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莉
一個作家寫什么,多與其成長環(huán)境有關。我出生于大慶石油會戰(zhàn)時期,那時的油田,是個很特別的地方。不同于鄉(xiāng)村,也不同于城市,是按照周總理指示的“工農(nóng)結合,城鄉(xiāng)結合,方便生產(chǎn),有利生活”十六字方針建立起來的礦區(qū)。這些礦區(qū)的名字多用“創(chuàng)業(yè)莊”“會戰(zhàn)村”“群英村”“標桿村”等命名。多年以后,礦區(qū)變城市了,可我卻老想著過去。于是我用文字營造了“管溝村”,把我從小看到、聽到、感受到的人物和故事都放在這個村子里。
我們是“油二代”,卻是油田的同齡人。一個油田的發(fā)展其實也就相當于一個人的成長,我們的成長和油田的發(fā)展周期幾乎是同步的。油田開發(fā)初期,我們呱呱墜地;油田蓬勃發(fā)展,我們進入青春期;油田產(chǎn)量開始下滑,我們的生命力也開始下降。所以,我用文字記錄自己的成長,就會投射出這座城市的由來與過往。
我先后采訪過50多人,其中包括很多“老會戰(zhàn)”。他們的故事裝在我心里,和我的生命發(fā)生了奇妙的反應。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些故事似乎長進我的肉里、鉆進我的靈魂里了,到后來都分不清哪些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哪些是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了。所以,我總是情不自禁地用第一人稱寫作。
油田開發(fā)是一項艱難的事業(yè),所以人們總是給石油加上一個“苦難”的定語。所以,大慶在著名詩人李琦眼里是一座“讓人心疼的城市”。的確如此,在我童年小小的心靈里就裝進去那么多關于工傷和死亡的記憶。那時,每年冬天來臨之前,都要在公墓里提前挖好成排的墓坑,因為冬季施工是傷亡高峰,而冬季冰凍的大地比鋼鐵還要硬。寒冷、饑餓、高強度的勞作,再加上工作地點的保密,使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們?nèi)缤嘁垡话恪倚枰麄儽M快拿下大油田,他們就“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所以才有了《木頭人》中“慶子爸”“英子媽”們的犧牲,才有了《開滿鮮花的原野》中“婆婆”的失蹤,以及《姑姑》中的“父親”和《是那山谷的風》中“阮阿姨”們心靈上的創(chuàng)傷。
從1964年開始,全國掀起了持續(xù)多年的“工業(yè)學大慶”熱潮。從小時候起,我就經(jīng)常參加歡迎國內(nèi)外領導人來油田參觀的隊伍。生活在這里的人們,不論職工家屬還是少年兒童,都要以身作則,嚴于律己,長期處于高壓狀態(tài),形成了獨特的工作和生活氛圍。所以,才有了《石油的味道》中“小英子”的死和《風中的楊》中“我”不堪的戀情。
賈平凹說,文學是一少部分敏感的人,寫給少部分敏感的人看的,能寫出集體意識里的個人意識,越豐富、越獨特越好。由此我想到,對于大慶這座城市和前輩的紀念,建幾座紀念碑、雕像、紀念館遠遠不夠,我想通過文字留下那些生命個體在大時代中活過的痕跡,留下那個時代富有質(zhì)感的細部,而不僅僅停留在宏大的、整體意義上的記敘和宣傳。我相信,只有通過一個個姓名背后的遭際,才有可能窺見我們曾經(jīng)走過的歲月,真正抵達人的內(nèi)心。我想,這應該是文學干的事。
張煒說,文學是生命里的閃電。一直以為,那些不涉及自己靈魂,沒有疼痛,不肯袒露自己,甚至通過寫作粉飾、偽裝自己的文字,是不值得閱讀、甚至應該受到鄙視。所以我很看重寫作的真誠,應該戰(zhàn)戰(zhàn)兢兢,既害怕又緊張,挖掘自己的每一鍬都在遲疑中完成。這是一種消耗,一種煎熬,速度肯定不會太快,因為生命里的“閃電”并非隨處可見。盡管這樣,我還是愿意忍受這種煎熬,因為人應該有兩個世界——現(xiàn)實世界和精神世界。我相信精神世界豐盈的人,會照亮自己的現(xiàn)實,并為現(xiàn)實找到依據(jù),使其升華。這樣的人,生活總不會太差。
大慶原來的地名叫“薩爾圖”,蒙語的意思是“月亮升起的地方”,也有說是“刮大風的地方”。我更認同后者。那時,一場大風一刮就是大半年,小小的我,只有抱緊一棵大樹,才不會被刮跑?,F(xiàn)在,我們的城市高樓林立,人口劇增,大風雖然吹不進來了,但社會上的各種風潮卻一場接著一場,所以我還是得抱緊一棵大樹——文學的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