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條大河，我們在岸上眺望

□丁東亞

近來重讀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一直在思考小說的結構問題。在這篇小說里，我們似乎能夠找到多種結構定義的存在。從網狀結構上來說，它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時間順序和因果邏輯，憑借人物的意識流動來組接素材；畫面結構上說，它有著以對話場面為主體的畫面式情節(jié)，故事賴以發(fā)生的空間和環(huán)境下，人物（抑或鬼魂）在對話中有著靜感的神韻；至于散文結構上，文中諸多片段的書寫近似散文，敘事如同片段事件的連綴……對小說而言，當結構成為一件重要的事情，正視它的最好方式無疑是將之打開，不然便會陷入茫然的境地。王安憶在《雅致的結構》一文中談到小說的結構，說她通常想到的是充滿奇思異想的現(xiàn)代小說，究其原因，是因為現(xiàn)代小說中有著“那種暗喻和象征的特定安置，隱蔽意義的顯身術，時間空間的重新排列”。結構在小說中的重要性，無須在此贅言，因為正是由于它的存在，“由于人物關系，情節(jié)關系的重新分配，重新布置”，同樣的素材在不同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會變成另外一種我們無法預知的樣子。

上面說起小說的結構，不過是個人的一點隨想，姑且看成引言吧。當然，這與我下面想要談到的發(fā)表在本刊的兩篇青年小說家的作品（一篇是林培源的《大象在夜里奔跑》；一篇是王莫之的《鼴鼠勿語》），也有著一定的關系，畢竟他們的文本皆有著現(xiàn)代小說的特質和不同的小說結構形式，以及對現(xiàn)實生活始終持有的懷疑態(tài)度；后面這點，對青年作家是尤為重要的，借“結構現(xiàn)實主義大師”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的話說，這種懷疑態(tài)度“決定了文學能夠給我們提供關于特定時代的唯一的證據”。或正是源于這種懷疑態(tài)度，《大象在夜里奔跑》與《鼴鼠勿語》在同時代的不同地域的都市大背景下，類似的主題表達中卻有著對現(xiàn)實生活不同層面的反思與揭示。這里我們不妨將話題延展一下，來談談小說的現(xiàn)實與虛構問題。盡管小說是以虛構為主，但虛構小說描寫的生活又絕不可是隨意編造的，也不可能是寫作者個人實實在在的生活，它是一種虛構的，同時也不得不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生活，源于想象力與現(xiàn)實的巧妙結合，目的是掩蓋深刻真理的謊言。也正是這樣，小說通過人物、故事、背景等所呈現(xiàn)的主題才擁有了更明晰的意義。如此說來，小說的主題是作家能夠選擇的嗎？顯然又不是，是作家被主題選擇。作家之所以去寫某些事情，是那些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物與處境、場景與情節(jié)一直糾纏著他，在他腦海揮之不去，當他想要擺脫，書寫便最終得以完成。

在談到林培源的新短篇《大象在夜里奔跑》前，我不得不首先提到他最近的一部長篇《以父之名》。有緣的是，在那個由四部中篇小說構成的作品出版前，我有幸先讀到了其中的兩篇。就《以父之名》來說，四個章節(jié)看似在時間和空間上沒有連續(xù)性，但內在又是一個人物緊扣一個人物，同時以兩代人不同的視角出發(fā)，敘述了一系列關乎“異鄉(xiāng)人”“逃離”與“故鄉(xiāng)”等主題的故事。此外，林培源追求的避免平庸的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在這部作品中也有了新的突破，竭力掙脫了那種陳舊落后的文學俗套，復調結構的運用也展示了他做出的新的嘗試。在一篇有關《以父之名》的訪談中，林培源強調依他當時的能力還不足以用一部長篇的架構去實現(xiàn)其在短篇里營造的瑰奇。短篇的魅力所在，在于逼仄的空間和局限的時間里盡可能簡單地完成講故事的職責，難度自然不言而喻。不過自信是作家必須具備的優(yōu)良要素，這點毋庸置疑，但林培源何以對自己的短篇如此自信？在讀到《大象在夜里奔跑》這篇作品后，我似乎更為了解了其中緣由。

