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的“花兒匠·西門·方椿”與北京花事活動及地域文化

俞香順

內(nèi)容提要：《紅樓夢》中賈蕓“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里去買樹”，這一句蘊含了豐富的北京地域文化信息?！盎▋航场笔敲髑鍟r期北京以種花為職業(yè)的匠人稱謂。豐臺是花木種植基地，在城外的西南方向；槐樹斜街是花木銷售中心，在城內(nèi)的西南方位。賈蕓從“西門”出去是正確的取向。北京的椿樹種植頗廣，北京人喜歡食用椿樹芽，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頗多。長椿寺位于槐樹斜街上，是康熙年間著名的文人雅集場所?！胺酱弧钡牡妹麡O有可能是基于槐樹斜街、椿樹文化的自然聯(lián)想。

不過，《紅樓夢》的看似閑筆、平常之處卻往往暗蘊精微，類似的例子不一而足?！盎▋航场笔鞘裁绰殬I(yè)？賈蕓為何出“西門”？“花兒匠”為何取名“方椿”？

北京是《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地，曹雪芹終老于北京，《紅樓夢》中有豐富的北京地域文化元素。關(guān)于這一點，學(xué)界已多有論述，如胡文彬先生的《〈紅樓夢〉與北京》?！盎▋航场薄拔鏖T”“方椿”三個職業(yè)、地名、人名，或顯或隱，都折射了北京地域文化。鄧云鄉(xiāng)先生《花兒匠》一文論述了“花兒匠”“西門”與北京的關(guān)系，花兒匠是明清時期北京以種花為生的職業(yè)，“西門”是明清時期北京的右安門，俗稱“南西門”。筆者在前賢的基礎(chǔ)上搜討資料，更作細(xì)論。而“方椿”這個人名與北京的關(guān)系，則從未有人涉及，筆者認(rèn)為“方椿”的命名很可能與舊時北京椿樹的廣泛種植、應(yīng)用以及椿樹地名的多見有關(guān)。

一 花兒匠

“花兒匠”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三次，又如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rèn)得許多花兒匠，并認(rèn)得許多名園?！钡谖迨亍睹籼酱号d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年日在園中辛苦，四則亦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余，以補不足，未為不可?！?/p>

“花兒匠”即花匠，顧名思義，是以蒔弄、培植花木為業(yè)?！靶g(shù)業(yè)有專攻”，這一職業(yè)也是早已有之，如唐代陸龜蒙《正月十五惜春寄襲美》“花匠凝寒應(yīng)束手”。揆諸歷史、參以現(xiàn)實，花匠應(yīng)該有兩種類型，第一種是受雇于他人，憑借自己的特長、出賣勞動力獲取酬值；第二種是經(jīng)營花木、自產(chǎn)自銷，是獨立的經(jīng)濟個體。《紅樓夢》第二十四回、第三十七回的“花兒匠”是第二種類型，第五十六回的“花兒匠”則是第一種類型。

明清時期，花匠這一職業(yè)在南方有了比較長足的發(fā)展，這與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園林的興盛密不可分。清代李斗的《揚州畫舫錄》備述揚州繁華，書中數(shù)次出現(xiàn)了“花匠”，如卷二：“湖上園亭，皆有花園，為蒔花之地。桃花庵花園在大門大殿階下。養(yǎng)花人謂之花匠，蒔養(yǎng)盆景，蓄短松、矮楊、杉、柏、梅、柳之屬”；卷十四：“園后土坡上為鬼神壇，壇左竹屋五六間，自為院落，園中花匠居之。”這里的花匠居住在園中，為主人培育花木、打理花園，是第一種類型。

