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語不僅是一種“語匯”,更是一種“述說”。那么,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最重要的流行語是什么?何以認為其“最重要”?這是誰的“述說”?“述說”了什么?其意義何在?
所謂“流行語”,最簡單的定義就是“某一時期社會上廣泛流行的語匯”(《現代漢語詞典》)。在修辭學立場上,流行語不僅是一種“語匯”(形式),更是一種“述說”(行為),即“一種語言生活中,其語言社團集體借助某個表達式的不斷高頻和廣泛的轉述而表達出特定時期焦慮、緊張、興奮、無奈或需求的群體性述說”。
在漢語詞匯史上,改革開放40年是新詞新語“創(chuàng)造主體”最為多元、詞語數量最為豐富、詞語形式最為多樣的時期。那么,改革開放40年中,這一時代的最典型最重要最深刻的語言流行“事件”,即“流行語”是什么?
毫無疑問,首先自然是“改革開放”這一表達式本身。新時期的改革開放意味著當代中國社會發(fā)展空前深刻而又重大的轉型,其標志性事件是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刊登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特約評論員文章。不過,這應該是以鄧小平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領導層這一“言語社團”“有意使用某一表達式并有計劃地加以推廣,觸發(fā)群體性轉述,以建構某種社會現實”的一個事件。對于這樣一個言語事件,已經有極其豐富的文獻做過論述。
如果就“某人無意中使用了某種表達式,觸發(fā)了社會的關注和集體性轉述,形成流行從而建構出新的社會現實”的視角看,改革開放40年中,這一時代“集體述說”的最重要最深刻的流行語言“事件”,即“流行語”又是什么?
真正使得全社會各階層、各群體從內心深處產生重大觸動,“強烈有感”的,我們認為應該是“萬元戶”這一事件。
在1980年前,“萬元戶”最初不是一個單詞,它的出現和“事件化”有著特別的社會條件。
“萬元戶”在當代漢語中成為流行語事件,最初出自1980年4月18日新華社播發(fā)的通訊《雁灘的春天》:“1979年末,蘭州市雁灘公社灘尖子大隊一隊社員李德祥,家里有6個壯勞力,從隊里分了1萬元,社員們把他家叫做‘萬元戶’?!?/p>
這盡管最初只是一個官方媒體的為追求形象化的詞語,一旦出現,卻立刻不但成為一個流行全國的詞語,而且家喻戶曉,幾乎成為民間人人聊天必定會時常提及的話題。即使今天百度檢索“萬元戶”,我們依然還能獲得4,340,000個網頁。根據對于《人民日報》數據庫的檢索,作為“發(fā)財致富”符號的“萬元戶”,在1980年還是特例,只有短短三四年,到了1984年就迅速到達峰值。僅僅《人民日報》一年使用量就達113詞/次,平均每三天就會有1詞/次,是前一年的4倍。不過,隨后就開始逐步退出了歷史舞臺,到了2001年降到了10詞/次以下,而且這時更多地只是作為一種歷史事件的回顧。
“萬元戶”語言事件的興衰與中國經濟發(fā)展直接相關。據國家統(tǒng)計局的報告:全國城鎮(zhèn)居民和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在“萬元戶”表達式出現的1980年分別為477.6元和191.2元,如果以1戶4口計,分別為每戶1910.4元和764元;到了1993年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已達2577.4元,戶均過萬;到了2003年,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首次達到2622.2元,戶均也已經過萬。與此同時,隨著經濟持續(xù)高速增長,人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作為“發(fā)財致富”的符號標記,在20世紀80年代末迅速變成年收入“十萬元戶”;20世紀90年代初成為“楊百萬”;而到了2000年代則開始使用“億萬富豪”,21世紀10年代,按胡潤財富榜資產過億的有6萬多人。昔日萬元戶今天特困戶,“萬元戶”作為“發(fā)財致富”符號完全退出了歷史舞臺。
不過,“萬元戶”的興衰不只是“敘述”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最具改革開放標志性的“敘述”:這一流行語曾經誘發(fā)了極其巨大的社會想象,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社會動能,也遺留下巨大的社會問題。
要真正認識“萬元戶”敘述的價值,就需要從對于“文化”的核心問題的重新考察開始。
所謂“文化”,就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并且以非生物性方式傳播與演化的、制約群體的行為與思維方式的信息結構”。在這樣一種信息結構中,基本問題就是“我是誰”“從哪來”“到哪里去”。其中,最核心的就是“我是誰”,也就是“我(你/他)的文化身份”的問題。