《大象在夜里奔跑》是一篇經過精心的鋪設和構思的小說，在短暫的時間節(jié)點上，主題延伸至當下年輕夫妻（即宋鳴與妻子）因成長環(huán)境以及家庭文化差異等導致的精神隔閡，同時也以宋鳴對姜敏的精神出軌與姜敏的主動投懷探討了性與愛。事實上，宋鳴對妻子始終懷有一份感恩之心，畢竟當初在其父母極力反對的情況下，是妻子的堅定使他們贏得了認可，并陪其完成了學業(yè)；或是感念這份恩情與摯愛之心，結婚后宋鳴對妻子算得上體貼入微。但在此之前，即妻子登門前去宋鳴家的那個夏日，二人的情感在現(xiàn)實中其實早已有了嫌隙：妻子在宋家完全沒有感受到一個媳婦應該受到的禮遇，同時也對宋鳴家境的貧寒感到了同情和困惑，盡管妻子沒有說出，但對宋鳴已經構成了某種無形的心理傷害。只是在故事行進中，作者巧妙地回避了夫妻日常生活的細碎瑣事與口角，在一場岌岌可危的婚姻面前，僅通過宋鳴與姜敏交集的片段回想，一語道破了當下年輕一代的婚姻境況。但這對已沒有共同語言和生活價值觀存在嚴重差異的夫妻是否會被突然出現(xiàn)的姜敏毀掉（我妄自認定這種毀掉對宋鳴而言無異于一場新生），作者并未明確交代，但再次于地鐵上相遇，宋鳴對姜敏的刻意逃避，無疑又暴露了他渴望逃離眼下婚姻困窘的心緒，只是不知該如何決斷而已。與妻子繼續(xù)生活？似乎太過煎熬；勇敢追逐姜敏帶給他的精神歡愉？而他們的情事似乎又是一個無解的謎團，根本沒有實質性的進展。所以當宋鳴在那個無眠的夜晚想起姜敏的聲音和出租車上她最終松開他手的一幕，故事戛然而止，我們仿佛只有從小說結尾那個遭受馴獸師虐待、夜晚從動物園逃出沖進繁華街道的大象身上能夠體悟到一點人生況味：出于感恩和責任感的婚姻，對一個男人而言，近乎是一場慢性自殺。

與《大象在夜里奔跑》不同的是，王莫之的《鼴鼠勿語》雖以相親開篇，事實上關注的卻是當下都市（即上海）市井小民的生存境況，并且王莫之以他細膩的文筆和熨帖的方言對話，將虛構的人物與現(xiàn)實拉得更近。甚至從小說人物在繁華都市過著的卑微且瑣碎的生活中，我們還能更為深入地看到生活表象下小人物的生存現(xiàn)狀與人性的復雜。

周先生與黃女士第一次相親時為她講述的親歷的船難，事實上他已無數次對人講過，作為唯一的幸存者，他反復講述的原因是，那是他平凡人生所遇中唯一值得談論的話題，更進一層，我想是作者為了凸顯周先生突然對那個總在地下通道擺攤賣花、喜歡為顧客講述曾經居住的那片區(qū)域變化前人、事過往的年邁母親的理解，某種意義上，多年后他們一下就成了同類人；另一方面，小說以黃女士與兒子的生存困境展開，為了給啃老的兒子騰房結婚，她不得不決定與周先生連理，至此，小說所要闡明的主旨變得明朗，盡管黃女士與兒子的現(xiàn)實遭遇與周家母子并非完全相同，但兩代女性出于母性的關愛，無疑都是想要兒子的人生得以完滿。只是這種看似的人生完滿，更像是一種身不由己，讓人不禁會唏噓感慨。然而，每個活在當下都市中的人，哪個沒有自己的秘密？即便是那些像生活在地下的“鼴鼠”一樣的市井小民，即使見不得光，也必須堅強地活著。我們與他們的唯一不同，不過是閱讀時都站在岸上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