北宋末年，宋徽宗垂意于奇花異石，朱勔逢迎旨意，在蘇州設(shè)立應(yīng)奉局，興起了“花石綱”。這是北宋的覆亡之端，但是疊石、造園、種花也成為蘇州的“流風(fēng)余韻”，綿綿不絕。明代黃省曾《吳風(fēng)錄》：“……至今吳中富豪競以湖石筑峙奇峰陰洞，至諸貴占據(jù)名島以鑿，鑿而嵌空妙絕，珍花異木，錯映闌圃，雖閭閻下戶，亦飾小小盆島為玩，以此務(wù)為饕貪，積金以充眾欲。而朱勔子孫居虎丘之麓，尚以種藝壘山為業(yè)，游于王侯之門，俗呼為花園子。其貧者，歲時擔(dān)花鬻于吳城，而桑麻之事衰矣?！薄盎▓@子”亦即花匠，這成為蘇州的一個特色行業(yè)。明代顧起元的《客座贅語》記錄南京的風(fēng)土人情，南京的花木盆景往往由“花園子”從蘇州運至，品類繁多，卷一：“幾案所供盆景，舊唯虎刺一二品而已。近來花園子自吳中運至，品目益多，虎刺外有天目松、瓔珞松、海棠、碧桃、黃楊、石竹、瀟湘竹、水冬青、水仙、小芭蕉、枸杞、銀杏、梅華之屬，務(wù)取其根干老而枝葉有畫意者，更以古瓷盆、佳石安置之，其價高者一盆可數(shù)千錢?！鼻宕櫟摰摹锻蛞需洝肥侵匾奶K州地方文獻(xiàn)，卷十二“園圃”：“花樹店，自桐橋以西，凡十有余家，皆有園圃數(shù)畝，為養(yǎng)花之地，謂之園場。種植之人俗呼花園子，營工于圃，月受其值?！薄锻蛞需洝分械幕▓@子“營工于圃，月受其值”，很顯然是第一種類型的花匠；《客座贅語》中的花園子“自吳中運至”，以販賣營利，應(yīng)該是第二種類型的花匠；《吳風(fēng)錄》中的花園子“以種藝壘山為業(yè)”，言之不明，或許兼有一、二兩種類型。

曹雪芹家族三代四人襲官江寧織造，與蘇州也淵源頗深。關(guān)于大觀園的原型，學(xué)術(shù)界向有南京隨園、江寧織造署西花園之說；無論如何，生于貴府的他對于南方的花匠這一職業(yè)都不會陌生。明清以來，疊石、造園、種花的“南風(fēng)”也已“北漸”，北京的花匠也成為一個專門的職業(yè)，宮廷苑囿中有專門“編制”，如《欽定大清會典則例》卷一百六十七：“豐澤園：長工十有三名，花匠三名，瓦匠一名；勤政殿：長工六名，花匠二名；淑清院：長工一名，服役人一名，花匠一名；紫光閣：長工五名，服役人七名，花匠一名；五龍亭：長工三名，服役人二名，花匠一名……”這里的花匠都是第一種類型；清代的北京更有第二種類型的花匠。

大綱中專門對如此嚴(yán)格的考核程序設(shè)計理念做了說明。讓學(xué)生明白成績補救措施是正面的、積極的。學(xué)校如此高標(biāo)準(zhǔn)要求是為了讓學(xué)生在將來的職業(yè)發(fā)展道路上做到出類拔萃。

蘇州的花匠稱之為“花園子”，帶有南方語音印跡；北京的花匠則稱之為“花兒匠”，帶有北方語音特點。明清文獻(xiàn)中關(guān)于北京花兒匠的記載頗多，本文鉤沉幾例，略作說明。汪筠《山塘賣花詞》：“吳兒種花解花語，干能為晴濕能雨。人心曲折花身中，花身強與人心同。……可憐南北還同尚，京師亦有花兒匠?！薄吧教痢笔敲髑逄K州著名的商品集散地，連接著蘇州的花木栽培基地虎丘；這首詩以蘇州的花匠為描寫之“主”，而以京師的“花兒匠”為陪襯。清朝時期，北京的種花風(fēng)尚、種花技術(shù)與南方已經(jīng)并無二致。北京冬天氣候嚴(yán)寒，花兒匠能夠“巧奪天工”，韋謙恒《種樹圖為秦澗泉學(xué)士作》：“長安富兒好花事，一本不惜千錢至?；▋航衬藠Z天巧，窖底爐烘作春氣……”“長安”指都城北京，“窖底爐烘作春氣”指“堂花”技術(shù)。王士禎《居易錄》卷中：“京師冬月養(yǎng)花者，多鬻牡丹、芍藥、紅白梅、碧桃、探春諸花于廟市。其法，置花樹于暖室地坑，以火逼之，猶《癸辛雜識》所記馬塍塘花（亦作堂花）之類?！薄榜R塍”是南宋杭州西湖邊的花木栽培地區(qū)，在南宋的詩文、筆記中頗多記載；“塘花”技術(shù)在南宋周密的《癸辛雜識》中即有記載。北京花兒匠最為人所稱道的就是這種“冬行春令”的暖室育花技術(shù)，又如沈姚沄《篷窗附錄》卷上：“燕京藝花之巧，其功可奪造化。如牡丹、碧桃、玉蘭、迎春、探春之類，如三冬皆可計日而得……談半村也有句云：始知北地花兒匠，巧勝唐宮剪彩人?！?/p>

