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廷璽與蔣玉菡形象比較研究

內(nèi)容摘要：《儒林外史》中的鮑廷璽和《紅樓夢》里的蔣玉菡是兩位青年男性戲曲從業(yè)者，但不同的身份使得兩位年輕人走上了迥異的人生道路。鮑廷璽作為老秀才家的孩子，因日食無措，不得不出嗣鮑家、入戲行，最終淪落為依附王孫貴族而生存的領(lǐng)班和“篾片”。蔣玉菡一出場就是名馳天下的優(yōu)伶，然而并沒有沉迷于當下的物質(zhì)享樂，而是設(shè)法逃離忠順王、北靜王等王孫貴族的掌控，追求自由和獨立，但從其只能娶丫環(huán)為妻的結(jié)局看，其低賤的身份并不能通過錢財獲得提升。兩個人物形象是明清時期男性戲曲從業(yè)者的典型代表，值得比較深究。

關(guān)鍵詞：鮑廷璽 蔣玉菡 比較

“文學(xué)無論如何都脫離不了三個方面的問題：作家的社會學(xué)、作品本身的社會內(nèi)容以及文學(xué)對社會的影響等”。[1]明末清初，由于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與市民階層的娛樂需求，戲曲行業(yè)漸呈蓬勃之勢，舉行各種戲曲活動成為社會一大風(fēng)尚。《儒林外史》與《紅樓夢》作為清代最偉大的兩部長篇小說，在作品本身的社會內(nèi)容方面自然無法回避各種戲曲活動?！度辶滞馐贰饭?6回，涉及戲曲的篇目共26回、13個劇目。而據(jù)馮其庸、李希凡主編的《紅樓夢大辭典》顯示，《紅樓夢》中戲曲類條目達八十條。兩部小說均較為細致地描述了戲曲演出的場合、規(guī)模、劇目等狀況，真實地展示了戲曲從業(yè)者的生存狀態(tài)。其中，鮑廷璽與蔣玉菡是兩部小說著墨較多者，他們都是年輕的男性戲曲從業(yè)者，但最終卻走上了相反的人生道路，其間的緣由、軌跡耐人尋味，值得比較深究。

一.不同的梨園身份：領(lǐng)班與家伶

鮑廷璽和蔣玉菡雖然都是戲曲從業(yè)者，但是他們有著不同的梨園身份，鮑廷璽主要為戲班領(lǐng)班，而蔣玉菡卻是忠順王府戲班的名角，擅唱小旦，深受主人喜愛。

1.鮑廷璽：從戲行世家螟蛉之子到三元戲班領(lǐng)班

鮑廷璽在《儒林外史》中的身份有多重，老秀才的小兒子、梨園世家繼子、戲班管班記賬、三元班領(lǐng)班、篾片（豪門富家?guī)烷e的清客）等等，其中，長期從事的職業(yè)為領(lǐng)班。

鮑廷璽的生父倪霜峰是一名靠修樂器為生的老秀才，家有六子，卒一，鬻四，只剩下六子倪廷璽，因日食無措，出繼與戲行“世家子弟”鮑文卿為義子，更名鮑廷璽。鮑文卿念其為正經(jīng)人家兒女，送去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管班，“跟在班里記賬”。后來向知府極力做媒讓鮑廷璽娶了王氏女，“在衙門里，只如在云端里過日子”。只可惜，王氏不久即因難產(chǎn)而死。旋即，鮑文卿病死。鮑廷璽被迫續(xù)娶胡家女兒（來家小妾、王三胖遺孀），胡氏女患失心瘋，夫妻二人被鮑老太及女兒女婿趕出家門，給了二十兩銀子，坐吃山空。后來雖有做幕僚的倪家大哥資助，生活有所好轉(zhuǎn)，但倪廷珠突然去世，又使鮑廷璽陷入了困境。于是便投到杜慎卿門下，在其幫助下，騙得杜少卿的資助，團起了自己的戲班——三元班。