身份是社會結構的最基本單位,身份的劃分與流動直接標志了一個社會的基本形制和格局。整個40年來最大的變革是什么?有人說是“錢多了”,有人說是“開放了”,等等,都有一定道理,但也都未必準確。我們認為,從文化的角度來說,改革開放帶來的最大變化是“身份系統(tǒng)”的徹底變革,因為“人”首先要回答“我是誰”,“我”所有的情景、所有的行動都要根據“我”的身份來決定,是改革開放推動了被禁錮的身份系統(tǒng)的消解。
那么,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人身份系統(tǒng)到底是怎么構建的?我們認為,中國人的身份系統(tǒng)是被緊緊地釘在一個層級化的十字架上,是一種“十字架結構”。之所以稱之為“十字架結構”,是因為這一固定國人的身份系統(tǒng)是嚴格依據橫軸、豎軸建構的。
這一身份系統(tǒng)的豎軸,依據政治身份簡單地分為“左右”,形成不可逾越的“敵我對立”。從1949年一直到改革開放,中國人的身份系統(tǒng)在政治上就分為兩個部分:左派和右派,也就是“自己人”和“非自己人”,“同志”和“敵人”。其中,“我們”包括“工、農、兵”,勉強加上“小資產階級”。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農民是同盟軍,兵是工農的子弟兵。另一派很簡單,是“地富反壞右”,到“文革”開始,又加上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此外還包括“資本家”。即使他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新一代”,也最多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依然打上深刻的既定身份烙印。
這一身份系統(tǒng)的橫軸,是依據經濟身份確定是否“農業(yè)戶口”,由此形成“農業(yè)人口”“非農業(yè)人口”之間幾乎不可逾越的“城鄉(xiāng)對立”。這一身份標記區(qū)分可以直觀地分為有無“糧票”,國家向“非農業(yè)人口”發(fā)放每月定額的“糧票”,保證口糧供應;“農業(yè)人口”則不但所有的口糧由自己負責,還必須“繳公糧”,所有的收成在繳納完“公糧”,留足“種子糧”以后,才可以用作自己的“口糧”,只有遇到大災荒,才可能獲得國家的“返銷糧”?!梆囸I”幾乎是當時所有“農業(yè)人口”的主題。要改變這種身份的路徑只有兩條:一是讀書,考大學,考中專;二是參軍,爭取提干后轉業(yè)。
就這樣,“敵我城鄉(xiāng)”構筑的十字架,豎軸是左右對立,兩大塊身份,不是自己人就是敵人;橫軸是城鄉(xiāng)對立,不是“農業(yè)人口”就是“非農業(yè)人口”。政治上絕對分成左右兩塊,經濟上絕對分成上下兩塊。全體國民都被釘在了這一身份的“十字架”上。
這個身份十字架系統(tǒng)里面,就政治地位而言,是“N”字形結構,即依照左上角-左下角-右上角-右下角,從高到低排列;就經濟身份而言,則呈“Z”字形序列,即依照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從高到低排列。對于“非農業(yè)人口”中“敵人”的最常見懲罰就是把他們個人或者全家“趕到農村去”,如果說農民處于社會的底層,那么,其中的“地主”“富農”則處于整個社會身份系統(tǒng)的最底層。
更重要的是,這一身份都是先天設定的,是一種社會制度強制性的設計。在改革開放之前,每一個中國人都有一個確定的身份標記,“家庭出身”+“本人成分”的身份標記決定了一個人在整個社會中的現有地位和未來可能。這是很固化的一個制度設計。身份一旦確定,什么都受它影響,一個人的自我設定、所能做的事情,就被這個身份系統(tǒng)框進去了。如果父母是工人,本人是學生,那么肯定吃公糧的。讀大學也同樣如此,地主的孩子、反革命子女幾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極其偶然的機會才能上大學,即使上大學,絕大多數的專業(yè)也是不讓他們讀的。這是由先天的身份設定。
身份認知是自我對于一切行動認知的基本依據,而這身份認知并不是簡單的自我設定的過程,更可能是一種制度的內化,而顯示出系統(tǒng)性的“主體間性”和“集體無意識”?!袄献痈锩鼉汉脻h,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tǒng)論,就是這個社會的群體性認識的直接表征。
“家庭出身”“本人成份”是中國1949直到改革開放初期個人生活的社會依據,簡單地分為“敵我”兩大陣營和城鄉(xiāng)兩大系統(tǒng),在政治上“敵我”不可混淆,在生活上“城鄉(xiāng)”不可混淆。沒有這一系統(tǒng)的真正破裂,就沒有中國改革開放的真正展開。
那么,這一“十字架”等級制的身份系統(tǒng)是什么時候發(fā)生破裂的?回答:從“萬元戶”語言事件的出現開始。
首先,這是因為“萬元戶”第一次超越了同時也就是破壞了這一“十字架”等級制的身份系統(tǒng)的“系統(tǒng)構成原則”。“萬元戶”的身份很難歸于“十字架”中上下左右任何一個方位。理論上講,農民可以成為萬元戶,工人也可以成為萬元戶,其他人群也可以成為萬元戶。它無所謂“左右城鄉(xiāng)”,與現有的所有身份設定原則都不兼容。在它出現之前,落實政策、平反等,都是恢復原來的身份地位,身份系統(tǒng)沒變,是個人身份的變化。它的出現意味著既有的身份系統(tǒng)開始垮塌。
