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之妙—甘南沒骨畫人物寫生

◇ 蘇國強

蘇國強，1978年生于湖南省冷水江市。2005年畢業(yè)于中國美術學院國畫系人物專業(yè)，2016年攻讀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師從吳山明先生?，F(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湖北美術出版社北京書畫圖書藝術中心主任、李可染畫院青年畫院畫家。曾主編策劃《中國繪畫史圖鑒》《國寶檔案》《中國歷代精品梅蘭竹菊》《畫室探訪》《歷代經(jīng)典繪畫解析》《畫室必備·中國畫技法圖典》等，出版有《新院體水墨·蘇國強》《中國當代水墨名家個案研究·蘇國強水墨藝術》《墨色花開·蘇國強沒骨畫作品集》《彩墨散步·蘇國強作品集》等。

中國沒骨畫歷史久遠，最早稱為“凹凸花”。五代黃荃、徐熙、徐崇嗣在“凹凸花”的基礎上發(fā)展為“沒骨花”。

五代重“造化”之精神。在《宣和畫譜》卷第十六云：“梅堯臣有詠筌所畫《白鶻圖》，其略曰：‘畫師黃荃出西蜀，成都范君能自知，范云筌筆不敢恣，自養(yǎng)鷹鹯觀所宜。’以此知筌之用意為至，悉取生態(tài)……”《宣和畫譜》卷第十六寫徐熙：“嘗徉游于園圃間，每遇景輒留，故能傳寫物態(tài)，蔚有生意?！薄皼]骨花”便是“造化”之精神的產(chǎn)物。

“體制必師古人，巧變必參造化，賦色象物妙合，自然曲畫其態(tài)。庶幾可與古人同室而悟，游不為時代所拘束矣?！?此處，惲壽平便提出了“師古”與“師造化”之間的關系。

沒骨花鳥畫經(jīng)五代、兩宋黃荃、徐熙、徐崇嗣、趙昌便發(fā)展到頂峰。但在元、明、清的發(fā)展中，沒骨畫在以中國工筆畫、寫意畫、沒骨畫的三大繪畫語系中，越來越處于邊緣狀態(tài)。正如惲壽平在《花木蔬果圖》中題跋云：“沒骨圖起源于崇嗣，數(shù)百年畫法如《廣陵散》，不傳人間久矣。自予創(chuàng)興，覃思研索，欲為古人重開生面，遂有成規(guī)。好事家爭相仿效，靡靡一風，后來之秀，豈謂無人，然從予討論，鮮得其要妙者?！庇谑牵闾岢觯骸盀楣湃酥亻_生面，欲使后人知所崇尚也?！苯?jīng)過清代惲壽平的發(fā)展，把沒骨畫又發(fā)展到歷史的高峰，以至于在清代出現(xiàn)“家南田而戶正叔”。

在中國沒骨畫史的發(fā)展中，沒骨花鳥與沒骨山水畫，都有很大的發(fā)展。唯有沒骨人物很難找出真正的代表人物。所以我在沒骨人物畫創(chuàng)作與寫生過程中，其取法度，主要師從于技法較為成熟的沒骨花鳥。

我畫沒骨，緣于2013年。因為工作原因，我在編輯《歷代經(jīng)典繪畫解析》叢書的過程中，品讀了一些惲壽平和金農(nóng)的作品后，受到啟發(fā)，便嘗試沒骨花鳥寫生。誰知在寫生過程中對這種藝術語言一見鐘情，便產(chǎn)生了與以前不同的體悟。在沒骨畫創(chuàng)作中，我感悟：藝術家的藝術語言如同用筷子吃飯，藝術語言與藝術家的關系如同手與筷子的關系，筷子在手中能自由協(xié)調(diào)各種動作，筷子與手融為一體，似乎感覺不到筷子的存在，這“筷子”才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我在使用這雙“筷子”時，雖然還有些生疏，但感受到了這雙“筷子”與自己的親切感與協(xié)調(diào)性。并且，我希望這雙“筷子”能打通中國畫人物、山水、花鳥畫題材之間的關系，以這雙“筷子”能吃遍這三大“菜系”。

在沒骨寫生的過程中，我充分體會到?jīng)]骨法表達心中之“造化”，寫胸中之物像。似乎能理解當年黃荃、徐熙、徐崇嗣創(chuàng)造此法時，應該考慮了此法專為表達“造化”之精神。

從2013年后，經(jīng)過近兩年沒骨花鳥畫的寫生，我逐漸摸索出一套適合自己的沒骨之法。后來，我以沒骨花鳥之法來轉(zhuǎn)化為沒骨人物畫中的技法。我試圖找到一種能表達人物、山水、花鳥三種繪畫題材的繪畫語言。

蘇國強 拉卜楞寺寫生 25cm×50cm 紙本設色 2017年

甘南沒骨人物寫生，緣于2004年大學三年級時，我對甘肅敦煌、嘉峪關墓室壁畫、蘭州、麥積山石窟、甘南等地進行畢業(yè)考察。甘南的若爾蓋、松潘、拉卜楞寺等藏族區(qū)，有一望無際茫茫的大草原，有圓乎乎、黑黑的母豬帶著小崽在馬路中間，與行人一起逍遙的散步，有穿著艷麗的服裝，脖上佩戴串串純正的大珊瑚項鏈，呈有高原紅的臉上露出滿足而又簡單笑容的藏族姑娘，還有頭發(fā)花白，雙腿和雙手綁有木塊的老人，從千里之外的云南等全國各地，花費近半年時間，三步一拜地走來參加參加甘南拉卜楞寺的瞻佛節(jié)。