從鮑文卿的角度來說，他一直很看重鮑廷璽“正經(jīng)人家兒女”的原始身份，是不希望鮑廷璽繼承自己的行當?shù)?，畢竟，戲行是賤業(yè)，一旦進入，子孫后代的前程都會受到影響。小說中一再強調(diào)鮑廷璽“正經(jīng)人家兒女”這身份。鮑文卿說他是正經(jīng)人家兒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幾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里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而向知府見鮑廷璽的第一面，便贊他“好個氣質(zhì)，像正經(jīng)人家的兒女”。但是，鮑廷璽整天跟著鮑文卿行走江湖、耳濡目染，知曉的就是戲行的規(guī)則和謀生的手段，對別的行業(yè)一無所知：“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蓖瑫r，他又不擅優(yōu)伶技藝，所能做的就是小戲班的領(lǐng)班。

2.蔣玉菡：從王府戲班名角到城南蔣家主人

蔣玉菡在《紅樓夢》中的身份較為單純，王府戲班名角、城南蔣家主人。

蔣玉菡是忠順王府戲班中唱小旦的，以優(yōu)伶為業(yè)，藝名琪官，為人“嫵媚溫柔”“隨機應(yīng)答，謹慎老成”，為伶則“唱功了得”“名馳天下”，知風(fēng)雅、懂情義，深受忠順王、北靜王等達官貴人的喜愛。從他饋贈寶玉大紅汗巾（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的說辭中便可窺其端倪：“昨日北靜王給的”，“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在此，蔣玉菡用了一個“給”字，而沒有使用“賞”“賜”等字眼，見出他與北靜王的親密關(guān)系。

作為兩個青年男性戲曲從業(yè)者，鮑廷璽和蔣玉菡雖同為梨園中人，但鮑廷璽是一個自由經(jīng)營的小戲班領(lǐng)班，與忠順王府豢養(yǎng)的家庭戲班中的名旦蔣玉菡相比，經(jīng)濟條件要差很多。這也決定了他們在生命歷程的抉擇方面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二.相反的生命歷程：沉淪與逃離

描繪鮑廷璽與蔣玉菡的生命歷程，難以回避杜慎卿、忠順王等一干王公貴族。兩人對待王公貴族態(tài)度及行為的變化，顯示出生命流變的清晰軌跡。

1.鮑廷璽：對王公貴族由接近到依附

十六歲之前的鮑廷璽，為窮困潦倒的倪姓老秀才第六子，生活中只有貧窮和饑餓。他接近王公貴族是從出嗣鮑家開始的，于此也就漸漸走上沉淪之路。陳美林先生將鮑廷璽的生命沉淪歷程分為三個階段：“從出嗣登場到嗣父鮑文卿病死；自鮑老太逐出家室至于乃兄廷珠相會；從乃兄之亡至投靠天長杜府”。

第一階段，在跟隨繼父鮑文卿帶領(lǐng)戲班為王公貴族演出的過程中，鮑廷璽雖有在“天長杜府做戲四十多天”的經(jīng)歷，但始終保持著“正經(jīng)人家的好氣質(zhì)”，并博得了向知府的好感。此時的鮑廷璽，忠厚，氣質(zhì)好，生活無憂，正義感強，對繼父母孝順有加。比如，替向知府巡視府考時，看見一個童生作弊，要“采他過來見太爺”，只是被鮑文卿制止了?？梢韵胍?，此時的鮑廷璽，對鮑家的小康生活是非常滿意的，在王公貴族面前持有一定的氣節(jié)。

第二階段，前妻難產(chǎn)而死，續(xù)弦失心患病，繼母斷絕供給，鮑廷璽的生活又回到了十六年前，甚至壓力更大。而兄長的出現(xiàn)與接濟便如雪中送炭，讓鮑廷璽看見了曙光。一方面，有著三次嫁人經(jīng)歷的后妻胡氏女因為知曉鮑廷璽戲子的身份失心而瘋，給忠厚子弟鮑廷璽帶來了心里上的嚴重打擊。另一方面，大哥倪廷珠在蘇州撫院衙門里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派阿三來找，并七十多兩銀子送與弟弟，租房子，撫院大老爺衙門里都稱呼鮑廷璽倪六老爺?！澳吡蠣敗钡姆Q呼又讓鮑廷璽的內(nèi)心因為金錢與地位的變化而開始膨脹起來。這兩方面形成一種合力，促使鮑廷璽對王公貴族一步步走向依附。

