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于彤
讀罷李娟的散文,感觸最深的就是它的“美”和“真”。在我看來這是李娟散文最大的特質(zhì)和觸及人心之處。
關(guān)于李娟散文的“美”,我認為有以下四點:
李娟對于現(xiàn)實的情景具有獨特廣闊的文學(xué)想象:她想象兔子能自由穿梭葵花地的光明與黑暗,白天它和人們相隨,夜晚便進入人類無法觸及的黑暗之中;想象手機面對著星空時也渴望挽留美景,也會跑到荒野深處尋找美麗的石頭,會為美而驚訝、而停留;想象戈壁玉“壯闊崎嶇”的一生和被人類殘忍剝離土地的命運……她的想象有著她強烈的個人色彩印記,是基于她對美的不懈追尋、對宇宙自然和人生的獨特思考以及她的個人經(jīng)歷。這想象有著深厚的情感與思想根基,不是不著邊際的空想,因此是獨特、極具私秘性的,具有深刻的美感。此外,她的想象不拘泥于此時此地,而是經(jīng)常跳出固定的時間空間場,借著現(xiàn)實觸及過去與未來的時間,借著想象到達肉體所不能到達之境,充滿著時間空間錯位的大格局美?!斗笔ⅰ分袑懙剿诖蟮厣舷胂笠话俣嗄昵稗r(nóng)人發(fā)現(xiàn)沙漠深處的谷地,決定定居于此的場景,以及魚群逐漸消失的漫長過程,這些充滿滄桑巨變的想象給人一種漫游時間深處的感慨?!洞蟮亍分袑懙浪趶V闊大地中漫步,看到逝去的外婆在大地上遠遠蹣跚而來,看到很久以前也許在同樣的地方給她打電話,問她何時歸家的媽媽。站在大地盡頭,所有逝去的情景涌上腦海,又幻化成可望而不可即的影像,令人不勝唏噓。而《大地》中寫到她在荒野中慢慢地走,感受到“大地漸漸輕盈無比,載著我動蕩上升”,而“天空卻藍得凝固了,沉重地逼臨下來”;以及《洗澡》一文中將在地底深處洗澡想象成“在星球大戰(zhàn)時雙方暫停交火的空隙間洗澡”;《兔子》中將兔子跟隨媽媽在葵花地中行走與“月球緊隨地球在茫茫銀河系間流浪”并寫,這些想象都給人空間錯置的一種恍惚迷離的美感。
李娟的文字不乏對大場面的描寫,有對廣闊的葵花地、沙棗林的描寫,也有對頭腦中浩瀚無際的想象之景的重現(xiàn)。她愛用“世界上”“宇宙中”“所有”“最后一個”“唯一”這樣極端夸張的詞進行描寫,在《澆地》中她這樣形容大水灌溉后的葵花地“世上只剩下植物,植物只剩下路。所有路暢通無阻,所有門大打而開”;在《永紅公社》中,她坐在駛離永紅公社的大巴車上,“跟在全世界的最后面”;在《打電話》中,她與母親在大漠風(fēng)暴中打電話,她說“像是沖著宇宙深處光年之外的事物孤獨地回答”,寫道母親“頂著大風(fēng),站在大地腹心,站在曠野中唯一的高處,方圓百里唯一微微隆起的一點,唯一能接收到手機信號的小土堆上,繼續(xù)嘶聲大吼”……
她給讀者營造了壯闊無際的情景,這是無限的大,讀者仿佛置身無邊的寂靜和空虛之中,感到一種遼闊曠遠的壯麗的美。跟隨作者的思路,意境變得極廣,視野卻變得極狹,仿佛世界上只看得到植物和路,只看得到荒野和大巴車,只看到大地和小小的母親,這是無限的大之中無限的小,小大對比形成的視覺沖擊帶來強烈的畫面美。同時這給讀者提供了一個定點,使讀者在突如其來的廣闊中不致陷入茫然,讀者可以依托著這無限的小去感受大地、世界、宇宙之大。