花色當(dāng)中，紅、白兩色常見，白花更有韻致；花兒匠技藝高超，而且“閱人無數(shù)”，查慎行《再次家荊州兄詠白丁香韻二首》其二：“買得初從廟市回，朱朱白白費疑猜。只憑狡獪花兒匠，偷取唐昌玉蕊來”；其四：“白白朱朱漫作堆，舊家庭館記曾栽。閱人最有花兒匠，及見園空長綠苔?！标P(guān)于“廟市”，本文下一節(jié)將會有介紹。這里的“狡獪”并無貶義，只是聰明莫測之意，“唐昌玉蕊”是有名的花事典故。唐代人推重玉蕊，長安的唐昌觀、集賢院及翰林院均有栽植；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三十云：“唐昌觀玉蕊，鶴林寺杜鵑，二花在唐時為盛，名聞天下?！庇袢锘榘咨?，查慎行這里即用來形容丁香花之純白。汪如洋《花兒匠》“紅塵多少看花客，說到栽花苦無策。匠人家世住豐臺，能使花紅復(fù)能白”，細(xì)味詩意，這里似乎又是指北京的花兒匠能夠變化花色，培育出新品種。我們細(xì)看第三十七回賈蕓寫給賈寶玉的短箋：“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rèn)得許多花兒匠，并認(rèn)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眳⒄者@一回的開頭交待賈政即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赴任的時間以及盆栽的特點，這里的“海棠”應(yīng)該是草本的秋海棠。秋海棠并非“不可多得”之物，白色的秋海棠則相當(dāng)少見。這很可能也是花兒匠通過人工技術(shù)培育出的新品種；“物以稀為貴”，所以賈蕓“變盡方法”弄得兩盆討好賈寶玉。

從以上材料可以看出，花兒匠是清代北京頗受矚目的一個職業(yè)。北京的花兒匠集中于豐臺一帶，這在清代詩文、小說中記載頗多，又如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七：“曩在京師，避囂寓豐臺花匠家，邂逅一士人共談。吾言此地花事殊勝，唯墟墓間多鬼可憎?！毕挛膶⒂性斒?。

二 西門

那么，賈蕓出門尋找花兒匠采購花木，為什么是出“西門”，而不是別的方向？這里其實也不是泛泛之筆，而是有著現(xiàn)實依據(jù)。

北京的花匠集聚在豐臺、草橋，位于右安門外。明清時期，北京城的外城共有三個南大門，從西至東依次是右安門、永定門、左安門。草橋、豐臺一帶花木栽植具有相當(dāng)規(guī)模，形成了“特色經(jīng)濟”村落群。明代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三：“右安門外南十里草橋，方十里皆泉也……土以泉，故宜花，居人遂以花為業(yè)。都人賣花擔(dān)，每晨千百，散入都門?！鼻宕纹瘌P《稗說》卷四：“右安門之外豐臺、草橋兩地，亦饒水，綠楊參天，蒹葭密不容徑，其地土脈卑濕，大類江南。凡都門一切南北四時花木，皆于此種植頗繁……花概植畦中，界以水道，即如圃人種蔬制。每花一園，計數(shù)百畝、數(shù)十畝、無數(shù)畝者……”清代麟慶《鴻雪因緣圖記》：“豐臺在右安門外八里，前后十八村，泉甘土沃，養(yǎng)花最宜，故居民多以種花為業(yè)，而花又以芍藥為最?！必S臺一帶適宜栽植花木，有水土“地利”因素。豐臺地處永定河洪水沖積扇的脊背一側(cè)，永定河幾次遷移改道所形成的沖積扇，地勢平坦，由此造成地下潛水承壓溢出，濕地眾多，土壤肥沃，水源豐沛，其酸性沙質(zhì)土壤，溶肥滲水，裝盆土不粘手，澆水不板結(jié)，換花盆時土坨不散。

