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水三疊（上）

初國卿

在沈陽住了40年，雖然幾次搬家，但搬來搬去，最終還是回到新樂附近，是與7000年前的新樂人有緣，每每外出時都能從他們的部落前經(jīng)過。兩年前，因為寫作《沈陽陶瓷圖鑒》一書，再次到新樂遺址博物館參觀，重點看那些新石器時代出土的陶器，那是沈陽陶瓷的源頭，出土的六七百件陶器個體，以及部落中發(fā)現(xiàn)的制陶地點，證明這個城市有著悠久的制陶史，中國的陶圣能從這個城市里走出去，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在展館的櫥窗里，我看到了一幅沈陽地區(qū)古代地貌圖，圖上示意性地標出了渾河幾次改道的路徑。我在這張圖前佇立許久，眼前沈陽城的三疊水系，讓我心頭悸動，它再度勾起了我對沈陽城前世今生的諸多思考。很多喜歡城市的人，只迷戀城市的大街、高樓和夜生活。其實，這樣對待城市是一種短視甚至蒼白。如果城市的記憶不從一條河流講起，不從這條河的源起和改道講起，不從河流蜿蜒的濱水講起，不從濱水路擴展開來的兩岸講起，那就是基本不了解這座城市。因此想了解沈陽，就應當從渾河開始，從渾河千萬年以來的三條河道、三疊波影開始。

如果說城市是一個大合唱的舞臺，那河流就是舞臺上的五線譜。如果城市沒有河流，就如同一臺音樂會缺少了配樂，而沒有了生動、秩序與格局。沈陽城自古以來就是三川環(huán)繞，遼河拱其北，渾河穿其南，蒲河居其中。如今隨著城市的發(fā)展與擴大，渾河、蒲河均已成為城中河。尤其是自沈陽向南發(fā)展戰(zhàn)略確定之后，以渾河為界，沈陽已形成南北新舊兩大城區(qū)。沈陽的“一河兩岸”格局已然形成，渾河不僅是沈陽的母親河，同時也成為與市民和生態(tài)發(fā)展息息相關的城市內河。這座城市不管是11萬年的人類活動史，還是7200年的人類居住史，抑或2300年的城市發(fā)展史，從來都是讓渾河牽著走的歷史，渾河往哪里改道，城市就往哪里發(fā)展，城市隨著“沈水三疊”而存在，而壯大，而輝煌。在渾河改道而留下的三條河道所譜就的城市三疊曲譜上，從候城、玄菟、樂郊到沈州、沈陽路、沈陽中衛(wèi)，再到盛京、奉天、承德，直至今天的沈陽，這座城市舞臺上彈奏出了一個個歷史性的高潮，而這一切都源于母親河的三疊效應。

渾河進入沈陽最早的河道，我們目前所知是從沈撫交界處的下木廠經(jīng)東陵天柱山和農業(yè)大學門前，流經(jīng)二臺子關帝廟、昭陵、新樂遺址、塔灣南，到丁香湖后向西。20世紀80年代，沈陽的水文地質工作者曾經(jīng)對北運河即新樂遺址南部的河道進行過考察。從新樂遺址臺地下的沙河子到塔灣的勾連屯，曾挖開過10多個沙坑，沙坑的底部都在距今地表的15米之下，說明古渾河的河床比今天低15米，古河床的底部散布著許多粗大筆直保存良好的榆樹古木。人們對其中的一棵進行測年后，其埋藏時間定在7340年上下。也就是說，在新樂下層的同期，渾河的古河道里正在經(jīng)歷著一個兇猛的洪水泛濫期。另外，考古學家還發(fā)現(xiàn)，在新樂二期，也就是距今約5000年的偏堡子文化層，也存在著一個洪水泛濫期。

從新樂往西，在今天的丁香湖地區(qū)，早年是沈陽最著名的采沙地，因為大量采沙，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丁香湖。為什么這里有這么豐富的沙子資源呢？說明這里原是渾河古河道，最早的渾河是經(jīng)這里一路向西的。由此我們就大略可以勾畫出沈陽城最早的渾河是在大約現(xiàn)在的北運河一線，即后來稱為“沈水”的第一疊。

沈水一疊的貢獻是讓沈陽在11萬年前就有了人類。他們在如今沈陽農業(yè)大學的后山上活動，滾滾的渾河水從山前流過，為他們的生存提供了水源，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漁獵條件。11萬年之后，當沈陽人發(fā)現(xiàn)這個遺址，在感到驚奇的同時，又佩服祖先的智慧，那時他們就會利用渾河，開始“一河兩岸”的幸福生活。

