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渡
“嘭嘭嘭嘭!”
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敲門聲。
是誰?
我正打算通過貓眼向外瞄一眼,身子卻不受控制地撲到門前,一把將門打開。
如各種電影橋段中那樣,門外光芒大放,照得我睜不開眼。強撐著抬起眼皮,我只感覺面前人影一晃,一只溫暖的大手放在了我的頭上。
陌生,卻又無比熟悉的大手。
眼睛的反應比我大腦快上許多。沒等我回過神來,眼淚已“嘩”地一下子涌了出來,我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流淚。
當嘴巴激動地喊出“爸爸”兩個字時,我才反應過來。面前那高大身影,湊到我眼前的微笑臉龐,不正是屬于我那千盼萬盼的爸爸嗎?
八年了,他仍是帆布衣帆布褲,腳踏一雙皮質靴,頭戴一頂皮質牛仔帽,肩上仍背著那個巨大的帆布登山包。那張臉上神秘的微笑,與我記憶中的微笑不差分毫。
八年未見,心里想說的話多得不能再多。可如水一般即將噴涌而出的話,卻又硬生生堵在嗓子眼,我張著嘴,不知該先說什么好。
好不容易有幾個字要搶先從嘴中擠出,爸爸卻開口了,將這幾個字又打回肚子里。
“兒子,老爸終于成功了?!?/p>
我一愣,張大了嘴。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八年前的孩子,對父親也不會只是盲目的信任。這件事情是現(xiàn)在全球人都正面臨著的巨大危機,各個國家都關注著它。但解決它的可能性無限接近于零,估計沒人會真的在這上頭花心思,除了我的爸爸。我原以為爸爸是放棄了研究,這才灰溜溜地跑了回來,沒想到竟然是成功了,這會在世上引起多大的轟動?。?/p>
不等我有所反應,爸爸又說:“好了,兒子,我趕時間,不得不立馬前往非洲。不出幾個月,我就回來了,你放心好了?!?/p>
頭頂?shù)拇笫趾鋈幌?,門也被關上了?!芭椤钡囊宦暎冶惑@醒。我發(fā)現(xiàn),我正躺在床上,并沒有站在門口。
看來,這只是個夢啊。
我嘆了口氣。唉,八年了,爸爸離開已經(jīng)整整八年了。估計是外星人看中他的才華,將他擄走了,他才沒有聯(lián)系我。
突然想起最近看的一本關于夢境的書,我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方才夢中的內容,會不會正是幾天后就要發(fā)生的事情呢?
立刻,我撇了撇嘴,對自己剛才那幼稚的想法大大嘲笑了一番,嚴肅地說:“楊街,你想多了。”
我坐起身,想到今天是周末,就又躺下了。但隔壁廚房里的聲響不斷飄入耳中,我翻來覆去,怎么都睡不著。
最后,我只好放棄了繼續(xù)睡覺這一念頭,伸手去拿床頭的手機。若不是夢中缺德老爸為增添氣勢將門“砰”的一聲用力關上,我還要再睡上幾個鐘頭呢!
看了看時間,我瞥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一條通知。這是新聞軟件所推送的新聞頭條??吹綐祟},我一愣,不敢相信地把手機壓在鼻子上,讓眼睛再次確認標題的內容。
是的,沒有錯,我并沒有看走眼。
“仙人球包圍騰格里,不知是天成還是人為?!?/p>
這條標題像是打開了我腦中的某道閘門。無數(shù)記憶涌入,大腦如撕裂了一般疼痛。我渾身一顫,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被子上。雙手抱頭,疼痛使我的十指忍不住在腦袋上用力,像是要把疼痛摳出來。想叫喊,卻已無力叫喊……
自從我能記事開始,家里就到處都是仙人球。
爸爸是個植物學家,至少他自己是這么說的。他每天坐在家里,坐在各種儀器中間,解剖、觀察、翻找資料、配制各種各樣的試劑,死在其手下的小仙人球數(shù)不勝數(shù)。后來聽叔叔說,事實上,爸爸只不過是個半路出家的和尚,根本稱不上什么植物學家。在我差不多兩歲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大學的生物學教授。一次,學校組織活動,他與其他教授一起去了趟騰格里沙漠,從此深深地迷上了沙漠——他的“迷”,就是從仙人球入手,想方設法讓沙漠徹底消失。立刻,他辭了職,把各種儀器搬到了家里。然后,他就成了一個植物學家,一個瘋狂的植物學家。
