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之何為，文明之何往
——劉慈欣《山》賞析

石 娟

作為劉慈欣科幻創(chuàng)作的集大成者，《三體》可謂占盡風流。但劉慈欣有一部科幻中篇《山》，恰恰發(fā)表于2006年《三體》在《科幻世界》連載之前，且產(chǎn)生了不小的轟動，承前啟后，既是他迄今為止中篇創(chuàng)作的收官之作，又開長篇科幻小說《三體》之先河。從劉慈欣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整體來看，《山》承襲了劉慈欣前期科幻創(chuàng)作的樂觀主義、理想主義風格，卻又與《三體》對于科幻創(chuàng)作文學意義之反思在貌似相異的外表之下殊途而同歸。

《海水高山》VS.《山》：“夢想”之統(tǒng)一

《山》發(fā)表于2006年第1期的《科幻世界》，由獲得2003年《東方少年》科幻征文一等獎的短篇《海水高山》改寫而成，于2005年10月定稿?！渡健分v述了一個近乎“閉環(huán)”的故事：酷愛登山的馮帆因一次珠峰登山事故，放棄了四位隊友（包括他的戀人），獨自活了下來。由于備受指責，輕生未果的他聽從導師建議決定活下去，以放棄自己最愛的登山事業(yè)為條件，到遠洋輪船上工作，不再登陸。然而，一艘體型巨大的外星飛船對馮帆所在海域的入侵改變了他的決定。生死攸關時刻，馮帆激起了“攀登”海拔9100米“海山”的念頭。經(jīng)過科學判斷、自身努力，馮帆成功登上“海山”之巔，與外星生命對話，并了解到這些外星生命存在于與地球人完全不同的“泡世界”中，環(huán)境如同儒勒·凡爾納《地心游記》中的“地心”。但與地球之“地心”不同的是，這個“泡世界”中沒有液體和氣體，全部是固體。這些智慧生命也不是有機體，而是“機械生命”——他們的肌肉和骨骼由金屬構成，大腦是超高集成度的芯片，電流和磁場是血液，以地核中的放射性巖塊為食物。與人類不同，他們的祖先不使用火，而是首先使用電磁能。他們被稱為“地核人”。他們與人類的相同之處在于，生存于其中的智慧生命經(jīng)過幾代人艱苦卓絕的努力，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爭、犧牲，努力走出“泡世界”?！芭菔澜纭碧诫U者“加加林”與馮帆對話后駕駛飛船離開了地球，繼續(xù)探索宇宙。而他們的對話卻幫助馮帆找到了生的意義?！逗Ｋ呱健返墓适虑楣?jié)與《山》出入較多，但從科幻構思角度看，其實講述了一個與《山》相似的故事——一次意外中獎，主人公馮凡變賣了房子和所有財產(chǎn)，由一位中學物理教師改行為帆船選手。比賽過程中，一艘外星飛船進入比賽海域。其他對手紛紛掉頭，馮凡堅持前行。與《山》相似，馮凡也借助物理學知識克服了各種困難，與外星飛船相遇，有短暫的交流，最后在眾多后退的優(yōu)秀選手中脫穎而出，獲得了勝利。

《海水高山》和《山》都借助外星生命講述了一個夢想因信念的堅持而實現(xiàn)的故事。不過與《海水高山》相比，《山》對信念的堅定來自外星生命對話后的啟示，外星生命是故事中的主角，承擔了“天啟者”的角色，《海水高山》的信念來自主人公經(jīng)歷中的領悟，外星生命在故事中只是道具。同阿瑟·克拉克一樣，外星生命是劉慈欣非常喜愛的小說元素。與早期作品如《歡樂頌》中外星生命“神”一般的存在指導地球人不同，《山》中的外星生命類似于“圣人”，他以自己星球人的奮斗經(jīng)歷使主人公受到有如“天啟”般的頓悟。而到了《三體》，我們看到的是外星生命的野心和邪惡。這樣看來，在劉慈欣的全部創(chuàng)作中，盡管處于中篇之尾和長篇之首，《山》卻仍是一部具有正能量的作品——它講述了馮帆從“心死”到“心活”的故事，盡管其中包含了很多殘酷的因子，而外星生命是開啟“心活”的密碼。但是，如果僅僅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山》是遠遠不夠的。事實上，恰恰由于《山》是一部中篇，在“夢想”的光環(huán)下，它涵括了比《海水高山》更豐富的內(nèi)涵。

“末日”體驗：道德之何為？

與《海水高山》馮凡執(zhí)著夢想相比，《山》主人公馮帆一出場，就面臨著道德審判：危急時刻，馮帆放棄了隊友的生命，其中還有他的女友，自己卻活了下來。從人類的道德立場來看，這顯然是一種無法原諒的自私行為。因此，小說一開始，船長便與馮帆討論抉擇：“最難的不是學會爭取，而是學會放棄?！盵1]故事的發(fā)展，似乎也一直在“放棄”中展開，無論是登山時放棄隊友，事故發(fā)生后放棄登山的夢想，還是船長在“海山”出現(xiàn)時放棄前行……但是，人類族群中的“自私”在科幻文學的“宏細節(jié)”面前，置換了環(huán)境和語境，則又另當別論。

