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銀梅
在中國陶瓷考古中,“鑲嵌瓷”屬于較為罕見裝飾品種,在外觀上相似于朝鮮半島的某些瓷器。鑲嵌工藝是瓷胎上用正鋒刻劃的方法,以粗而深的線條表現(xiàn)花紋圖案,或是刮去局部表面,再以堆填粉料的工藝根據(jù)需求進行堆填,堆填粉料為化妝土制成,多為白色和赭色。之后將溢出的化妝土刮掉,使其較好地裝飾在刻劃或是刮掉的陰地紋中,將整個胎體進行素燒,罩釉之后再入窯燒制而成。一般常見為青釉鑲嵌瓷,瓷器的釉下會顯現(xiàn)出多種顏色的紋樣裝飾效果,這種裝飾效果使得瓷器在擁有古樸器型的同時而又不失靈動。和這種鑲嵌瓷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填彩瓷,以化妝土涂抹在胎體上,用刻、劃、剔或戳印的方法做出花紋,然后將彩料填入花紋中。彩料與粉料通用,如在化妝土面上再用化妝土畫花,此處的化妝土就體現(xiàn)了彩料的作用。狹義上來講,鑲嵌瓷為胎體裝飾瓷,是主流,添彩瓷為其分支。但總體來說,在器物的制作中都存在鑲嵌這個概念,核心技法一致,只是工藝發(fā)展方向和技藝拓展的個性體現(xiàn)而已。因此,兩種裝飾雖關系密切,但分屬兩種不同系統(tǒng)。
關于中國鑲嵌瓷研究的材料,雖然其他一些地區(qū)通過學者們的研究調查發(fā)現(xiàn)也存在多種鑲嵌技法制成的瓷器,但迄今為止通過科學考古發(fā)掘出土實物的僅為山西渾源窯一處[1]。本文擬從渾源窯入手,同時適當結合其他較成熟的發(fā)現(xiàn)研究,對中國鑲嵌瓷的起源地區(qū)、類型、技法、流行時代等相關基本問題進行探討和推測。
渾源窯是山西重點瓷窯之一,窯址位于山西省大同市渾源縣城以南約8公里處。地域上從大瓷窯、青瓷窯、界莊到古瓷窯。綿延約5公里。上世紀50年代以來,在馮先銘[2]、李知宴[3]等多名專家學者的多次實地調查中,發(fā)現(xiàn)渾源窯“創(chuàng)燒于唐,延續(xù)至金、元。渾源窯除燒造具有自身特點的黑釉剔花類瓷器外,還受北方其他瓷窯影響,燒仿定窯、鈞窯、磁州窯的品種”[4]。收獲不可謂不豐,但由于當時條件所限,許多問題畢竟還僅是推測,始終沒弄清楚渾源古瓷窯的歷史面貌。1997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重新對渾源窯進行調查并發(fā)掘,證明渾源窯從唐代至元代一直燒造,其中唐代的窯址有介莊大水床和古瓷窯,金代至元初的窯址有青瓷窯,元代窯址有大瓷窯[5]。1999年又對瓷窯進行了較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發(fā)掘面積約500平方米,共發(fā)現(xiàn)窯爐6處。保存較完好者4處,發(fā)現(xiàn)窖泥、練泥、制坯、烘烤作坊兩處[6],發(fā)現(xiàn)大量匣缽、窯柱、墊餅、模范等燒窯和裝飾工具,大量各種類型的陶瓷標本,為研究渾源窯提供了更為豐富全面的實證資料。經過初步研究和發(fā)掘,發(fā)掘者認為在眾多渾源窯的瓷器種類中以青瓷地位最高,所以當?shù)赜星啻筛G村這樣以瓷為名的村子。“渾源窯青瓷在當時的燒造量較大,這可以從窯址廢棄的瓷片中得到證實。其中鑲嵌青瓷獨占鰲頭,體現(xiàn)了該窯最高的生產技術。碗、盤、枕、罐、瓶、盆、爐、甕等日用器皿在這里都可以看到,甚至有作為其他器物裝飾用的插嵌瓷板?!盵7]