豐臺是京城文人喜愛的賞花、購花之地。我們看曹雪芹的朋友敦敏《懋齋詩鈔》中的記載，《送敬亭之羊房》：“看花一路豐臺近，細(xì)雨斜風(fēng)過草橋?！薄洞簯涬s事》“游豐臺”：“夕陽霞散西山麓，看花欲向村壚宿。眼前紅綠揚香塵，歸途喜買數(shù)竿竹?！比粢讲輼?、豐臺實地踏勘、采購花木，右安門是必經(jīng)之道。右安門是正式名稱，因為是外城南面的西門，所以又俗稱“南西門”?！俄樚旄尽肪硎摹坝野查T大街”下有小注：“右安門，俗稱南西門?！薄哆^夏續(xù)錄》“中頂”條目，在“右安門”下有小注：“俗稱南西門?！蔽覀冊倏辞宕狎浴洞好鲄舱f》“豐臺賣花女傳”：“出南西門外數(shù)里曰豐臺，居民咸以種花為業(yè)，四時紅白相間，芬芳襲人?！憋@然，這里的“南西門”就是指右安門?！都t樓夢》中賈蕓“出西門”去尋找花兒匠，這是有依據(jù)的?？梢砸惶岬氖?，北京有一座再現(xiàn)《紅樓夢》中大觀園景觀的仿古園林“北京大觀園”，位于宣武區(qū)南菜園，是在右安門的右側(cè)；其選址也是有歷史、文化依據(jù)的。

豐臺花農(nóng)的花木產(chǎn)銷一體，其銷售一方面固然依靠其聲名，招徠客人上門采購，即所謂“坐商”；但是另外一方面也靠零販，進(jìn)入都城，即所謂“行商”，《帝京景物略》卷三載“都人賣花擔(dān)，每晨千百，散入都門”，就是描繪的這種情形。

北京城內(nèi)的槐樹斜街有固定的花市，這是豐臺花木的一個重要銷售地點，《日下舊聞考》卷一百四十九：“豐臺種花人，都中目為花兒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車載雜花至槐樹斜街市之?！被睒湫苯郑置恋貜R斜街、下斜街等，從元朝開始這里就已經(jīng)有花市。清代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卷下：“下斜街，亦稱槐樹斜街，俗稱土地廟斜街。廟前井一，旬三日有廟市，小北為長椿寺……按張憲《玉笥集》‘大都即事詩’有‘小海春如晝，斜街曉賣花’之句，知花市自元時已然矣?！崩罴胰鹁幾侗逼斤L(fēng)俗類征》征引了數(shù)條斜街花市的材料，如《人海記》：“槐樹斜街即土地廟斜街，舊時古槐夾路，今每月逢三為集。”方碩《花市》：“人言土地廟，花市又當(dāng)新……年年月月來三日，只愿花新人亦新?！薄堆嗑q時記》：“土地廟在宣武門外土地廟斜街路西。自正月起，凡初三、十三、二十三有廟市。市無長物，惟花廠鴿市差為可觀。”又如《增補都門雜詠》“花廠”：“下斜街里景如何？萬紫千紅錦繡窠。怪道尋香人不絕，瑞香廠內(nèi)好花多?！?/p>