媽媽起初也支持爸爸研究,只不過那時她并不知道爸爸會這么瘋狂:辭職,購買儀器,換著法子折磨仙人球。甚至連平時的交流,都幾乎變?yōu)榱肆?。最終,她受不了這瘋狂,突然消失了,不可思議地消失了,狠心地拋下我和爸爸,完完全全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時我只有三四歲。這一切,都是我從叔叔口中撬出的信息。媽媽離開后,爸爸沒有絲毫變化,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他仍然每天搗鼓著儀器,像是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一個月后,他弄了輛破舊的貨車,把一臺臺儀器、一摞摞筆記搬入車廂。穿著帆布衣帆布褲、腳踏皮質鞋、頭戴牛仔帽、背著登山包的他,用手摩挲了一下我的頭,然后帶著神秘的微笑坐上車,吹著口哨走了。
一眨眼,已是八年時間。那天爸爸離開時的每個細節(jié),都深深刻在我的腦中,怎么也無法忘記,這正是因為八年里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相同的夢境。夢境中的內容,就是那天爸爸的離開。
那時候,爸爸告訴叔叔,他的研究有了進展,只需要幾年時間,通過幾次實地測試,即可發(fā)現(xiàn)并彌補研究成果中的漏洞,使他的研究可以真正發(fā)揮作用。雖然他沒有說自己要去哪里,沒有說實地測試會在哪里進行,我也猜得出來。騰格里沙漠,一定是騰格里沙漠。正是那次騰格里沙漠之行,爸爸的第一次沙漠之行,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改變了我的。
新聞標題上寫的,不正是仙人球嗎?不正是騰格里沙漠嗎?除了是爸爸的杰作,還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
我激動得渾身發(fā)抖。拿起手機,我點了好幾次,才終于打開了新聞。仔仔細細一字不漏看完報道,我才了解了這件事情大致的情況。
在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五天前,一支地質勘探隊在騰格里沙漠的邊緣地帶安營扎寨,偶然發(fā)現(xiàn)了好多仙人球。它們整齊地排成了一條弧線,每兩個之間,都有差不多一米長的間隔。它們都正好生長在沙漠的邊緣,于是在沙漠與戈壁間,有了一條約百米長的由仙人球組成的分界線,在分界線的這邊是戈壁灘,那邊是沙漠。當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勘探隊隊員在戈壁灘上挨著仙人球草草搭了帳篷,就都紛紛睡去。
八月十五日上午五點,所有勘探隊隊員都發(fā)現(xiàn)了那件神奇的事:原本長約百米的仙人球分界線,已變成了兩百多米;原本緊挨他們帳篷的仙人球,已退到三十多米外。
他們放棄了原先的勘探計劃。經(jīng)過一段時間觀察,他們發(fā)現(xiàn),每過差不多十分鐘,由仙人球組成的分界線會突然消失,每一個仙人球都會毫無預兆地化為飛灰。而同一時刻,在距離原先那行仙人球一米遠的地方,一行新的仙人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出。一眨眼,全部仙人球都朝著沙漠內部移動了一米。在分界線兩端,又各冒出一個仙人球,于是這條分界線又被加長了兩米。
當然,這并不是勘探隊放棄計劃的主要原因。分界線移動了,但它仍是分界線。分界線的那邊仍是沙浪起伏的沙漠,這邊的戈壁灘卻并非沒有移動。在一開始的分界線與那時的分界線間,也就是仙人球移動所經(jīng)過的地方,既不是屬于沙漠的細沙,也不是屬于戈壁灘的碎石,而是土壤,像是可以種花種草種樹木的正常土壤。
從勘探隊的帳篷到分界線之間的三十米沙漠,已經(jīng)全部消失,變?yōu)榱送寥馈6鴰づ竦紫屡c帳篷另一邊數(shù)十米內,同樣是土壤?;蛟S是因為半夜看不見,或許是因為太累沒在意,在八月十四日晚勘探隊到達時,無人發(fā)現(xiàn)異樣。再說了,又有誰能料想到沙漠與戈壁灘間會是這個樣子?