通過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窯址中有很多堆積起來的瓷質支珠,說明用支墊支珠的摞燒法是渾源窯鑲嵌瓷的燒制方法,黑、白瓷器等也大多使用這種方法。盤、碗類瓷器由于支珠的使用在底部留下了大量的支珠痕跡(圖一)。而利用支釘來燒制的鑲嵌瓷盤、碗等器物的底部內外基本都有四個支釘痕跡,甚至個別有更多的支釘痕跡(圖二)。因此,鑲嵌青瓷的燒造是更加講究的。
鑲嵌瓷主要有三種裝飾手法:一、單一線嵌紋,出現(xiàn)頻率最高,為主流裝飾手法(圖三)。二、組合紋飾,以剔劃化妝土和線嵌紋相組合,出現(xiàn)在瓷枕、盤以及大型甕類器物上(圖四、圖五)。三、剔劃花紋飾(圖六),這類瓷器以白彩填入剔刻處,而花葉的經脈處不填彩。
所以,可以看出渾源窯鑲嵌瓷實屬化妝土裝飾技法,這種化妝土鑲嵌裝飾技法的視覺效果和磁州窯類型化妝土裝飾技法是同一體系,十分相近,同時在宋金時期雁紋開始盛行,耀州窯和磁州窯多見,尤其是在磁州窯枕系列中最為常見,說明渾源窯受磁州窯的影響是很大的[8]。
渾源窯鑲嵌瓷的胎體斷面較粗,有雜質,多是細小的石粒、黑色斑點與氣孔等。胎體質地疏松,呈黃白色、灰色以及介于二者之間的顏色。鑲嵌瓷釉色潤澤,青中泛黃。在施單層釉的地方可透出深胎色,在施雙層釉的地方色澤青黃。這類鑲嵌青瓷中,除碗、盤類瓷器的口沿部存有化妝土未被清除,還有少部分將化妝土剔劃為紋飾的器物外,其他均不施化妝土[9]。
這類瓷器是在胎體上刻劃出裝飾紋樣后,在刻劃處嵌入色料,以唐代黃堡窯生產的瓷器為代表,并將該類瓷器定名為——黑釉刻花填白彩(圖七)。此種裝飾手法透過釉層對胎骨進行剔刻,填入較薄的彩料,從而形成了彩料與釉色的色差,這種效果與施化妝土的白釉填彩相近。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編撰的《唐代黃堡窯址》一書中對該類瓷器的記載為“數(shù)量不多,能復原的僅16件,但卻是一個新的品種”,“器形有釜、燈、缽罐、執(zhí)壺等”,基本為立式器物。裝飾紋樣有散點紋、卷草紋、折枝花、朵花紋和雁行紋等,以簡單植物紋為主。典型器物有缽、執(zhí)壺、壺、燈、罐等[10]。書中選取的標本均為黑釉瓷,其裝飾以刻花嵌白彩為主。研究者認為這些瓷器的時代為晚唐,應在唐代會昌元年(841年)至天祐四年(907年),這個推斷可以在遺址的底層中得以證明。
以前中國學者研究鑲嵌瓷較少,鑲嵌瓷方面定義往往與高麗鑲嵌器比照,從而造成了中國許多存在鑲嵌技法瓷器的忽略,陷入了鑲嵌瓷認識的誤區(qū)。而實際上下述的絞胎鑲嵌也是采用了鑲嵌技法,應屬宏觀的鑲嵌瓷體系。
絞胎鑲嵌是先利用絞胎工藝制成鑲嵌團塊,能夠形成菱形、五角形和圓形的團塊,然后在事先留好的胎面上進行鑲嵌,之后將輔助的填粉或裝飾補在縫隙當中,通過修整最終形成變化多樣色差明顯的絞胎鑲嵌瓷(圖八)。而這種裝飾手法多運用于瓷枕之上,多出土于河南鄭州一帶。在對黃冶窯遺址的發(fā)掘中體現(xiàn)明顯。晚唐時期的三彩制品逐漸減少,生活實用器占據(jù)主導地位,且工藝相對粗糙,也不講究。但并不是沒有精良的瓷器,如晚唐的黃釉器皿、白釉綠彩瓷和半絞胎瓷枕等,這類瓷器是同期作品的上乘之作[11]。1975年寧波義和路遺址出土有一枕也是此種類型(圖九),為越窯的產品,也屬于晚唐時期[12]。林士民先生所著的《青瓷與越窯》一書中對越窯的絞胎技法的出現(xiàn)時間也定為晚唐[13]。由此看來,晚唐時期是制瓷工匠在陶瓷胎體上進行創(chuàng)新變化的時期。
這種工藝以綠釉或黃釉瓷為主,使用帶有紋飾的模印工具在瓷胎的表面壓印出來紋樣,然后在凹槽中填入色料,邊飾使用劃花嵌粉工藝(圖一○)。綠釉戳印嵌粉瓷還融入了鑲嵌絞胎團塊的工藝,變化多樣。此類器物集中出現(xiàn)在河南地區(qū),出土數(shù)量也比較多,且基本是本地的窯口燒制,相關信息已有歸納整理。
