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失自我的空洞存在
——探析余華作品中的女性觀

⊙郭曉雨［山東大學，山東 威海 264200］

余華以他不凡的才學與卓爾不群的創(chuàng)作在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領(lǐng)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然而，仔細研讀他的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對女性形象進行刻畫之時，作家的潛意識中還留存著較深的男權(quán)意識，且受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觀影響很深。因此作家在進行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之時，不自覺地從男性的角度出發(fā)，將男性對女性的某些期許寄托在女性形象身上，使得這些女性缺乏自我意識，多是為服務男性而存在。

通過對余華作品中的女性觀進行剖析，我們可以探知當下男性作家對女性群體的不充分塑造與女性群體強烈的自我意識之間的鴻溝。如何彌補這一鴻溝也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必須面對的問題。

一、余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一）賢德而溫順的女性——規(guī)范與受難

《活著》中的家珍與鳳霞這對母女，性格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純良溫馴而慣于忍讓。家珍原本是米行老板的千金，不僅容貌昳麗還具備一定的文化修養(yǎng)，卻完全聽從父母的安排，與紈绔子弟福貴成親，而福貴并未給她一個幸福的婚姻生活，終日沉溺于嫖妓與賭博，甚至對懷孕的妻子拳腳相加，但家珍對此都默默地忍受，只是委婉地從旁提醒，完全不敢與丈夫進行正面沖突。后來福貴家中敗落，已經(jīng)被父親接走的家珍仍然心甘情愿地歸來，與丈夫過著貧窮艱困的生活。經(jīng)歷了一系列難以言說的苦難，賢惠與隱忍的品性在她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而福貴與家珍的女兒更是十分不幸，她幼時得了一場重病，變得聾且啞，后因家中的生計難以維系，父母便決定將她送給別人，攢下錢來使得弟弟有慶得以念書。面對父母這一有些狠心且不公的決斷，鳳霞只能默默接受，她既無讀書受教育的權(quán)利，更隨時面臨著被送走的風險，但她從未感到不平。好在后來尋覓到了如意郎君萬二喜，誰知卻又因難產(chǎn)而死，溫馴的鳳霞的一生都浸潤著苦澀之水。

《在細雨中呼喊》里的“母親”形象可謂最為契合男權(quán)尺度的賢妻良母?？v觀她的一生，我們看到的只有對丈夫?qū)O廣才無條件的依從與對丈夫的種種出格行為的無限度忍讓。當她面臨難以忍受的分娩之痛，匆匆生下孩子拖著虛弱的身體來為丈夫送飯之時，她卻受到了丈夫劈頭蓋臉的責罵，而此時作者仍讓她“輕聲細氣”、溫柔如水。當丈夫公然與寡婦偷情之時，她悄然忍受了所有，依舊為丈夫毫無保留地奉獻，哪怕她清楚地知道丈夫剛從另一個女人那里回來又接著鉆進了自己的被窩。甚至就當她忍辱負重許久終于爆發(fā)之時，她的怨氣也都撒向了寡婦而非丈夫?qū)O廣才那里。應當說，她既是家中的勞動工具，又是生育工具與泄欲工具，沒有絲毫作為一個獨立女性應當具備的自我意識。她溫順得令人驚愕，她經(jīng)歷的苦難也令人觸目驚心。

這類女性最為基本的特征便是賢惠溫良，而作者也為她們安排了相似的受難命運。她們充滿母性光輝的奉獻品格與犧牲精神實際上是男性役使女性需要的投射。

（二）庸俗而放蕩的女性——欲望與罪惡

《在細雨中呼喊》中的寡婦，是一個放蕩程度遠勝于娼妓的女性，她身材臃腫、舉止粗俗，唯一熱愛的事便是在夜晚等待一個又一個爬上自己床的男人。當她成功“俘獲”英俊的知識分子蘇醫(yī)生之時，她驕傲地向人們炫耀她淫蕩的魅力。這位寡婦仿佛就是為了性而活著，而無任何其他追求，她無時無刻不耽于皮肉之歡。這樣的描繪使得這一形象略有失真之感。

余華筆下另一個典型的女子便是林紅，因生活的窘迫，她對曾經(jīng)對她求愛的劉鎮(zhèn)首富李光頭漸漸有了好感，在丈夫宋鋼外出賺錢之時，與李光頭開始了一段極端縱欲的生活。當二人為期三月的“縱欲時光”即將結(jié)束之時，從外地歸來的宋鋼得知了妻子出軌的消息，善良而憨厚的他怨恨自己的無能，選擇了臥軌自殺。得知消息的林紅一度崩潰，對自己荒淫的行為后悔萬分，然而很快李光頭為宋鋼舉辦了一場盛大的追悼會，并在追悼會上為林紅籌集了相當可觀的撫恤金。林紅心中的哀痛與對丈夫的追思是否盡數(shù)消散我們不得而知，但她確乎過上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她用這筆錢開辦了一家發(fā)廊，實則從事著灰色產(chǎn)業(yè)，豢養(yǎng)著許多“小姐”，為男性提供服務。而被他人稱作“林姐”的林紅，早已不再是那個曾經(jīng)賢淑溫柔的美好女子，反而變得庸俗功利、縱欲無度。