拉卜楞寺的瞻佛節(jié)是信仰藏傳佛教信徒的盛會，有數(shù)十萬的藏民從全國趕來。瞻佛節(jié)的那天，萬人空巷。這些信徒們會提前近半個月的時間來到拉卜楞寺，每天圍著寺廟跪拜誦經(jīng)，祈禱安詳。從他們祥和的臉上，看出似乎少了大城市里的焦慮與匆忙，露出的是平和與安穩(wěn)。

于是，在2017年與2018年，我在瞻佛節(jié)期間趕赴甘南拉卜楞寺寫生。第一次，天氣特別冷，零下十幾度。我們每天請一位模特，基本能完成一天一幅。如果狀態(tài)特別好，晚上還能完成一幅小品。

2018年，也就是今年春節(jié)，過完大年初五，我便從北京直飛蘭州，再從蘭州轉(zhuǎn)車去拉卜楞寺。我有了去年的寫生基礎，今年便能更快地進入寫生狀態(tài)。

每天，我還是找模特寫生。寫生之余，去拉卜楞寺逛逛，找找素材。一天，我站在拉卜楞寺的佛塔下，拿著作畫工具與相機，看著佛塔背后光禿蒼茫的沙石山。虔誠的藏族信徒們圍著佛塔，邊走邊誦經(jīng)。有一位站在一邊的乞討者，放著藏歌。一位白發(fā)蒼蒼，舉著拐杖的慈祥老者，嘴里不停地誦經(jīng)。她緩緩走來，給乞討者早已準備好的零錢。站在旁邊的我，深深地感受到這個古老民族背后的文化張力。她們充滿虔誠與善良。我便直想畫一組拉卜楞寺的沒骨人物肖像組畫，以表達對這些信徒們虔誠之心的敬意。

人物畫最高境界是以形傳神。這種形與神之間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客觀模特的形似，而是以畫面整體的結(jié)構關系與模特的形體達成某種最和諧的美感，從而凸顯人物獨特的精神狀態(tài)與個性，追求形與神韻的高度協(xié)調(diào)。這種境界是藝術家一生的追求。

我在畫這套甘南人物沒骨作品時，努力表現(xiàn)藏族人民的淳樸及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為了表現(xiàn)這種淳樸，在造型上，我努力用概括、簡潔的形體與畫面結(jié)構關系，來凸顯畫面整體的凝聚力，用單純的筆墨語言體現(xiàn)信徒們的精神狀態(tài)。

我追求簡單、沉厚、淡雅之韻。一方面，唯有這種簡單、沉厚的畫面氣息，才能表達藏族人民淳樸而厚重的特點；另一方面，在歷代沒骨畫中，特別是元代之后，以追求淡雅、高逸為中國畫之品格。元代錢選的《八花圖》便是其沒骨畫淡雅之經(jīng)典作品。惲壽平在題跋中云：“前人用色，有極沉厚者，有極淡逸者，其創(chuàng)制損益，出奇無方，不執(zhí)定法，大抵濃麗之過，則風塵不爽，氣韻索矣。惟能淡逸而不入輕浮，沉厚而不流為郁滯，傳染愈新，光暉愈古，乃為極致?！?/p>

渲染是沒骨畫中重要之法。渲染之法，恰當應用，極難。惲壽平云：“俗人論畫，皆以設色為易，豈知渲染極難。畫至著色如入爐鉤，重加鍛煉，火候稍差，前功盡棄。三折朧知為良醫(yī)，畫道亦如是矣。”可知渲染之難，之重要。

而在渲染法中，精華為水法。水法又是中國畫技法當中最難之法度。水是無色、無形之物，中國畫中的水法最能體現(xiàn)中國畫中的“韻”味。水的精妙運用能讓畫面渾然天成。我在沒骨畫中，極少用毛筆勾線，主要在畫面形體的邊緣線或結(jié)構轉(zhuǎn)折處留有白線，其主要靠水的渲染來加強色與形體的微妙變化。此法，如果巧妙運用，可以達到自然天成中“妙”的審美境界。

在傳統(tǒng)沒骨畫中，削弱“線”在繪畫中的主體性，以色造型。而我在沒骨人物畫寫生中則以留白線的形式取代墨線。在不削弱沒骨畫特征的同時，強調(diào)線在中國畫中的作用。畫面中留出的白線讓人產(chǎn)生輕松之感，有時不經(jīng)意的白線，使形體產(chǎn)生生澀的感覺，讓人有無限空間的遐想。

在渲染之余，我努力加強“筆法”與“墨法”在沒骨畫中藝術語言的存在感，以加強中國畫本體藝術語言之特征。

我在這次寫生的過程中，碰撞出了許多令我感動的畫面情愫與意外的藝術語言。這正是“造化”精神之體現(xiàn)。正如惲壽平所言：“然必進而師模造化，方能開辟奇境，創(chuàng)發(fā)麗思，神明于法度，為大雅之宗。體制必師古人，巧變必參造化，賦色象物， 妙合自然，曲盡其態(tài)，庶幾可與古人同室而寤游，不為時代所拘束矣?！?/p>

總的來說，淡雅、高逸、樸實的畫面氣息，是我沒骨畫藝術中追求的藝術品格。這次的甘南沒骨人物寫生，一方面是我想表達的繪畫題材，另一方面，是想通過寫生，集中解決沒骨人物畫中思考的一些藝術問題。當然，這只是我藝術路途中的一小節(jié)，里面還有很多課題需要解決。希望我能在以后的藝術道路中，不斷從生活中吸取養(yǎng)分，以便自己的藝術道路走得更為長遠。

蘇國強 甘南寫生系列 136cm×33cm 紙本設色 2017年

蘇國強 甘南樸風 198cm×165cm 紙本設色 2018年

蘇國強 甘南樸風局部 33cm×33cm×6 紙本設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