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刂泻Ｈ祟愂贰纷g后題記

英國學者大衛(wèi)·阿布拉菲亞（David Abulafia，1949.12-）所著《偉大的?！刂泻Ｈ祟愂贰罚═he Great See： A Human History of the Mediterranean）中文版近期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大衛(wèi)·阿布拉菲亞擔任過岡維爾與凱斯學院研究員，英國皇家學院院士，歐洲研究院研究員，自2000年開始任劍橋大學地中海歷史教授，2003—2005年間出任劍橋大學歷史系主任。他專注于研究古代中世紀地中海經(jīng)濟史，以及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在地中海上的交叉與融匯，在地中海國家中世紀和文藝復興史研究領域有重要地位，是《新編劍橋中世紀史》第五卷的主編。其主要作品包括《弗里德里克二世》（Frederick II）、《人類的發(fā)現(xiàn)》（The Discovery of Mankind）以及本書?！秱ゴ蟮暮！刂泻Ｈ祟愂贰酚⑽陌嬗?011年問世，隨即引起全球歷史學界、新聞出版界和社會學界學者的極大關注，被譯成荷蘭語、希臘語、韓語、西班牙語、德語、意大利語、羅馬尼亞語、繁體中文等多種版本。本中文簡體字譯本依據(jù)企鵝出版集團2014年英文版譯出。

此書以宏大的氣勢，以人類物質(zhì)文化交流和文明交往為核心線索，將整個地中海的歷史時空劃分為五個時期。第一地中海時期：公元前22000年至前1000年，是人類的黎明和遠古文明形成時期。在這個時期，“人類開始進行跨越水域的聯(lián)系”，直到東地中海地區(qū)的青銅文化進入“有史以來最可怕的轉(zhuǎn)折期”。第二地中海時期：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600年，是地中海古代文明，特別是埃及、希臘、羅馬文明從起源到繁榮時期。其開端是腓尼基貿(mào)易帝國出現(xiàn)，重開地中海西方貿(mào)易航線，地中海再次成為周邊族群交往、交流的大平臺，到西部地中海與東部地中海逐漸脫離從而開始一系列危機，最終導致羅馬帝國衰亡為止；第三地中海時期：公元600—1350年，是所謂的“中世紀時期”。這一時期從地中海成為拜占庭東方正教、伊斯蘭教和西歐天主教勢力競相爭斗、沖突的舞臺開始，到1348年的黑死病打破歐洲和穆斯林世界的平衡，地中海周邊國家和地區(qū)之人口總量死亡過半時為止。第四地中海時期：1350—1830年，從威尼斯、熱那亞與加泰羅尼亞的槳帆船越過海洋前往亞歷山大之日起，終結(jié)于埃及蘇伊士運河規(guī)劃完成，即將開啟通往東方的通道之時。第五地中海時期：1830年—2010年，從蘇伊士運河動工開始，直到2010年藍鰭金槍魚種群瀕臨滅絕、多哈會議拯救該物種的努力以失敗告終結(jié)束。這種分期方式本身是對傳統(tǒng)世界史斷代方法的一種突破。在這樣的歷史時空內(nèi)，我們看到，地中海各個歷史時期的帝國創(chuàng)建者、英雄、士兵、海盜、朝圣者和辛勤勞作于海上的漁民、航海探險者、淘金尋寶者、旅游者，以及來自各片海域和沿海地帶的文明信息，其中包括神話、宗教、生活方式、生產(chǎn)技術、文字和語言傳統(tǒng)，文明以各種方式在這里傳播、延伸、交融。地中海在這樣的歷史畫卷中真正被呈現(xiàn)為人類文明的一個偉大薈萃之地。

作者直言，他所界定的“地中?！笔侵负Ｑ蟊旧砑捌浜０毒€、海上星羅棋布的大小島嶼，以及“那些作為跨海航行的人們的主要出發(fā)地和到達地的港口城市”，不包括環(huán)地中海的內(nèi)陸地區(qū)。因此，他的寫作主旨，不同于布羅代爾在《地中海與腓力二世時期的地中海世界》中所采用的方法：“布羅代爾及其大多數(shù)追隨者的地中海不僅是一個裝滿了水的盆地，而且是遠離海岸線的大片陸地”，他們從“橄欖種植或滋養(yǎng)地中海的河谷的角度來定義地中海”，從而把那些陸地上的定居者作為研究對象。1他的方法也不同于只關注在地中海進行跨地域貿(mào)易、宗教與其他思想傳播、以及制海權(quán)爭奪的人民的活動的方法。后者所關注的是“人類感知地中海的方式”，2而不是地中海本身。本書作者筆下的地中海并不是通過對若干共同特征、認同、及其對周邊影響的概括來界定的，而是通過考查地中海地區(qū)文化的多樣性和“連通性”（connectivities）而呈現(xiàn)出來的。在這種意義上，本書展現(xiàn)出一種全球史的視角，揭示了人類在地中海地區(qū)活動的整體趨勢，包括交流、沖突、融合與變異。