這類女性的出現(xiàn)源于男性對于女性身體的欲求、恐懼或是厭惡，恰恰基于此，作家將她們刻畫得浪蕩妖冶，有時語氣中甚至充滿嘲諷的色彩。

（三）冷漠而殘忍的女性——悲劇的幫兇

這類女性在余華的作品中出場次數(shù)并不多，在其先鋒小說中較為常見。之所以稱她們?yōu)閹蛢矗且驗樵诒┝κ录c悲劇的釀成之中，她們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助推作用。小說《現(xiàn)實一種》中的老太太與山崗、山峰的妻子，《難逃劫數(shù)》中的彩蝶都是這樣的形象。

在小說《現(xiàn)實一種》中，山崗年幼的兒子皮皮無意中失手摔死了山峰的兒子——尚在襁褓中的嬰兒，皮皮還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反而對祖母說：“弟弟睡著了?！倍罄咸慷昧颂稍诘厣狭鞒鲆粩傰r血的嬰兒，雖然對這場悲劇一清二楚，卻不但沒有搶救地上的孫兒，亦并未對施暴者皮皮做出任何訓斥或是責罰，而僅僅是有些荒謬地顧忌著“自己體內(nèi)的骨頭是否會折斷”。她在“嚇了一跳”后立刻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對發(fā)生的一切采取事不關(guān)己的淡漠的態(tài)度，她的冷漠在無形中釀成了此后兄弟相殘的悲劇。同樣地，山峰與山崗的妻子的冷漠與狠心也促使了這場骨肉相殘悲劇的不斷延續(xù)。

《難逃劫數(shù)》中的彩蝶同樣冷漠得令人不可思議，她在露珠和東山的婚禮上出場，與廣佛在四目相對之后，便離開婚禮現(xiàn)場在草地的泥淖中進行了交歡。一個男孩撞破了他們的偷情，廣佛竟殘忍地將這個小男孩殺害了。而在廣佛殺人之時，彩蝶冷漠地在一旁觀看，無動于衷，她并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什么羞恥之處，也未曾去勸阻行兇的廣佛。在男孩被殺死之后，她坦然自若地重回了婚禮現(xiàn)場。應當說，正是彩蝶的麻木與冷漠助長了廣佛如野草般恣意橫生的暴力，她儼然是這場悲劇的幫兇。同時，在彩蝶身上，我們同樣可以讀到第二類女性身上那種近乎瘋狂的、無邊無際的欲望。

這類女性是悲劇、暴力的幫兇。余華的小說情節(jié)中鮮有由女性主導下產(chǎn)生的暴力，而這些女性麻木冷漠的性格在無形中使得她們成為男性的施暴行為中極大的助推力量。

二、余華作品中的女性觀

作為男性作家，余華在創(chuàng)作之時很難站在女性的立場進行思索。應當說他筆下的女性形象，無論是賢德而溫順的，或是庸俗而放蕩的，抑或是冷漠而殘忍的，均是來自男性作家的虛構(gòu)與臆想，也滿足了男性不同層面的需要。

小說《在細雨中呼喊》中，孫光林對女同學曹麗進行了各種想象，作家這樣描繪：“我將自己身上最純潔的部分全部貢獻出來，在一片虛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边@實則便是余華在塑造女性形象之時的內(nèi)心寫照。從這里我們也可以窺見余華的女性觀，即站在男性視角進行敘述，對女性身份、心理等方面予以忽視，繼而塑造出了一群喪失自我的、為男性角色服務的空洞存在。

（一）異于男性主體的“客體之物”

余華對女性形象的忽視首先表現(xiàn)在對女性身份的簡單化處理。他筆下的一切女性形象都是應男性角色需要而生，這便使得她們身份單一，形象雷同，處于被遮蔽的狀態(tài)，缺乏自我而顯得空洞。這也是上文中筆者能夠?qū)⑺齻兏爬橘t德型、淫蕩型、冷漠型三大類的原因。這些女性的形象大多不出妻子、母親、女兒、寡婦等，都是基于與男性角色的對應身份而成的，若男性角色不再存在，這些女性角色仿佛也喪失了存在的必要。

余華對女性形象的忽視同樣表現(xiàn)在對女性心理的忽視。《活著》中的家珍，原本是受過新式教育的女學生，卻對封建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言聽計從，嫁人后完全喪失自我、奉獻一切；《在細雨中呼喊》里的馮玉青，在面對使自己失貞的男性時沒有任何話語權(quán)。這些女性為什么要無底線地犧牲自我？為何要不顧一切地滿足男性的需要？作者都未曾加以解釋，也拒絕賦予這些女性解釋的權(quán)利?！峨y逃劫數(shù)》中，廣佛殺害小男孩前后都有大段的心理描寫，但對于彩蝶的心理，作者卻只字未提，她為何愿意與素未謀面的廣佛共赴云雨？又為何在對方殺人之時冷若冰霜、漠然處之？讀者都不得而知。