1954年，湯姆·戈德溫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描述過一種更殘酷的情景：面對整個太空艙全部探險隊員一同犧牲的現(xiàn)實，航天員將偷乘宇宙飛船的小女孩扔出太空艙外，并親眼看到她的慘狀——“一個形狀丑陋的物體在他前方迅速飛行著?！盵2]顯然，這是與馮帆相似的困境——在人類的道德框架下，這樣的選擇并不困難：人道考量是第一要義?！墩却蟊鸲鳌分校瑸榱苏业蕉缺鸲?，八人犧牲了六人。在中國，這樣的“人道主義”常常以中國式的“俠義”呈現(xiàn)，王潮歌大型室內(nèi)實景劇《又見平遙》，為保趙氏血脈，232位鏢師全部殞命，換得少主人一人回鄉(xiāng)。然而，當人類以地球的族群和整體面對外星生命時，人類社會所謂的道德、人道，就會面臨質(zhì)詢。當末日來臨，究竟是人道、人性重要，還是人類整體的生存理性更重要？無疑，《山》向讀者拋出了一個殘酷而冰冷的“末日”疑問。

馮帆登山時所遭遇的困境無疑具有“末日體驗”的意味，在這一背景下，他的抉擇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評價的可能。在生與死必選其一的冷酷現(xiàn)實之間，人類的道德文明顯得如此無力且尷尬：“地核人”經(jīng)歷了重重苦難——認識自身，挖隧道，內(nèi)戰(zhàn)，接觸“無形巖”……在探索內(nèi)外世界的征途上，他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體的放棄和犧牲，然而，當“地核人”第一次感受氣體這只“無形的巨手溫柔的撫摸”，第一次看到燦爛的星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時，這一切卻只是地球人的起點。此時再來看馮帆危急時刻對隊友的放棄，就不是一個自私與否的問題，從族群生存觀之，恰恰是作為個體的生命在特殊境遇中的本能和理性，屬于“上帝視角”[3]。終于，在故事的結尾，馮帆“知道自己做對了。如果現(xiàn)在真有什么可背叛的東西來拯救自己的生命，他會背叛的”。[1]人類對未知的探索和經(jīng)驗的保留，相比生命，更為珍貴。在這一使命面前，馮帆的“活”就超出了道德評價的維度，具有了理性的氣質(zhì)。而“末日”背景下的生存理性和邏輯，本身就沒有溫度，也不該有溫度。

思考實驗：文明之何往？

《山》發(fā)表之后，得到了讀者的熱情肯定，很多讀者建議將《山》改寫成長篇。《山》沒有繼續(xù)擴寫，但就在當年，《三體》在《科幻世界》2006年第5期開始連載。從表面上看，《山》中外星生命的明亮與《三體》外星生命的野心與邪惡似乎“井水不犯河水”，但作為劉慈欣從開始創(chuàng)作至目前為止的最后一部中篇，與超長篇《三體》出現(xiàn)的時間如此之近，二者之間必然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就是劉慈欣通過科幻創(chuàng)作想要表達的某種思考，或僅僅是某種實驗。2 009年，在《超越自戀——科幻給文學的機會》一文中，劉慈欣曾提出：“在內(nèi)向的、宅的文學存在的同時，能不能并存一個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關系的文學？能不能用文學去接觸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東西？”[4]事實上，從最初的《歡樂頌》《贍養(yǎng)人類》《山》，再到《三體》，劉慈欣一直對外星生命觀照下的人類文明予以反思，因為這種反思“能夠?qū)ξ艺宫F(xiàn)宇宙的廣闊和深邃，能夠讓我感受到無數(shù)個世界中的無數(shù)可能性帶來的震顫”。[5]這種“震顫”不僅是劉慈欣個人的，更是科幻迷的。對于世界的假設，是科幻小說的特權，它們對于人類世界的觀照，需要遵循理性和邏輯。因此，這些邏輯和理性，也就具有了某種實驗性。這種實驗性，在《山》中，呈現(xiàn)為“地核人”對“泡世界”“哈勃紅移”“萬有引力”“無形巖”的漫長探索，具有明亮的理想主義氣質(zhì)。但在《三體》中，表現(xiàn)為可以十一維打擊地球人的智子的科技優(yōu)越感和“你們都是蟲子”的主觀蔑視，呈現(xiàn)出陰暗的色調(diào)。無論明亮的還是陰暗的，理性與邏輯都是劉慈欣為宇宙延續(xù)和文明走向選擇的最終出路，從羅輯（邏輯）是三體人最強有力的對手的設定即可窺見一斑，這是劉慈欣通過科幻處理人類文明與外星文明關系的實驗，更是對人類世界的未來做出的大膽推測。

