗的滲透刺激了舞蹈層面的提升。如民間舞蹈內(nèi)容面的擴大，表演場所的更為普及，表演技巧的提高，以及內(nèi)在精神的神化；另一方面，民間習(xí)俗的反彈又降落了舞蹈的品位，即娛樂和功能性上的萎縮，觀賞和審美性的退化加上歷史和地域的種種原因，這種正、負影響，常常是相互迭加、復(fù)益和交融的。

讓張宗義和張學(xué)謙感到欣慰的是，2007年，“阿吒力科儀樂舞”被列入大理州州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他和楊云軒兩人還在同一年被云南省民委、省文化廳命名為第3批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佛教樂舞阿吒力民間音樂”傳承人，進一步促進了“阿吒力”文化的保護和傳承。

“唉……李老師，可惜楊云軒不在了。過去我還教過他呢，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很好?！闭f到這里，張宗義低聲嘆了一口氣。

這時，一直在旁邊整理經(jīng)書的張學(xué)謙插話說：“現(xiàn)在一些年紀比我大的人還在跟著我學(xué)，就是因為我爺爺過去教我的比較全，另外我自己也學(xué)得比較扎實。”

近年來，為了把爺爺傳承下來的“阿吒力”文化更好地傳承下去，張學(xué)謙不僅到大理州的一些縣表演，還到過麗江、昆明。云南音像出版社還出版了他的專輯，云南衛(wèi)視旅游頻道、香港鳳凰衛(wèi)視、經(jīng)典天文地理欄目還對他進行過專訪。現(xiàn)在，他在云南省社科院、上海師范大學(xué)及昆明某發(fā)電廠老總的支持幫助下，忙著整理爺爺及過去老一輩“阿吒力”舞師們留存下來的相關(guān)資料，這無疑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不可否認，作為歷史悠久，文化底蘊深厚的少數(shù)民族民間宗教藝術(shù)，“阿吒力”樂舞同樣面臨著失傳的危機。為更好地保護和傳承這一民間藝術(shù)的瑰寶，大理白族自治州已把“白族阿吒力佛教科儀音樂”列入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這不能不讓人感到欣慰。

從童年偶然步入宗教藝術(shù)殿堂起，張宗義在人生80多年的風(fēng)雨歷程中，數(shù)十年如一日，默默無聞地傳承著民族民間文化，不間斷地舞之蹈之，讓人不能不肅然起敬。

“李老師，我在這個‘阿吒力樂舞傳承人的譜系中排名第5代?！⑦噶肺枰欢〞谖业氖种欣^續(xù)傳承……”張學(xué)謙對我說這話時，顯得有些激動。

在采訪即將結(jié)束時，張學(xué)謙告訴我，這幾年，盡管年老體弱的爺爺張宗義已經(jīng)不再跳“阿吒力”了，但對那些上門請教的來訪者，他從來都不會拒絕。值得慶幸的是，在劍川縣有關(guān)部門、特別是在縣文化館及鄉(xiāng)文化站老師們的幫助下，劍川的“阿吒力”樂舞已經(jīng)建立起了一整套完整的傳承人譜系。

編輯手記：

德國的民族學(xué)家威茲格蘭德認為“一切舞蹈原來都是宗教的”。寺院既是宗教活動中心，也是群眾聚集娛樂的場所，宗教舞蹈對舞蹈文化的發(fā)展起過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是構(gòu)成中國古代舞蹈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劍川特有的“阿吒力”佛教樂舞其基本特征是佛教與原始宗教相結(jié)合，即佛巫合一，具有濃厚的地方民族宗教色彩，是阿吒力法事科儀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集音樂、舞蹈、宗教于一體的白族民間宗教藝術(shù)瑰寶，被譽為“中國佛教樂舞的活化石”，它在云南的傳播歷史最為悠久、形態(tài)最完整，內(nèi)容最豐富，特點最顯著。 “阿吒力”佛教樂舞內(nèi)涵深厚，跳每一段都需要持燈、花、劍等道具，伴奏樂器有嗩吶、蘆管、啞胡、笛子等，它的曲調(diào)為阿吒力佛腔，唱詞為經(jīng)文，舞蹈不同，它舞蹈節(jié)奏、舞姿造型、氣氛等都不相同，音樂、唱詞也要隨之更換，以其白族化向世人呈現(xiàn)出其獨特的魅力。學(xué)習(xí)阿吒力教派科儀難度很大，除了要學(xué)習(xí)文儀書寫、佛法教義，還要掌握多種科儀的演釋規(guī)范，熟練多種樂器的演奏和音樂的唱誦等。要熟練掌握完整法事的流程、要領(lǐng)，沒有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潛心修煉是不可能做到的。再加上由于歷史原因，許多科儀、樂舞都已失傳，給劍川的阿吒力傳承帶來較大困難。當今部分中青年人的精神境界文化信仰相對滯后，面對充滿著欲望與誘惑的時代，對渴望潛心修行的人無不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如何保護和有效繼承阿吒力中的優(yōu)秀文化藝術(shù)，補救民族文化斷層，這除了需要政府部門的扶持，學(xué)術(shù)界相關(guān)學(xué)者的幫助，還需要阿吒力青年學(xué)人持之以恒地刻苦鉆研和潛心修習(xí)。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還有相當長的路要走，我們更需要像張宗義這樣的老師為更好地保護和傳承這一民間藝術(shù)瑰寶盡心盡力毫無保留地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