第三階段，大哥倪廷珠的去世，讓鮑廷璽的生活又回到從前。鮑廷璽別無所長，別無選擇，只能投靠天長杜府，“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shù)搅?，我怎敢不來問安？”杜慎卿的一個眼神，鮑廷璽便心領(lǐng)神會：“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便走進房去，拿出一支笛子來，去了棉套，坐在席上，嗚嗚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diào)》。真乃穿石裂云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聽?！蹦詈髸磅U廷璽領(lǐng)了六七十個唱旦的戲子，來叩見杜少爺”，極盡所能討好杜慎卿。后來，聽從杜慎卿設(shè)計的騙局，以“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等理由騙取杜少卿資助100兩銀子，團起了三元戲班。最后，還干起了拉皮條的勾當：“門下這里領(lǐng)了一個小班，專伺候諸位老爺”。“兩位老爺（湯氏兄弟）若不見棄，這孩子里面揀兩個留在這里伺候”，還介紹兄弟二人去葛來官家尋歡作樂。此時的鮑廷璽，完完全全成了一個依附王孫貴族、沒有尊嚴、沒有氣節(jié)的領(lǐng)班、篾片。

2.蔣玉菡：對王公貴族由依附到逃離

蔣玉菡在《紅樓夢》中總共出現(xiàn)三次。首次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二十八回：“只見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云兒?！贝藭r的蔣玉菡依附忠順王府生活，深得忠順王爺寵愛：“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yīng)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家伶的身份、主人的喜愛使得蔣玉菡在物質(zhì)方面收獲頗多?！凹伊嬉话闶羌野嘀魅说乃接胸敭a(chǎn)，男優(yōu)除了唱戲之外，一般還要承擔(dān)部分家務(wù)活，甚至還要滿足主人變態(tài)的性要求。他們的言行必須謹遵主人訂下的各種規(guī)矩，一旦違反，輕者遭受打罵，重者送官懲治?！盵2]

蔣玉菡的第二次出場在三十三回，他從忠順王府逃走，在城郊置地買房。有學(xué)者分析，是賈寶玉的友情促使蔣玉菡逃離忠順王府。“也許正是這樣的友情，使他鼓起了生存斗爭的勇氣，不顧一切地逃離親王府。比之于被王爺?shù)男U橫霸占，蔣玉菡與賈寶玉的交好即便再有同性戀之嫌，也是十分美好而合乎人性的”。[3]從蔣玉菡與賈寶玉、薛蟠等人的交往來看，他是一個有詩才、同情女性、自尊自愛的男子，也想尋求作為男性的尊嚴?！爸袊膫惱淼赖轮贫群头饨ǘY教使得男伶代替女性成了公共的色情欲望對象，成為王公貴族手中的玩物，既沒有人身自由，更沒有男性尊嚴可言”。[4]因此，蔣玉菡是冒著生命危險逃離被王公貴族控制、蹂躪的命運。

蔣玉菡的第三次出場在第一百二十回，在城南過著較為富足的生活。

鮑廷璽與蔣玉菡之所以有著相反的生命歷程，面對王公貴族，前者選擇依附，后者選擇逃離，說到底，是生活所迫。鮑廷璽物質(zhì)生活困頓，又別無所長，除了依附，別無選擇，但是，他未能如鮑文卿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任由自己失德失節(jié)、沉淪下去，這是其令人不齒之處。蔣玉菡作為家伶，在依附王公貴族的過程中獲得了豐厚的物質(zhì)財富，但他并沒有沉迷于這種單純的物質(zhì)享受中，而是為爭取精神、人格上的獨立做出了逃離的舉動，可能這種逃離是徒勞的，但這種追求卻讓人欽佩。

三.不同的敘述視角：全知和限制

《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在塑造鮑廷璽與蔣玉菡形象時，前者多用全知視角，后者多以限制視角，從而為讀者分析人物形象留下了不同程度的想象空間，帶來了不同的閱讀魅力。

1.全知視角下的鮑廷璽

鮑廷璽的故事從第二十五回綿延到第三十七回，這種“生命長度”在“事與其來俱起，事與其去俱迄”之板塊式結(jié)構(gòu)的《儒林外史》中，誠屬少見。在這13回中，敘述者基本采用了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的全知視角，向讀者講述了鮑廷璽的十六歲以來的人生經(jīng)歷。使讀者對鮑廷璽的心理、品質(zhì)的變化了解非常清晰。