明清北京城門示意圖（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清代康熙年間，朱彝尊、查慎行等文人或在槐樹斜街僦居，或在此流連。戴璐《藤陰雜記》卷七“西城上”：“朱竹垞于康熙己巳自古藤書屋移寓槐市斜街，詩云：‘莎衫桐帽海棕鞋，隨分琴書占小齋。老去逢春心倍惜，為貪花市住斜街?！肌读只ㄊ隆芬骸S臺賣花者，于每月逢三日至槐市斜街上賣?！裢恋貜R市逢三，則槐市為今上下斜街無疑?！薄爸熘駡摗奔粗煲妥稹！短訇庪s記》卷七又引查他山《飲朱竹垞槐市斜街新寓》詩：“槐街舊與一峰鄰，酒甕重開為洗塵。最愛今年春帶閏，遲來猶作看花人。”“查他山”即查慎行，朱彝尊是其表兄，他曾經(jīng)在槐樹斜街朱彝尊的寓所詩酒盤桓?！毒礃I(yè)堂詩集》卷十收錄了《藤陰雜記》引用的這首作品，標(biāo)題為《三月晦日飲朱十表兄槐樹斜街新寓，同梁藥亭、吳震一作三首》；卷十一則有《夜飲槐樹街花下，酬別竹垞水村》?！毒礃I(yè)堂詩集》中有關(guān)槐樹斜街花市的作品尚有其他，再如卷十六又有《偶閱楊次也賣花詩，戲次原韻五首》其一：“先從槐樹斜街過，旋到慈仁寺里來。淺綠深紅春四季，騎驢跨馬月三回?！贝热仕拢衩皥髧隆?，位于今天北京廣安門外大街之北。清代初年，這里是文人寓居、相互交往的地方。慈仁寺風(fēng)景優(yōu)美，花木繁盛，海棠尤其有名；“月三回”即每月的三次花事。再看其五：“草本經(jīng)年易長成，豐臺美種一時并”，可見槐樹斜街所售花草是來自豐臺。又如卷十九《翁康飴寓齋看芍藥分得面字》：“近移槐樹街，意取買花便?！鼻宄瘯r期，豐臺的芍藥是最享有盛名的，而靠近槐樹街居住，則有買花之便?；睒湫苯衷诒本┏堑膬?nèi)城門宣武門外。明清時期，北京城的內(nèi)城共有三個南大門，從西至東，依次是宣武門、正陽門、崇文門。總之，北京城外西南方向的豐臺一帶是花木種植基地，而北京城內(nèi)西南方位的槐樹斜街則是花木的銷售中心，正如《都門瑣記》所云：“種花廠皆在外城西南數(shù)里，買花在西南土地廟”；這里的“土地廟”即指土地廟斜街，亦即槐樹斜街?！都t樓夢》中的賈蕓采辦花木，不論是赴豐臺還是到斜街，“出西門”都是方向正確。今天豐臺仍然是著名的花木栽植基地，可謂淵源有自。

三 方椿

賈蕓“出西門”去尋找花兒匠“方椿”購買花木。方椿這個人名《紅樓夢》中只出現(xiàn)了這一次，這是無足輕重的一個小人物。不過，曹雪芹在給小人物取名的時候，卻也是經(jīng)意的，如脂硯齋評語所指出的，“嬌杏”諧音“僥幸”、“霍起”諧音“禍起”。那么，“方椿”這個“微名”是否也有“義”可尋？椿樹是一種長壽樹木，《莊子·逍遙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眲⑹赖孪壬鷱拇粯涞脑鸵饬x對這個名字作出了闡釋：“皙本作‘方春’，而其他脂本（庚辰本、舒本、楊本、蒙本、戚本、夢本），均作‘方椿’……區(qū)區(qū)一個花兒匠，取名為‘椿’，自然和他的營業(yè)有密切關(guān)系，可以寓意他所出售的樹種、花種的生長不衰，他所種植的花木均有和椿樹一樣的‘長壽’的特質(zhì)，能起一種廣告的作用?！?/p>

不過，筆者在研讀槐樹斜街文獻(xiàn)材料的時候，偶然發(fā)現(xiàn)，“椿”與槐樹斜街關(guān)系密切。曹雪芹在描述賈蕓的花木采購時，北京重要的花事活動槐樹斜街花市自然會成為其經(jīng)驗來源?！按弧眲t與槐樹斜街處于同一“聯(lián)想軸”上。進(jìn)而又發(fā)現(xiàn)，“椿”在北京分布非常廣泛，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也相當(dāng)普遍，“椿”可以說是北京的地域文化符號。

槐樹斜街上的長椿寺也是清代初年文人聚集、交往的一個重要場所?！度障屡f聞考》卷五十九：“長椿寺在土地廟斜街?！薄毒煼幌镏靖濉肪硐拢骸跋滦苯郑喾Q槐樹斜街，俗稱土地廟斜街……小北為長椿寺?！遍L椿寺在槐樹斜街的北端。長椿寺始建于明萬歷二十年（1592），是明神宗朱翊鈞的生母孝定李太后為肇修苦行的歸空和尚水齋禪師所建。明代劉侗《帝都景物略》卷三記載：“萬歷中，歸空和尚自伏牛山入京，和尚生平苦行，為迷參學(xué)，為悟調(diào)心歟？而人所知者，在其能一再七不食，日飲水?dāng)?shù)升，持之至五年，遂眾號之曰水齋也”。孝定李太后是虔誠的佛教徒，長椿寺是根據(jù)她的旨意所建，萬歷皇帝賜額“長椿”，有祈愿其母長壽之意。

