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宇彤
甘州,何其古老而滄桑的字眼。
西風、古道、殘陽,這穿透黃沙的陣陣駝鈴,排成一行的孤雁,幾點騎影,撰成了一首首蒼老的詩篇。
古老甘州,現(xiàn)作張掖,斷匈奴之臂,張中華之掖。
霍去病曾在此地躍馬飛渡,收復祁連。少年將軍英姿勃發(fā),響亮誓言沖出云漢:匈奴未滅,何以為家!漢家江山穩(wěn)了,胡人的天地便顫了。
漢唐是炎黃子孫心目中的盛世,至今猶然,有道是如畫江山,百年長安。那首歌如是唱道:我愿重回漢唐,再奏角徴宮商,著我漢家衣裳,共我禮儀之邦。
唐曲沿襲了漢風大氣,兼著胡人粗獷,沉郁強烈,終凝一方豪邁。聞說唐玄宗每逢聽到曲中鼓聲浩蕩,興致高處難免手舞足蹈。
唐自安史之亂后,國勢漸頹,約莫是太過富庶,或是重文輕武之故,后來的宋人并無唐人大氣?;春釉谀纤文觊g,是一條浸透了屈辱的河,當時攬盡風光,今朝化為邊界,北方的禮儀之邦,自此成了游牧草原,而南國之音,依然柔靡無骨,聲聲句句,都在吟詠著“山外青山樓外樓”。
賞遍臨安花色,聽罷纏綿絲竹,醉在溫柔鄉(xiāng)的柳永那日想來一點不一樣的。樂師便為他演奏了一段唐樂大曲,名喚《甘州》。霎時,沉郁的鼓點響徹霄漢,時而是大漠的依稀駝鈴,倏忽是朔風呼號中的滔天戰(zhàn)鼓,一聲一聲敲擊著心房,將那久違的激情點燃。那刻,柳才子的心約莫是痛極了吧,他的北國,早已沒有了,余下的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原,成群的牛羊,還有在外族壓迫下茍延殘喘的黎民。
何來胡人,裂我疆土,欺我父母,掠我財富,奴我同族。
一杯烈酒下肚,他快步走到窗前,遙望茫茫江湖,水天一色。他忽然狠狠地看了下窗欞,和著急促的鼓點,大筆一揮,一首懷古詞躍然紙上: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
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
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
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漫無邊際的長江水,無語東流。奈何,他只能憑著手中這一支筆,抒發(fā)些震古爍今的悲聲,即名《八聲甘州》。
《八聲甘州》這詞牌名乃是截取唐樂大曲《甘州》一段,上下闋用八韻,是謂八聲,別名作《瀟瀟雨》《宴瑤池》,或索性稱之為《甘州》??瞻椎脑~牌名,此刻終于迎來了柳永這第一位填詞人。
常言道:戰(zhàn)場之上,才子何用?
對此,柳才子也是認了命,可同為文人的辛棄疾并不這么認為。他的祖父辛贊縱使在金國為官,辛家人也從未忘記亡國的恥辱。
清代張潮曾說:“文人談武事,大多紙上談兵?!倍翖壖膊蝗唬奂x軍兩千多人,抗金國完顏亮南侵,率領五十多人襲擊幾萬人的敵營,生擒叛徒張安過時,他才二十一歲,可謂文武雙生。
他在朝堂上慷慨陳詞,句句都是攻守之策。他的《美芹十論》《九議》為世人爭相傳聞,贊頌不已,南宋皇帝看了也笑呵呵,說:“好,寫得好!朕,已閱?!比缓蟊銢]有下文了。這是偏安一隅的南宋,是杏花春雨的江南,鶯歌燕舞,三月飛花,那充滿了血腥的征戰(zhàn),離他們都太遙遠。臨安望月,清風把盞,累了擁著美人花下眠,多暢快的日子。誰愿冒著北方苦寒,同那些剽悍蠻人兵戎相見呢?主戰(zhàn)派的辛棄疾便被一貶再貶,乃至于“瓢泉賦閑”“連云松竹,萬事從今足”。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北方淪陷這偌大的恥辱,就這樣算了嗎?
只可惜,他賦閑的那些年,也只能把吳鉤翻看,闌干拍遍,卻無人再會,登臨意。
世有煩恨不由身,心事難成。昏黃油燈下,他讀《李廣傳》,聽鼓點有力的唐大曲,挽袖鋪紙研墨,一首新詞卓然寫就。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恨灞陵醉尉,
匆匆未識,桃李無言。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
落魄封侯事,歲晚田間。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
移住南山?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漢開邊、功名萬里,
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年健者,也可曾如我一般清閑,空對著,年年漸沒,鬢發(fā)兩斑?
他終歸,生錯了時代。
漢武大帝,開疆拓土,萬里雄心,哪里能容得夷人猖狂?而今,終不是漢武時代,亦不是他的時代。
再逢起用,辛棄疾已然六十四歲高齡,消息傳至,年邁的詞人精神為之一振。他晉見宋寧宗,慷慨激昂地演說一番金國“必亂必亡”的豪情,并親自到前線任職。然而這只是一場夢,不久以后,他再次賦閑。后來,待起用詔書再至時,老人已病入膏肓,行將就木了。
據(jù)傳,他臨終時,仍扯著嗓子,振臂高呼:殺敵,殺敵!
我想,那時,他應該是觸到了年少的豪情,策馬疆場號出風雷的那一剎,所有踟躕咽下。將槍指了貪狼,身后是馬蹄揚起的陣陣塵沙,還有聲聲響亮的呼喊:收復失地!衛(wèi)我國邦!
許多詞人填過那首《八聲甘州》,卻無人再能寫出柳永抑或是辛棄疾的刻骨。徜徉在浩瀚的宋詞中,觸摸到的大多是閨中女子曼妙的相思,對心上人的幽怨哀嘆。似《八聲甘州》滄桑沉郁者,少有。
而今,甘州仍在,鴻雁排成一行,古道蒼茫駝鈴悠揚。
《八聲甘州》,一個詞牌,抑或是一段歷史,一曲挽歌,同城池一樣滄桑,祭奠著千年前那些同我們一般的堅毅、年少或是蒼老的容顏,召喚著那些被歲月塵封了許久的豪情與熱血。
(指導老師:陳 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