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紫名
老堤茉正在梯子上。
她嘗試把右腿抬起來,安置到上一條正在咿咿呀呀地晃動的木板上。貓杰斯懶洋洋地臥在地上,睨著眼,饒有興致地看它女主人的大腿和肚子隔著一層薄布料緊緊地挨在一起,疲憊地相互摩擦著,仿佛只要這樣摩擦就會產(chǎn)生讓她向上的力量。
然而,堤茉還是在緩慢地下墜。
她略微驚訝地嘆了口氣,又像是帶了極大的決心和信心,從蒙著一層金光的灰塵中伸出一只手,將自己緩緩地拉上直梯的半山腰,她喘息著,整個木制閣樓都隨著她搖晃。終于,她將自己摔在了儲物間的地板上。她急急忙忙地笑了,又因為笑得太急而嗆入了灰,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灰塵漸漸沉淀下來了,她感到自己像是坐在一片沙灘上,暖暖的海水卷起她皮膚上的熱流,腳縫間的沙子很細(xì),和她的皮膚一樣白,一樣軟,她便又如同坐在云間。她有些踉蹌地站起來,逃避著浪,咯咯尖叫著。哥哥把她抱了起來。哥哥很高,像是超人。哥哥抓住她的手。哥哥是秋千架,她被輕柔地甩動著,穿過陽光和海水的顏色,蕩到最低的地方,腳尖可以碰到哥哥涼涼的拖鞋,蕩到最高的地方,她的頭發(fā)有時會被哥哥調(diào)皮地咬住,她感受到牽扯,又會被很快放開。她的胸膛重新漾起透明的風(fēng),她肯定地相信陽光正從她的身體里穿過,絲毫未被阻礙地落在她身后的地面上,因為她是多么晶瑩,多么純潔啊。
她抬起頭,漸漸適應(yīng)了閣樓迷蒙的淺褐色光線。她看到那面立在墻邊的鏡子上出現(xiàn)了自己的倒影。像個幼女,天真地抬起頭,瞇著眼看太陽的目光。她笑了,鏡子里的孩子也咧開嘴笑了,兩頰上有兩個酒窩、一對梨渦,深深的,小小的,蓄滿了一種高亢的信仰、執(zhí)著的熱烈。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有些皺褶了,不過,那四個小小的洼還在,蓄滿了高亢的信仰、執(zhí)著的熱烈。她笑得更開了,鏡子里的人兒把眼睛瞇成了又細(xì)又長的線,魚鉤一般,勾著她往前挪動著身體,離鏡子更近了。
呵!那小孩子像是被驚嚇到了,撒開腿朝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跑,背影愈來愈小。老堤茉想去追,可是身體沉重極了,把那個跳起來想要奔跑的靈魂緊緊摁在地上。她嘆了口氣,看著空落落的鏡子。有些銹了的鏡緣映出滿屋的書影。
漸漸地,從遙遠(yuǎn)的地方走來一個人,腿勻稱、筆直、修長,腰細(xì),肩寬,頭發(fā)高高地綁成一個有些碎發(fā)亂飄的小球,兩鬢調(diào)皮地向外延展,又像是杰斯睡完午覺后的模樣,閑散地卷曲起來。老堤茉看得入了迷。少女走進(jìn)了,笑得很開,嘴角的弧度有些不對稱,但是那四個小小的洼還在,微笑的精靈和憂郁的思想來回躍動著。眉毛濃,男子一般,單眼皮,卻飽含深情。她還看到她眉心的痘,也是粉紅色的,靜棲著,棲在那巴掌大的鵝蛋臉上。
少女拿出一面小鏡子。邊緣有些銹了,隱約有書影搖曳。她看著自己,忽然笑出了聲,老堤茉清晰地聽見。她來回?fù)u晃著頭,那面小小的鏡子里便顯出一個個不同角度的像,老堤茉聽見她嘆:“真要化作水仙,竟戀上自己?!崩系誊砸残Γ瑩u晃著腦袋,骨頭輕輕地嘎嘣響,不過她沒有留意。她們搖晃的速率一致極了,老堤茉甚至覺得,是她動,她才動。
搖晃著,搖晃著,老堤茉想起了當(dāng)年那個男孩,想起了那個少女,用冷水洗著臉,想起了以后的日子。
鏡里的像變淡了,她看到了她自己,皺紋很多,有半數(shù)是肥肉擠出來的。她想,巴掌大的鵝蛋臉圓潤多了,幸而酒窩沒消失在日子里。她忽然記起碎發(fā),便伸出手,無比熟悉地往耳后挑了挑。
頭發(fā)白了,可天色也晚了,她愉快地看見鏡中自己耳邊蓬松的發(fā)隨著光的褪色變成淺淺的褐色。
不想再爬下直梯,杰斯跳了上來,老堤茉抱著這只老貓,朝那面安靜而古老的鏡子眨眨眼,笑著會周公去了。
夢的另一邊。坐在鏡前的少女仍舊保持著托腮的姿勢。她想,若是老了,能如此想念,該有多好。
閣樓的門,嘎吱——關(guān)上了。
(指導(dǎo)老師:吳瑞雪)
編者說
本文令人驚喜。無論意境、構(gòu)思,都令人贊賞,讀來像是進(jìn)入了宮崎駿的唯美動畫世界里。鏡子兩邊的老堤茉和少女,在有梯子的木質(zhì)閣樓里,在美好的年少時光里晃呀晃呀,蕩秋千似的,吱呀吱呀,直蕩到每個人想象中的場景里,這個場景,一定是美如畫的。(清揚(y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