當然，沈水一疊的最大貢獻還是新樂文明。7000多年前的新樂人臨水而居，選擇了沈陽北部這第一個高臺地，創(chuàng)造了舉世皆知的新樂文明。

20世紀8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yè)后住在新樂附近，有幸認識了住在新樂電工廠的北陵公社農業(yè)技術員孟方平先生。當時我很愛吃遼西老家的蕎麥面，在1983年第2期的《農業(yè)考古》雜志上讀到了他的《說蕎麥》一文。后來又知道他曾在新樂電工廠里發(fā)現(xiàn)了有刻劃痕跡的陶片并引起注意，后經(jīng)文物部門專家鑒定，這些陶片來自遙遠的史前年代。隨后，文物部門在這里進行發(fā)掘，從而發(fā)現(xiàn)了著名的新石器時期古人類文化遺址，考古界將其命名為“新樂遺址”。后來孟先生成為新樂遺址研究的專家，我在寫作《發(fā)現(xiàn)太陽鳥的人》時他為我提供過許多資料。對于當年的新樂地區(qū)，他曾詩意般地向我描述說：“這里在距今7000年的時候，渾河水浩蕩西流，四季溫暖，雨量充沛，草木繁茂。新樂人居住的臺地上有以柞櫟為主的闊葉林，林緣和河邊坡地則有山杏、山里紅、懸鉤子、榛子等野生果樹，河流兩岸的平川地，則有茂密的榆木林，雨季到來，河水泛濫，水勢兇猛，頹岸拔樹。枯水季節(jié)，河汊縱橫，池沼棋布，水族富饒，鳥獸群集。因為渾河，因為這樣的自然環(huán)境，才養(yǎng)育出了新樂文明?！睂⒚舷壬拿枋鰧φ战裉焐蜿柡涞亩旌筒粩喔稍锏娘L沙氣候，與新樂下層所代表的7000年前的世界相比，真是滄海桑田般的不同。

新樂遺址經(jīng)過考古部門的四次挖掘，在近18萬平方米的面積中發(fā)掘出房址30余座，出土各類遺物3000多件。遺址分為三個文化層次，其中，被學術界命名為“新樂下層文化”的底層遺址是遼河流域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了數(shù)量較多的尖狀器、刮削器、石鏃和打制的網(wǎng)墜等磨制石器，還有木雕、煤精制品、玉器及陶器等。新樂遺址成為史前最重要的古遺址，為沈陽悠久歷史增添了濃重的一筆。

渾河在沈陽城的第一條河道存在了多長時間，史無說明，我們現(xiàn)在只能從有限的文字記載中略知在遼金之時，新樂前的渾河還沒有改道?！稏|北古跡遺聞續(xù)篇》中有這樣的記載：“省北八里村，有一關帝廟，曰觀泉寺……考遼金時，渾河之水，曾由寺前東流，故此寺名為觀泉寺云。”由此可知，于觀泉寺（現(xiàn)昭陵東觀泉路附近）中所觀之泉即為渾河，那時渾河尚未改道。這說明，渾河第一次改道最早也應在遼金之后。

渾河雖然改道，但其故道仍在，清初為皇太極建昭陵時，陵前渾河故道仍有水流，建陵同時，還把渾河之水引進陵園內，使神道橋所在的玉帶河能與河水相通。因此后來的“昭陵十景”中亦有“渾河潮流”之一景。今天昭陵前的北運河又稱“新開河”，老河道為何名之“新開”呢？原來這所謂的“新開河”是清末民初挖掘的一條人工運河。宣統(tǒng)三年（1911）春，為了利用渾河、蒲河的水資源，擴大奉天西北部水稻種植面積，當局決定在兩河間開挖一條人工河道，將其銜接貫通起來。新開河起自渾河右岸東陵上木廠村南，經(jīng)大北邊門到北陵，后繼續(xù)向西挖掘，經(jīng)塔灣至劉家窩棚注入蒲河，河長27公里。《北陵志略》記載得很清晰：“陵前之河，原為渾河河身……20世紀初水利局為種稻田使用水利，又重新掘開此河，名為新開河?！边@就是渾河古道的貢獻，它在完成了自遠古洪荒的奔流之后，還為沈陽留下了一條新開河，從而使沈陽第一個人類部落前，直到今天仍然有一疊綠色的玉帶河流，貫穿起沈陽古老的歷史與文明，讓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更具厚重與深邃。（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