長椿寺外即是槐樹斜街，兩者是“近鄰”，《敬業(yè)堂詩集》卷四十一《題潤木閉門采詩圖》：“子初僦居槐樹街，尋常兩板何曾開。開門偶為買花出，一月上市凡三回。長椿寺前紅紫衒，木本價昂草本賤?！被睒浣只ㄊ幸辉氯?，前面已有論述，此即“一月上市凡三回”所本。再如清代葉名澧有《霜降前二日，偕汪仲穆、朱伯韓游斜街花市看菊，至長椿寺素食》。

長椿寺與慈仁寺一樣，也是京師名剎?？滴跫何茨?，亦即十八年（1679），京師地震，長椿寺遭受重創(chuàng)；康熙二十一年，馮溥捐資重建。《日下舊聞考》：“宋德宜《重修長椿寺碑略》：長椿寺在宣武門之右，故明萬歷二十年為水齋大師勅建，賜金冠紫衣住寺焚修者也，規(guī)模宏暢，為京師首剎。去今未百年，而壇席荒涼，僧徒零落?？滴跫何辞锲咴碌卣穑┏莾?nèi)外寺觀浮圖相輪之屬，莫不傾圮，而茲寺為尤甚。寺近相國益都馮公第宅，公一日游寺中，見而憫之，捐資修葺，煥然更新云。康熙二十一年八月立。”“相國益都馮公”即指馮溥，他是益都（今山東青州）人。長椿寺內(nèi)寺內(nèi)種植有槐樹、藤蘿、梅花、丁香等珍奇花卉，風(fēng)景優(yōu)美，重修之后更是煥然一新。長椿寺是清朝初年重要的文人燕集之地，戴璐《藤陰雜記》卷八“西城下”：“長椿寺為宴集之地。”著錄作品頗多，不煩一一贅引。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康熙二十四年，朱彝尊在這里送別梁佩蘭南歸，文人雅集，聯(lián)句作詩，《曝書亭集》卷十二《重九后一日，雨中集長椿寺》，題下有小注：“康熙二十四年，重陽后一日，同姜宸英、梁佩蘭、查慎行等同游長椿寺，聯(lián)句作詩?！?/p>

長椿寺后又轉(zhuǎn)入荒涼；乾隆丙子年，亦即二十一年（1756），詔令修葺。曹雪芹的朋友敦誠《四松堂集》卷三有《長椿寺記》：“寺建于前明萬歷中，以居水齋禪師。水齋者，歸空上人也。初自伏牛入京，能一再七不食，日飯水?dāng)?shù)升，眾遂號之水齋云。孝定皇后聞而創(chuàng)寺焉，勅曰‘長椿’。近年殘廢殆盡，古殿荊榛，香臺荒草，欲吊水公遺跡，茫無覓處。乾隆丙子，有詔修葺，燦然復(fù)新，入寺者重睹當(dāng)年之盛?！?/p>

曹雪芹撰著《紅樓夢》時，康熙年間長椿寺文人雅集的盛況已不再，但畢竟前賢未遠(yuǎn)，流風(fēng)尚存。作者在為花兒匠“方椿”取名時，槐樹斜街、長椿寺應(yīng)該是自然而然、觸類聯(lián)想。“椿”字是否寄托了曹雪芹的幽衷？容或有之。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11月30日，以北京宣南文化為主題的“宣南文化博物館”落成，館址即在長椿寺內(nèi)?！靶稀笔乔宕溟T以南的簡稱，槐樹斜街、長椿寺即在這一區(qū)域?！靶衔幕┪镳^”選址長椿寺應(yīng)該說是對歷史的接續(xù)、文化的傳承。