與此同時,“萬元戶”的出現第一次超越了同時也就是破壞了這一“十字架”等級制的身份的“個體生成方式”。身份不再是一種“家庭出身”先天性的繼承和“本人成分”永恒性的規(guī)定,而是一種可以自主創(chuàng)造的過程。一個人無論原先是什么社會地位,都可以自己做主決定是否構建新的社會身份。
更重要的是,“身份的向上流動”不再是一種“層級式”緩慢爬樓過程?!吧矸莸南蛏狭鲃印辈坏强梢宰约赫瓶氐模强梢粤⒖贪l(fā)生的,甚至可以是立刻“翻天覆地”的。整個身份系統(tǒng)和經濟地位是密切相關的,但在原來的身份系統(tǒng)中,全國8億人民,最高的國家領導人年收入不過6000多元;最高的教授一級還不到4000元;最強的技術工人一年不超過1000元。與此同時,由于公私合營遺留的“資本股息”制度已經結束,稿酬制度又剛恢復(每千字一般3到8元)。這樣,全國8億人口的年收入幾乎很少能夠高于6000元。突然有人能夠收入上萬,這對于長期得益于城鄉(xiāng)分裂的“非農業(yè)人口”,固守8級分層最高年收入1000元的“工人階級”、12級分層最高年收4000元的“知識分子”,24級分層最高年收6000多元的“國家干部”各大群體的刺激都是可想而知的。
原本基本固化的社會結構突然發(fā)生崩塌,向上流動的可能幾乎在瞬間變成為一個巨大現實,而且這一流動的幅度又是如此巨大,突破了所有人的思維慣性?!叭f元戶”這一身份想象幾乎同時與每一個人的自我身份設定和他人身份想象發(fā)生了強烈的碰撞。
也就是說,“萬元戶”帶來新的身份系統(tǒng)信息,沖破了所有人對身份系統(tǒng)的想象,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身份流動的可能性;“萬元戶”真正開始消解城市鄉(xiāng)村的對立,也消解了“敵我”的對立;“萬元戶”構建了“發(fā)家致富”的具體樣本,個人財富的創(chuàng)造和追求有了確實的標準;同時,“萬元戶”也預示了私營經濟的合法性;甚至從消極意義上說,今天世人普遍只關注到賺錢本身,全社會“一切向錢看”,跟它也不無關系。
印度思想家阿馬蒂亞·森曾經指出:身份源于一種想象,“想象出來的單一身份的一個顯著的用途,就是成為‘文明的沖突’這個受人關注的主題的基本分類框架”。其實,依我們看,這種“單一身份”的“顯著用途”還可以構成一個文明內部斗爭的思想資源。“很多情況下,一種強烈的——也是排他性的——群體歸屬感往往可以造就對其他群體的疏遠和背離。群體內的團結每每發(fā)展成群體間的不和”,以至于“身份認同可以殺人——甚至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人”。由此而論,改革開放之前的“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路線建構了“十字架身份體系”,而“十字架的身份體系”的持續(xù)發(fā)展,更內化為全體國民的“階級斗爭”思想意識,二者互為因果。進而言之,單一的固化的身份系統(tǒng)與“個人迷信”“個人崇拜”的意識形態(tài)同樣也互為因果。
出于同樣的原因,“萬元戶”這個概念一旦誕生,經歷了無數國民的不斷“轉述”和“默念”,也就直接推動了當時整個社會從以“階級斗爭為綱”轉向“以經濟建設為綱”的社會轉型,推動了全社會從“個人迷信”向思想解放的意識形態(tài)轉型。
時至今日,中國人的身份系統(tǒng)已經極其多元化,依據《當代漢語詞語模研究》的考察(蘇向紅,2010),身份形式多達2000多條;而據金志軍先生的調查(2017),近年使用的身份形式更是已經超過10000種。在這里,人們日益自覺地意識到自我“身份的多重性亦即它們具有的不同含義”,身份成為“人類生活豐富性的源泉”。
所以,“萬元戶”真正可以說是中國改革開放40年第一流行語。它標記了中國一個當代的、全新的、多元的身份系統(tǒng)構建的開始,宣告了舊有的、十字架式的、層級式的身份系統(tǒng)的垮塌。一種新的“真理”以整個社會幾乎猝不及防的方式立刻現實地站立在全國所有人的面前。“思想解放運動”從一種理論口號立刻成為一種全社會可以觸摸的社會實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理論的話語轉化為人們的日常生活現實。
不過,歷史的腳步不斷向前,歷史的印跡卻不會輕易消失。盡管作為“發(fā)財致富”符號標記的“萬元戶”早已被“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乃至“億萬富豪”所替代,但是,現代性的身份體系建構任務并沒有徹底完成。在目前的流行語中,“富二代”“官二代”“學二代”“負二代”“農二代”等提示我們,經濟地位的固化問題依然存在,甚至在高房價等因素的影響下,還有日益加重的可能;而“五毛黨”“帶路黨”與“美粉”“米粉”“日雜”之類的流行,“敵我”身份的對立也在似乎重現江湖。沉重的“十字架身份體系”的陰影似乎又開始若隱若現。
“思想解放”和“改革開放”依然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