李娟的文字,可以用質(zhì)樸、凝練、清新等詞來形容,她的文字之美不止一面,然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它的靈活貼切。在《擅于到來的人和擅于離別的人》中她用“被各種包劫持”形容母親身上行李之多;在《闖禍精》中寫被丑丑欺負的兔子變得“呆若木兔”;在《孤獨》中她說站在空無一人的戈壁灘上,像站在全世界的制高點,“像墊著整顆星球探身宇宙”;在《雞》中形容散養(yǎng)在荒野的雞由良家婦女“改頭換面而成為潑婦,繼而為土匪”……這些靈活貼切可以用比喻手法、擬人手法等來解釋,在我看來,它也是李娟對文字的敏感和靈活運用。她將“呆若木雞”信手拈來,并拆解它,將之用于兔子身上;故意曲解劫持、改頭換面的意思,使它們變得可愛形象;形容至高無上的地位,她用“墊”這個字;用“良家婦女、潑婦、土匪”形容雞……她不拘于文字的本來含義和適用對象,而是用自己的思考將之加以吸收并改造,使之充分展現(xiàn)出自己的想象,她的這種改造使我眼前一亮,感到她文字的新奇和變換無窮,感到文字的玄妙和包羅萬象。
讀李娟的文字,能從中發(fā)現(xiàn)兩副面孔:一是善于發(fā)現(xiàn)生活樂趣與充滿天馬行空的想象的小孩子;一是能從生活瑣事中掘出深意的哲人。她的文字往往不加過多修飾,質(zhì)樸而自然,同時不避俗語,也樂意將生活中的樂趣與讀者分享,讀她的文章,仿佛在聽一個有趣的故事。在《丑丑和賽虎》和《各種名字》等文章中這種趣味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是她的文字又不止有趣,更有趣味后的深思,這種深思是在農(nóng)人陷于豐收的喜悅時看到土地的傷痕累累;在經(jīng)過賣“十元三個”的戈壁玉的攤子時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被人類毫不吝惜地揮霍;在水電站站長講述哈薩克族的歷史時、在外婆給她講“狗帶稻種”等流傳千百年的故事時感慨人類口耳相傳的至今不愿遺忘的文化遺產(chǎn)與牽系每一個人的無形的精神紐帶……這種深刻的思考,用李娟想象生動、質(zhì)樸凝練、充滿哲理思辨色彩的語言加以表達,便形成了一種余音繞梁、令讀者回想無窮的美感。她以孩童的視角去觀察和感受這世界,然后用哲人的心將這些記憶和想象反復(fù)咀嚼,獲得進一步的升華。所以她的文章既有孩童的天真爛漫,又有智者的深思熟慮,既童趣質(zhì)樸又精辟深刻。
李娟散文的另一個核心特質(zhì)就是其情感之真。對于大自然、世界上的一切生物、家人甚至人類,李娟在她的文字中流露出真摯而復(fù)雜的情感。
對于大自然的情感,李娟選擇了首先熱烈地贊美自然,她贊美大地,驚訝于北方貧瘠的土地中可以誕生出“中亞腹心的金枝玉葉,荒野中的荷爾蒙之樹,干涸大地上的催情之花”——沙棗、生長出充滿激情的荒野中的黃金——向日葵。贊美造物主使這荒野貧地滋生出無盡生機,為生長于此的動物和為了生存而掙扎的人們提供無私的服務(wù)。也贊美流浪于人間之外的荒野深處的壯麗風(fēng)景,它給被遺棄于此的人帶來暫時的心安、給終日勞碌于土地的人們帶來辛勞中的安慰。她還感嘆自然的偉大力量,自然可以輕易發(fā)威,人類卻對此無能為力,因此作者在贊美中還帶了點對大自然的敬畏和作為種地者“靠天吃飯”的不安全感與焦慮。在《我的無知和無能》中,李娟寫道“所有與大自然息息相關(guān)的行為都帶有賭博性質(zhì)”,以種地為生的人,喜怒哀樂皆系于大自然的瞬息萬變,無論科技如何先進,仍然難免與大自然的博弈?!稙?zāi)年》中寫到由于冬天降雪量少,開春旱情嚴重,隨之而來的搶水糾紛、病蟲害、野生動物偷吃農(nóng)作物等的一系列問題給農(nóng)人帶來的焦慮甚至絕望……作為大地上的勞動者,她對于自然的變化感到無能為力,也和其他荒野中的勞動者一樣游離于自然與人間之外,時常透露出對作為人的命運的無所適從,在《大地》中她寫道“四腳蛇是與大地最相似的動物”,它是自然的產(chǎn)物,自然也愿意張開懷抱包容它。可是“我是與大地完全相反的事物”,無論如何費盡心思,都無法相容于大地。并且還說“如果作物的生長是地底深處黑暗里唯一的光芒,那么,那個人經(jīng)過的大地,隨著他腳步的到來,一路熄燈?!弊髡甙底粤w慕大地與萬物的融洽和諧,也道出了人在天地間的孤獨無依。