椿樹是北京的常見樹種?！度障屡f聞考》卷一百五十九引《析津志》：“木之品……青楊木、椿木、柏木……”“析津”是元朝大都的舊稱。椿木可以分為臭椿木與香椿木兩種，都是樹干高大，適合作為行道、綠化樹木；無論是臭椿、香椿都是木質(zhì)優(yōu)良，尤其是香椿木，明清時期即常用來制作家具?！稄V群芳譜》卷七十五引元代倪士林《庭椿賦》“燕山之陽，南冥之濱，有大木焉，其名為椿”，“燕”也為北京舊稱。正因為椿樹在北京分布廣泛，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也很常見，如《日下舊聞考》記載有靈椿坊、靈椿寺，卷三十八“靈椿坊，取燕山竇十郎‘靈椿一株’之義以名”；卷一百二十九引《宦游紀(jì)聞》：“涿州有靈椿寺，寺中有椿樹一本，大不可量，枝干茂盛。凡樹影皆隨日月升沉以為斜正，而椿影早暮未嘗少移，故以名其寺?！北本┑拇粯浜遣恢挂粭l，《京師坊巷志稿》卷下有“椿樹胡同”名目，引用了嚴(yán)榮編撰《王述庵年譜》“乾隆丁丑，考取內(nèi)閣中書舍人。戊寅五月，抵京師，寓椿樹胡同”；又引用了趙翼《甌北詩集》的《移寓椿樹胡同詩》，趙翼自注：“寓即汪文端師時晴齋書室”“拂珊京少寓舍，汪文端師故第也，旁有小園，師題曰‘時晴齋’，舊嘗分賃他人，京少今并僦之，余寓同在椿樹胡同”。此外，《京師坊巷志稿》》還記錄有小椿樹胡同、椿樹上下頭條胡同、大椿樹胡同等，這些大同小異的胡同名若非有親身生活體驗，實在會讓人難以分辨。今天的北京市西城區(qū)仍有東椿樹胡同、小椿樹胡同等；以“椿”命名的街道、小區(qū)、學(xué)校等更是比比皆是。這些地名都是地域歷史文化的孑遺。

此外，香椿樹的嫩芽尖可以食用，谷雨節(jié)氣前后，北京人特別喜歡采食椿芽；我們看明清典籍中的記載，明代謝肇淛《五雜俎》卷十：“燕齊人采椿牙食之以當(dāng)蔬，亦有點茶者，其初茁時，甚珍之，既老則菹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边@里記載了椿芽的三種食法：（一）“食之以當(dāng)蔬”，可能是采取嫩芽涼拌；（二）“點茶”，即用來制作茶葉，清香適口的樹葉嫩芽均可采摘、焙制為茶，舊時民間“柳葉茶”比較流行；（三）“老則菹而蓄之”，“菹”就是腌制的意思。明代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四記載了當(dāng)時的“京城俗對”，讓人解頤，也具有文化民俗價值：“京師人以都城內(nèi)外所有作對偶，其最可破顏者，如臭水塘對香山寺，奶子府對勇士營，王姑庵對韋公寺……椿樹餃兒對桃花燒賣?！笨梢姶粯溲窟€可以用作餃子餡。《帝京景物略》卷三則記載：“十月中旬，牡丹已進(jìn)御矣。元旦進(jìn)椿芽、黃瓜，所費一花幾半萬錢，一芽一瓜，幾半千錢。”這里的“椿芽”運用了前面所說的暖室技術(shù)，提前上市，價格不菲。清代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三月”載：“采食天壇之龍須菜，味極清美。香椿芽拌面筋，嫩柳葉拌豆腐，乃寒食之佳品?！笨梢?，明清時期北京人喜歡食用椿芽，花樣多端；而且今天的北京人仍然特別嗜好此物，食用方法也不斷翻新。

北京的地域文化浸潤在曹雪芹《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作者為“方椿”命名時，或許也靈光一現(xiàn)，想到了椿樹這一地方特色樹種？

結(jié)語

《紅樓夢》中蘊含了豐富的花卉文化、地域文化。此前筆者發(fā)現(xiàn)，蘇州的花卉文化在《紅樓夢》中頻有體現(xiàn)，如桂花、菜花、玫瑰都是蘇州風(fēng)物。蘇州春游欣賞菜花成為風(fēng)習(xí)，而《紅樓夢》大觀園中竟然有菜花這一鄉(xiāng)野風(fēng)光。蘇州的桂花制品、玫瑰制品都很有名，而《紅樓夢》中也有“木樨清露”“玫瑰清露”。近來則發(fā)現(xiàn)，北京的花卉文化也隱現(xiàn)于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中，如本文的“花兒匠”、豐臺花事、槐樹街花事。清朝豐臺的菊花、芍藥最為有名，北京城內(nèi)的海棠花則非常有名。菊花、芍藥、海棠都是《紅樓夢》中重要的花卉，值得專文探討。蘇州、北京，一南一北兩個花卉文化中心，都是曹雪芹進(jìn)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來源。

本文是作者“《紅樓夢》植物文化研究”系列中的一篇。所謂“一花一世界”，對《紅樓夢》中的植物花卉展開研究可以拓展“紅學(xué)”“曹學(xué)”的范圍，對于認(rèn)識《紅樓夢》與時代文化、地域文化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淵源等都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