此工藝需要剔除部分化妝土,使胎體裸露并在其上剔劃紋飾,之后在凹槽中填嵌化妝粉彩,磨平上釉,再入窯燒制(圖一一、圖一二)。這種填嵌的化妝粉為白色,與胎體化妝粉顏色相同,燒出的效果都是白釉。胎色有褐色、醬色、黑色、青色等,與白色紋飾形成色差,以花葉紋為主題紋飾,邊飾包括變形蓮花紋、纏枝花和線紋。這種胎裝飾瓷器器形以枕、瓶、盒、罐等為主,出土標本時代多為北宋初期,最晚到北宋中期,流行于河南地區(qū)。
剔、劃花填彩工藝流行于北宋初期,例如黑釉剔花填彩、白釉剔劃花填彩和珍珠地劃花等。這類技法是在事先做好的化妝土層進行剔劃填彩,彩有醬色、黑色以及赭色等。從瓷器表面觀察較為光滑者是填彩處經過加工的,而粗糙不平的如剔、劃或珍珠地未填粉料的產品,都屬于鑲嵌系列,但只能歸于鑲嵌的支流。其燒造范圍廣泛,在河南中部、山西南部、河北南部以及內蒙古赤峰等地曾大量燒制。直到金代晚期,甚至是元代都有這類工藝傳承流行。
通過以上的分類總結中,隱約可以看出即使在鑲嵌技法廣泛存在的北方地區(qū),內部還有不同類型的分區(qū),其中黃堡窯以刻花嵌彩為主;河南地區(qū)類型豐富,存在膠胎鑲嵌、戳印嵌粉、剔地劃花嵌粉等。至于具體的情況,則有待于材料的豐富和進一步的研究。
通過上述一些材料的描述,我們可以基本看到有鑲嵌瓷發(fā)掘出土或者采集到的主要集中在以下地區(qū):北方地區(qū)(黃堡窯、黃冶窯為代表)、雁北地區(qū)(渾源窯為代表)、江浙地帶(越窯為代表)。
雁北地區(qū)的渾源窯鑲嵌青瓷通過發(fā)掘判斷其時間上在金元時期,即大致在12世紀初始有燒造,北方地區(qū)上面介紹過基本都始出現(xiàn)于唐晚期?!吨袊沾墒贰芬粫校ǜG系、磁州窯系等的定義中把當時山西較大的窯場基本都包括在內,而這些都是建立在專家學者對這些窯口做過細致調查而后結合史料對其顯著的工藝模仿作出的判斷,其中渾源窯的化妝土技法基本受傳于磁州窯[14]。而江浙地區(qū)的越窯也推斷在唐晚期。“越窯絞胎瓷器的出現(xiàn),則表明在制胎工藝上進行裝飾革新的努力……枕以蹲獸為座,枕面鏤嵌褐色絞胎靈芝草。絞胎作裝飾在越窯中不多見,顯然是與北方絞胎工藝交流的結果?!盵15]中國鑲嵌技法的產生主要還是在北方地區(qū)。
然而,既然江浙地區(qū)在唐晚期就受到了北方地區(qū)鑲嵌技法的影響,是否暗含鑲嵌技法在北方地區(qū)的出現(xiàn)還可更早一些?或許只是材料的暫時不足罷了。而且同樣是唐晚期,越窯所受影響的是鑲嵌技法中的絞胎類型,黃堡窯出土的則是黑釉剔花填白彩,兩者在思路上有相同之處,但具體操作不同,同時在已采集的絞胎鑲嵌瓷中,以河南地區(qū)占絕對優(yōu)勢,是否說明當時的鑲嵌技法在不同地區(qū)存在著不同的技藝分支?現(xiàn)在看來,起始窯口的確定還是不現(xiàn)實的,這有待更詳細的資料和研究,但我們至少可以確定的一點是,無論是一般意義上的剔刻填彩,還是大概念上包括絞胎鑲嵌的鑲嵌技法,應該是首先出現(xiàn)在北方地區(qū)的。時間應該至少在唐晚期,或許隨著材料的越來越豐富,時間上還會更早。
鑲嵌瓷的工藝來源不見文獻記載。任志錄先生認為其直接工藝淵源則是唐代盛行的金銀平脫鑲嵌工藝,特別是漆器鑲嵌螺鈿和犀皮制作工藝,這些都屬于立體裝飾。這些工藝的基本做法都是在制好的器地上粘接金銀、螺鈿圖案或“打捻”,然后在圖案凸起處外一道道填漆,最后打磨,形成花色效果[16]。結合其他學者的一些猜測以及器物本身的形象認識,瓷器鑲嵌技法產生于金屬鑲嵌工藝這種說法基本是可信的。
上面已闡述的鑲嵌瓷在中國現(xiàn)今基本上最早至少可上溯到唐代晚期。同時在渾源窯中發(fā)現(xiàn)的鑲嵌瓷器,其時間上集中在金元時期,而再往下則基本不見此類材料。所以我們暫可定其流行時間上在晚唐到金元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