對于上文提及的《在細雨中呼喊》里的寡婦形象而言，作者寫道“她有時候也要陪權(quán)力睡覺”，這透露出一絲寡婦面對強權(quán)之時的無奈。況且這位寡婦寡居多年，之所以放蕩至此，想來與她獨守空房所帶來的心理與生理的雙重孤寂與折磨也不無關(guān)系，但作者拒絕去窺探人物內(nèi)心的波瀾起伏，只篤定地斷言寡婦從事著“快樂的皮肉生涯”，尤其“快樂”一詞，更是滿含嘲諷與輕蔑之意。在對寡婦形象的塑造中，我們可以窺見余華對于女性流露出的一絲淡漠與輕視，他沒有走入女性人物的內(nèi)心，盡管他對于人物的心理描寫是極其擅長的。與之類似的如《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三觀是怎樣背叛了妻子而與林芬芳同床、《兄弟》中的李光頭是怎樣瘋狂地與女人濫交，這幾處情節(jié)中對于人物的心理描寫都十分詳盡。

在男女形象的力量對比上，余華筆下的夫婦或是情人關(guān)系也多是“女弱男強”的模式，且男性對女性多有暴力傾向?！痘钪分械募艺渑c《在細雨中呼喊》中的母親，對她們的男人永遠言聽計從，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無論丈夫?qū)λ齻兲岢鲈鯓訜o理粗暴的要求，她們都會默默接受。還有《許三觀賣血記》中的許玉蘭，雖然作者有意將她塑造為一個潑辣的女性形象，然而她只是看上去強悍，家中一切重要決定都需要由許三觀做出，她只能順從?！缎值堋分械牧旨t原本強硬，卻因李光頭發(fā)達后壓倒性的財力優(yōu)勢而完全臣服于他，成為他的情人；而在宋鋼自殺之后，林紅變得六神無主，完全聽命于李光頭。更值得注意的是，余華筆下的男性主人公絕大部分都曾經(jīng)動手打過女人或?qū)ε耸褂眠^暴力，如孫廣才、王立強、福貴、許三觀、山峰、李光頭等?！冬F(xiàn)實一種》中的山峰，在發(fā)現(xiàn)兒子死去后，對無辜的妻子拳打腳踢，甚至吼道“為什么死的不是你”，妻子在他心中的地位一目了然。可見，“女弱男強”的模式在余華小說的人物配置中相當常見，而這種設置恰恰與傳統(tǒng)觀念中的“婦人服于人”相契合。

由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余華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多被塑造成了與男性主體差距迥異的“客體之物”，這也是余華作品中男權(quán)意識流露的表現(xiàn)?？梢哉f，余華小說中的部分女性形象已經(jīng)被作家“物化”了，她們仿佛成為一臺隨時服務于男性的機器，失去了自我，更失去了張開喉嚨說話、袒露自己內(nèi)心的權(quán)利。

（二）作者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

在作者于2021年3月發(fā)表的新作《文城》中，我們看到了余華作品中女性觀的轉(zhuǎn)變，女性從被男性角色操縱的“客體之物”變?yōu)榱丝梢哉莆兆约好\的獨立形象?！段某恰分械呐灾魅斯∶涝臼前娂业耐B(yǎng)媳，而他們的家鄉(xiāng)溪鎮(zhèn)，是一個“童養(yǎng)媳被婆婆虐待屢見不鮮，打罵體罰是司空見慣”的極端封建之地。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活的小美，自然沒有自己應有的權(quán)利，曾因偷穿花衣服便被認為是“淫”，后又因給了弟弟銅錢而被婆婆所休。她事事順從于夫家，甚至在丈夫阿強的安排下與他謊稱為兄妹，為騙取錢財和林祥福生活在一起。然而，在小美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林祥福的孩子之后，她的性格發(fā)生了明顯的改變。如書中描繪的那樣，“在這個長江邊的夜晚，小美和阿強對調(diào)了他們此生的位置，此后不是小美跟隨阿強，而是阿強跟隨小美了”。在這里，“余華凸顯了女性的重要性”，我們看到了余華新作中女性觀念的改變，這無疑是令人欣慰的。

三、結(jié)語

上文筆者分析了余華小說中的三類具有代表性的女性形象，并對余華作品里呈現(xiàn)的女性觀進行了大致的歸納。由此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余華小說中的女性形象多為男性自身的需要與欲求的承載者，她們的存在，便是為男性角色而服務。應當說，這些女性形象可謂“傳統(tǒng)男權(quán)的女性價值尺度在文學中的折射”。余華是當代文壇杰出的作家，他的作品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都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影響無疑是巨大的。但他作為先鋒小說家，其前期的作品在塑造女性形象之時，卻難脫傳統(tǒng)男權(quán)觀念的藩籬，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①余華：《在細雨中呼喊》，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8年版，第51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余華：《現(xiàn)實一種》，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余華：《文城》，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10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劉楊、呂彥霖、李佳賢：《化繁于簡的精神之城——余華長篇小說〈文城〉討論》，《西湖》2021年第7期，第93—103頁。

⑤ 劉慧英：《走出男權(quán)傳統(tǒng)的樊籬——文學中男權(quán)意識的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