本書對地中海上人類活動的描述從直布羅陀海峽上的“直布羅陀女人”（Gibraltar Woman）骨骸之發(fā)現(xiàn)開始——作者認為她屬于最早出現(xiàn)的“尼安德特人”種群。隨后，作者描述了西西里島、塞浦路斯島、克里特島早期人類的活動。這些人群在更早時代從大陸遷徙到島上，依靠海上資源生存。他們帶來了大陸的早期文化，包括黑曜石開采、制作工具的技術和種植糧食、飼養(yǎng)動物的種子及種畜。由此開始，作者展示了一幅地中海各時期人類活動的畫面：從地中海各個區(qū)域早期文明的孤立和隔絕狀態(tài)，到金屬時代各區(qū)域商業(yè)交往漸成常態(tài)，再到“商人和英雄時代”地中海上的貿(mào)易、征服，以及地中海上和周邊陸地間的遷徙、移民與定居。人口遷移、群體分化與文明流變是作者研究地中海史的主要思路之一。

作者特別關注那些彼此重疊的龐大群體，即男人、女人和商人。他沒有帶著有色眼鏡對這三類人的文化背景、宗教信仰和族群特征以及生活方式評頭品足，而是集中考察他們在地中海這個自然和歷史的大舞臺上從事跨海、跨文化、跨宗教、跨人種和族群交往的經(jīng)歷。交往、交融、交織、交匯是他思考的核心，所以他不去花費筆墨描寫捕漁人——精于追逐魚群、在海上各處奔波的漁人并沒有與其他水域居民建立文化聯(lián)系的明確目的。

正是從交往角色的意義上，作者對商人群體的關注超出了所有其他群體。商人是在地中海上最為活躍、最直接投入各種交往——特別是跨越地中海的貿(mào)易活動——的主角。這些商人包括，從遠古時期最早在地中海傳播字母文字的腓尼基人，陸續(xù)在地中海上彰顯風采的古代希臘人、埃特魯里亞人，乃至中世紀的熱那亞人、威尼斯人和加泰羅尼亞人，也包括伊斯蘭世界和散亡中的猶太商人。在1800年后荷蘭、英國、俄國海軍在地中海上活躍起來之前，他們才是地中海上的佼佼者。作者也注意到，作為外來人的商人在荷馬時代是不被希臘“精英”們所看重的，荷馬曾對表示對腓尼基商人的輕蔑，認為他們慣于欺詐，膽小如鼠。柏拉圖則把地中海說成“墮落之?！?，原因是地中海沿岸城市里充斥商人和小販，培育的靈魂具有易變和多疑傾向，從而使公民互不信任、不友好。中世紀的各大港口城市內(nèi)，通常給商人建立專用隔離區(qū)，以免他們的信仰或行為對當?shù)孛癖姰a(chǎn)生“不良影響”。但是，這種做法增強了商人群體的凝聚力和自我認同。在一些重要的海港城市里，不同民族、人群各自保持自己的宗教信仰與傳統(tǒng)習俗，同時又與他者和諧共存。與對商人角色的高度注重相關，作者認為，在漫長的地中海區(qū)域發(fā)展史上，特洛伊、科林斯、亞歷山大、阿馬爾菲、薩洛尼卡等港口城市，在地中海各族群、文化和宗教交往中所發(fā)揮了特殊的作用。

關于地中海貿(mào)易中的商品，作者認為，數(shù)千年來，糧食（小麥）、生產(chǎn)與生活的資料（包括木材、羊毛、草紙、各種珍稀礦物以及后來增加的絲綢、香料和奢侈品），是最主要的部分，尤其是糧食，構(gòu)成了地中海貿(mào)易的生命線。

該書所講述的女性群體中，包括曾經(jīng)寄居于各處貿(mào)易據(jù)點提供性服務的歐洲女性、修女，伊斯蘭后宮女性，還有在21世紀參與海上戰(zhàn)事的女性。他談到女性在移民潮中占有的比例，同時注意到，最早涉足海洋的人們，未必攜帶妻兒，而且經(jīng)常由于同移居地的女性通婚而放棄原來的文化和宗教信仰。異族通婚和文化的深度交融，在地中海的漫長歷史中總是占有重要的位置。那些完全沒有人身自由的女奴（包括后宮女性），雖然命運殊異，卻在地中海歷史上有著特殊的地位。