作者對于天地間的生物的喜愛、羨慕的感情在文章中也不難看出。她愛用擬人的修辭手法,寫兔子時說它“東張西望,拒絕溝通”、“若無其事抖抖耳朵”;寫雞時用“神氣的國王”“便衣警衛(wèi)”“下了戰(zhàn)場的殘兵敗將”來形容;寫鴨時借鴨子在過冬后“太了解自己的體重、密度和脂肪比例的變化”而拒絕下水來彰顯鴨子們的機智......作者運用的擬人手法不僅是一種修飾文辭的工具,更是其主觀情感不自禁的流露。李娟描寫動物植物時的擬人是一以貫之的,仿佛它們就是人,而沒有絲毫“比”或“擬”的痕跡。動植物與人類是同等階級,不分高低貴賤的思想的體現(xiàn),是她內(nèi)心情感的外化。此外,作者在《大地》中對于大地與四腳蛇的和諧融洽、種子與大地的親密關(guān)系的描寫;在《兔子》中感嘆兔子能自由穿梭于葵花地的光明與黑暗,而“沮喪于自己龐大的身軀和沉重的心事”……從這些片段中也能看出作者對于大地與動植物的親密關(guān)系的羨慕。
作者對家人甚至人類的感情則更加復(fù)雜和矛盾。在“愛”的主題下,作者通過幾個與外婆生活的片段勾勒出外婆的局部形象:她是年輕時硬氣的、不容他人欺負的“秦妹仔”;她早早為死亡做好準備“心滿意足,準備等死”,但又會藏起存折,不容他人占便宜;她有時會屈就于草草死亡,但更多時候始終帶著壽衣準備隆重地接受死亡;她欣賞美,如同常人一樣想獨占美,卻毫不遮掩地說出“老子今天晚上要來偷”;她向往出租屋外藍天下的世界,卻害怕孤獨、害怕死于陌生的異鄉(xiāng),所以執(zhí)著于坐火車回四川……李娟筆下的外婆是可愛的,也因為沾了時刻處于死亡邊緣的恐懼,她害怕外婆死去所以“依仗她的愛意,抓牢她僅剩的清明,拼命搖晃她,挽留她”。她說自己是騙子,對外婆的愛中還有無法給她所承諾的愧疚。她對外婆的愛是深沉而矛盾的,希望外婆早日擺脫孤獨與對死亡的恐懼,卻又百般挽留,因而陷入無限的痛苦與愧疚之中。作為與外婆有著深刻聯(lián)系的母親,李娟對母親的感情則是貫穿于全書的更為委婉而簡單的,她贊美母親赤身行走于大地的豪情直率;對母親以做飯難吃為榮拒絕做飯的我行我素、堅持經(jīng)營葵花地的獨立堅強暗自贊嘆;為母親將完美的樹干、心愛的花慷慨地交給我之后的默默牽掛所透露出的深重的無以回報的愛……對于人類,李娟驚訝于他們的智慧和勇敢,他們在荒漠中建起水電站,將電“禁閉在巨大的儀器之中”“摁捺于細細的管線之中”;為了求得生存,硬是在貧瘠死寂的荒野墾出一片耕地。也為人類妄圖控制大自然的野心而恐懼、為人類破壞大自然而不感到愧疚而心痛。
李娟散文中的情感之真,是她文章中獨特和深刻的美。她飽含個人記憶和情感的文字是不著雕飾的美,是她散文之美的核心。情感之真使得它的“美”有了凝于一體的核心,而不是飄散于種種瑣碎敘事中忽閃忽逝的明星,也使得她的散文想象夸張而不失實、“形散而神不散”。情感之真與種種“美”的建構(gòu)相輔相成,使得她的文章實而不俗、美而不虛。
(本文圖片由劉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