劉慈欣是“硬科幻”的代表，也是中國當下科幻小說作家中少有的科技樂觀主義者，用他自己的話說，這種世界觀源于阿瑟·克拉克。2010年，他曾謙虛地說自己后來的創(chuàng)作都是對克拉克的“拙劣模仿”，卻也有所依憑。在劉慈欣的小說中，克拉克的影子隨處可見：無論外星生命的選擇，還是對“硬科幻”的堅持……他相信技術能解決或繞開人類所面對的絕大部分問題，而這一信仰，也使他的創(chuàng)作有別于王晉康小說的蒼涼沉郁、韓松的冷峻悲觀。舉目望去，《山》中處處可見技術在結構小說中的地位：馮帆在“攀登”“海山”時對海水浮力和高空弱地球引力的利用，“地核人”探索外部世界時“太空宇宙論”對于“密實宇宙論”的顛覆、“萬有引力”的發(fā)現(xiàn)、三維戰(zhàn)場的利用，“線世界”號戰(zhàn)船的解構，甚至對“無形巖”“水”以及氣體的認知……于是，尋找劉慈欣小說中的物理學漏洞，成為專業(yè)人員閱讀劉慈欣小說的樂趣之一。 漏洞在科幻小說中表現(xiàn)為“自洽性”[6]的缺失。對此，劉慈欣并不在意：“到科幻小說中來找技術漏洞，那你是來對地方了?！盵7]其實，在科幻小說中，技術漏洞不可避免，即便是在“硬科幻”里，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看待這些“漏洞”。漏洞的產(chǎn)生，有時是作家疏忽，有時卻是為了滿足科幻構思的需要。文學性是科幻小說的根本，“科”和“幻”是手段。當科技原理與情節(jié)發(fā)生沖突時，作家多數(shù)會選擇尊重情節(jié)脈絡，放棄對純科學的闡釋和堅持，“漏洞”常常轉(zhuǎn)換為嫁接情節(jié)的技術?！渡健分芯陀龅搅祟愃频那闆r。比如馮帆在游向“海山”時缺氧，他“將頭伸過銀色的泡壁，立刻能夠順暢地呼吸了”。但是，我們都知道，由于壓強的關系，水中的氣泡不僅不能為主人公提供充足的氧氣，更不可能托著主人公徐徐上升。其中的自相矛盾處，應該是劉慈欣在結構小說時為滿足“自洽性”而在科學方面或有意或無意做出的讓步。

但劉慈欣的高明卻不在于對科技的沉溺。他的科幻小說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在科技之“硬”外，還有著對中國式浪漫主義之“軟”的堅持。較為圓滿地處理科幻小說技術之“硬”與美感之“軟”的關系，是劉慈欣小說的高明所在，也是他的作品“好看”所在。在《山》中，無論是理想主義對話，還是對自然景物的詩意描摹——“清澈得發(fā)黑，像地球的眸子”[1]，“它似乎是透明的，內(nèi)部充盈著藍幽幽的光……”[1]都呈現(xiàn)出浪漫主義的美學意味。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無論是理想主義對話還是浪漫主義美感，在作品中都是意味深長的，是東方式的。而劉慈欣在處理地球與外星文明關系、矛盾乃至描述精神內(nèi)核時，更多彰顯的是中國智慧，如“探險派”打敗“保守派”的戰(zhàn)術就是《孫子兵法》中的“誘敵深入”和“各個擊破”；“加加林”與馮帆的對話——“五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又是改自毛主席的《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這宏大抱負是中國式放眼天下的英雄主義。盡管與世界一流的經(jīng)典作品相比，中國科幻小說的成就仍然有限，但無處不在的中國智慧、中國審美乃至中國經(jīng)驗，使劉慈欣等人的科幻小說具有了鮮明的中國特色，足以在世界科幻文壇上據(jù)有一席之地。這一成就，是以劉慈欣為代表的中國作家、媒體乃至讀者共同為世界科幻小說文壇貢獻的一份厚禮。

在2004年的訪談中，劉慈欣曾說：“中國科幻長篇市場的啟動需要一兩本能賣出百萬冊的長篇，以及由這些書產(chǎn)生的一兩部票房上億的電影或在CCTV黃金時間熱播的電視劇……”[7]《山》的發(fā)表恰逢其時。讀者將《山》寫成長篇的要求讓劉慈欣看到了長篇科幻小說騰飛的契機，也給了他創(chuàng)作長篇的勇氣、信心和動力。于是，《三體》應時而生，從《科幻世界》開始連載至今，十余年間，熱度不減反升——從單行本發(fā)行50萬冊再到當下的電影、話劇改編，都充分證實了大劉的眼光，盡管這種“熱”存在著某種不可復制性和偶然性 。但具備了這樣的視野和眼光，了解市場和讀者，科技知識和文學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豐富并以價值追問為核心的科幻小說作家，應該也必然會迎來其在文壇和市場中的雙重成功?！渡健返膬r值，不僅在于它為《三體》的連載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閱讀期待和恰到好處的時機，為中國長篇科幻小說的發(fā)展與騰飛做好了充分的預熱，更以它與《三體》貌似相異實則同一的關于人類“道德之何為，文明之何往”的追問與思考，確立了大劉及其創(chuàng)作在中國科幻小說發(fā)展歷程中的別具一格和經(jīng)典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