作者以濃墨重彩描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歐美列強在地中海上的爭奪，以及使得“各不同民族和宗教團體和諧共存數(shù)個世紀”的港口城市薩洛尼卡、士麥拿、亞歷山大和雅法覆滅的歷史，并且指出，導致這些城市覆滅的重要因素之一是日益強大的民粹主義與宗教的對立。同時，更西部地區(qū)那些將不同文化、宗教的人民歸置一處的港口城市的衰落也受到作者的關注。

海域安全是地中海歷史的重要主題，而其

核心是地中海海島鏈港口和海岸沿線港口城市間的通航秩序。羅馬帝國曾經(jīng)把地中海變成它的內(nèi)湖，稱之為“我們的?！保╩are nostrum），使得地中海由于政治的統(tǒng)一而成為舉世矚目的特殊經(jīng)濟區(qū)域。不過，這種統(tǒng)一是一個歷史的特例，在為期更長的歷史時代，“地中海的歷史也是其政治隸屬各異的那些港口的歷史，來自地中海周邊乃至更遠地區(qū)的商人和居民在此匯集和交流?！痹谶@種視角下，地中海的貿(mào)易史與政治史、軍事史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在專業(yè)術語的翻譯中，本書譯者盡力參照了以往各類西方學者對歷史著述的譯法，但也對一些曾經(jīng)慣用的術語做出不同處理：

Nation一詞，過去通常譯為“民族”。但于古代人群而言，這一譯法容易引起誤解，本書做了區(qū)別描述和個別調(diào)整。在所指為古代“民族”時，譯為“族群”，個別情況下譯為“民族”。Tribe是部族，Race為種群、種族，并無疑義。People的所指時有差異，如“Sea peoples and land peoples”中的people譯為“民族”顯然不合理，用“族群”也不甚貼切，因為作者所述“Sea peoples”包括來自諸多古代族群的海盜、商人、朝圣者、船夫、水手、雇傭兵或者其他冒險者，用“民族”一詞會造成歧義。書中的“Land peoples”主要指那些在各大陸之間為生存而移居的人群或部族，社會學者在此種情況下通常會把Peoples譯成“群體”，但作者所強調(diào)的是各類人群的遷徙活動，并無形成“群體”的主觀意向。所以，本書將“Sea peoples and land peoples”譯為“海洋人和陸地人”。1關于埃及猶太人棄經(jīng)處（Genizah），一些學者譯為“戈尼薩”，本書譯為“經(jīng)?！薄Ｔ蚴?，按照猶太教的律法規(guī)定，這些文獻中含有神圣的名稱和一些猶太人視為禁忌的符號，即使廢棄，也不可玷污，猶太商人將其束之高閣，不再使用，但也不焚燒或毀滅，故本書將之譯為“經(jīng)?！?。對于經(jīng)常用來描述較原始族群和文化的“Native”、“Aboriginal”，以往都譯為“土著”。為表達對原初文明的尊重，本書用“原住民的”、“原初的”代之。描述古希臘人的術語“Hellas”，依照希臘史專家的主張譯為“赫拉斯”。該詞在現(xiàn)代希臘語境中就指希臘人，而Greece一詞，源自對意大利半島足根處希臘移民區(qū)的拉丁稱呼，當代希臘人其實并不認同這一稱謂，故本書仍用“赫拉斯”。“Despot”以往被譯為“僭主”或“暴君”。該詞本意就是君主、君上，一般指一個小型政權(quán)的專制統(tǒng)治者。以往學者在描述希臘古代政權(quán)統(tǒng)治者時采用“僭主”這一譯名，是為了回避使用“專制”字樣，以免褻瀆人們曾經(jīng)向往的希臘古代民主政治。但Despot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意義。在古希臘時，可以理解為小邦君主；在中世紀西方一些獨立城市中，可以理解為城主；而在拜占庭后期分崩離析的態(tài)勢下，通常指獲得一片封土的親王或皇子。所以，該詞不宜一概譯為“僭主”，更不能一概譯為“暴君”。本書遇到該詞時根據(jù)語境做不同的翻譯，并加以注釋說明。

本書涉及地球史、考古學、古人類學、民族

學、社會學、宗教學、地理學、甚至生物學等多個領域的理論與方法，考察的時段跨越數(shù)萬年，這增加了該書翻譯的難度。自國人在近代開始翻譯西文著作以來，“信、達、雅”即成目標，本書譯者雖然盡力而為，卻仍然未必完美。未當之處，懇請讀者提出批評，以資日后改進。

[作者徐家玲（1949年—），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18年7月1日]

（責任編輯：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