這些仙人球就像是一張嘴,硬生生吃下了一塊沙漠。雖然消失的這一小塊沙漠相對整片騰格里來講有些微不足道,但若真的按照這個速度吞噬下去,騰格里被吃光也只是時間問題,勘探隊生怕影響到這神奇的仙人球,不敢下手去研究,但又瞧不出什么名堂。在眼睜睜看著吞噬線又加長了幾十米,又向沙漠內部移動了十來米后,他們放棄了。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將這一情況匯報給上級。當天下午,有關部門著手處理這個事件。大批人馬帶著各種儀器設備到達騰格里沙漠,封鎖了整片地區(qū),開始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研究。
經(jīng)過這幾天時間的觀察研究和反復確認,官方終于放心地發(fā)布了關于這些仙人球的消息。一切數(shù)據(jù)都表明了一點:這些仙人球真的會保持這樣的速度永恒地生長下去,騰格里沙漠真的會被吞噬干凈。
準確地說,仙人球并不會永恒生長,但它們能夠永恒繁殖下去。據(jù)探測結果顯示,這些仙人球幾乎所有的根都筆直向下生長,甚至能達到沙下數(shù)十米深的地方,卻有一兩條只是緩慢地沿著沙層表面生長。它們的壽命極短,只是短短十分鐘,它就會死亡,神奇地化為飛灰,但沙層表面一米長的根的頂端,會在瞬間長出一個成熟的仙人球。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仙人球只在沙漠里成長。它們所有的根都在沙子里。而除了兩端各有一條沿沙漠邊緣生長,表層的每一條根都指向沙漠中心。因此,一條數(shù)百米長的由仙人球組成的綠色弧線消失,下一刻出現(xiàn)的仍是一條完美的弧形。
我不屑地撇了撇嘴。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我才反應過來,這篇報道中沒有提到任何發(fā)現(xiàn)。整整五天時間,研究人員什么都沒有研究出來。
各個網(wǎng)站的頭條都已經(jīng)被這條驚人的消息占據(jù)。有專家說,肯定是騰格里在近期發(fā)生了一次不為人知的環(huán)境變化,這才導致仙人球產(chǎn)生某種變異。也有專家猜測,這是某位天才人物的創(chuàng)造,他賦予這些仙人球一種從未有過的向性運動——類似于平常植物身上存在的向光性、向水性這樣的向沙性。正是因為向沙性,仙人球的根只在沙子中生長,那位于表層的根全都朝向沙漠內部。
各種說法層出不窮。有人說是某種微生物在仙人球的寄生引起,有人推測是因為最初某一個仙人球的基因改變,才會有現(xiàn)在那么多仙人球。這些想法聽起來像是蠻有道理,但仔細一琢磨,又像是全無道理。
我不斷地刷新界面,每一秒都會涌出很多新的消息。關于仙人球的事情已經(jīng)傳遍全球,很多國家都派了專業(yè)人士到騰格里參與研究。
研究有所進展,沙子變成土壤的原因也大概清楚了。這些特殊的仙人球會瘋狂地從空氣中奪取水分,瘋狂地扎根。通過一系列反應,它們的根部會分泌出一種未知的物質,正是這種物質,使沙子變成了土壤。
還有記者對沙漠邊上的居民進行了調查采訪。大概記者本人都沒想到這次調查會如此順利。一說到仙人球,每個居民都立刻提起一個怪人。他在兩年前搬到那兒,幾天前才剛離開。他要么一整天把自己關在家里,要么一整天待在沙漠里頭。最奇怪的是,他的家門前總有一大堆怪異的仙人球。有的大如西瓜,有的表面泛紫,有的長滿密密麻麻的尖刺,有的像脹破的癟皮球。雖然過一段時間它們就會被清理干凈,但用不了多久,又會有新的仙人球壘得像小山一樣。
唯一遺憾的是,怪人居住的地方已經(jīng)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了。由于從來不交流,也沒人知道那怪人的名字。不過,根據(jù)居民們的描述,他們用先進的電腦技術合成了一幅肖像。那個人的容貌,和我記憶中的爸爸——好吧,說實話,一點兒也不像。
但不管怎樣,我知道,這一定是我的爸爸。
他完成了研究,此刻正在趕回家的路上。我覺得我應該先想好見面時要說些什么,免得像夢中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
將手機扔回床頭柜上,我坐起身,穿上褲子。用腳勾出床下的拖鞋,我站起身。我打算先上個廁所,再跑去廚房,把這條新聞告訴正在做早餐的叔叔。
從書桌邊上經(jīng)過時,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桌角的沙漏。這只精美的沙漏,是爸爸八年前離開時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在這專門定做的沙漏中,裝著爸爸那時候從騰格里沙漠帶回來的沙子。它們特別細,特別美,就像是宇宙中的一粒粒星辰。
我打了個哈欠,伸手將沙漏翻了個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