2.限制視角下的蔣玉菡

蔣玉菡在《紅樓夢》中出現(xiàn)了三次，作者基本采用限制視角加以講述，即“敘述者知道的和人物一樣多，人物不知道的事，敘述者無權(quán)敘述。敘述者可以是一個人，也可以是幾個人輪流充當”，[5]又稱為“視點敘事”。

比如，蔣玉菡出場，他的藝名、名聲、詩才等等都是通過賈寶玉的耳朵、眼睛、感覺一一寫來。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菡便隨了出來。二人站在廊檐下，蔣玉菡又陪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

寶玉：“還有一句話借問：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的，他在那里？如今名馳天下，我獨無緣一見?！?/p>

蔣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p>

蔣玉菡的第二次出場，就更受限制了?；敬嬖谟谥翼樛醺L史官與寶玉的對話中。

長史官到榮國府索要蔣玉菡：“（蔣玉菡）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見回去。王爺亦云：‘若是別的戲子呢，一百個也罷了；只是這琪官隨機應(yīng)答，謹慎老誠，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斷斷少不得此人?！遍L史官對蔣玉菡贈送寶玉紅汗巾子一事了如指掌。

寶玉不覺目瞪口呆，因說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細，如何連他置買房舍這樣大事倒不曉得了？聽得說他如今在東郊離城二十里有個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幾畝地幾間房舍?！?/p>

通過長史官與寶玉的對話，我們才獲知蔣玉菡逃離了王府，并且在城南購置了家業(yè)。而為什么逃離？怎么逃的？我們不得而知，只能通過寶玉的語言去揣摩。

蔣玉菡第三次出場，是通過花子芳的老婆引出的。通過她的講述以及襲人的觀察，我們才知道是蔣玉菡娶了襲人，同時也補充交代了蔣玉菡的現(xiàn)狀：“有房有地，又有鋪面，沒有娶過，人物長的是百里挑一”等等，對襲人也是溫柔體貼。

《儒林外史》對鮑廷璽全知視角的描繪，使讀者對鮑廷璽沉淪的經(jīng)過有著全面的了解，從而深思其逐漸沉淪的社會及個體成因?！都t樓夢》用大量的限制視角觀照蔣玉菡，留給讀者很多空白，有著含蓄美。讀者更多的是想象與追問：蔣玉菡為何逃離王府？他和寶玉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事情發(fā)生？一概不得而知。

“作家不僅受社會影響，他也要影響社會。藝術(shù)不僅重現(xiàn)生活，而且也造就生活”[1]（P110）《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塑造的兩個青年男性戲曲從業(yè)者，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兩位作者對人生、社會的看法。自古以來，戲子總被視為低賤的行業(yè)，鮑廷璽本不是戲行之人，這在世俗人眼中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但年少的倪廷璽跟著老秀才父親倪霜峰卻無法生存，唯有出嗣鮑文卿才有活路，昭示出被科舉異化的讀書人比戲子還要低微的生活狀態(tài)，這是時代的悲哀，儒林的悲哀，是促人反思反省的社會問題。蔣玉菡是一名表面風(fēng)光無限的優(yōu)伶，他深知自身低微低賤，“還有許多唱曲兒的小廝并唱小旦的蔣玉菡、錦香院的妓女云兒”，只能與妓女為伍，但他并不認命，尋到機會，便從忠順王府逃離，彰顯出對獨立人生和人格的孜孜追求，在一定程度上閃耀著人性自由的光芒。不過，他最終只能婚配丫環(huán)，卻又深刻地揭示出：封建階層的固化與牢不可破，僅僅依靠個人的力量是無法沖破的。

參考文獻

[1][美]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劉象愚，邢培明，陳圣生，李哲明譯.文學(xué)理論[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102.

[2]楊惠玲.明清戲曲家班研究[M].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6：114.

[3]李劼.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M].東方出版中心，1995：246.

[4]李鴻淵，陳莉.柳湘蓮與蔣玉菡形象之比較研究[J].紅樓夢學(xué)刊，2010年第一輯.

[5]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zhuǎn)變[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63.

（作者介紹：秦軍榮，湖北文理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