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君
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一個重要概念是“情境”。很多人閱讀中國古典詩歌,對其場景感印象特別深刻,很容易進入詩歌的情境之中,而其背后,其實有著深刻的寫作觀念和美學價值。我的一些詩歌,被認為在這方面繼承較多,且有一定的現(xiàn)代表達。我就嘗試從自己的一首詩說起,這首詩也正好涉及了今天的主題:歷史、現(xiàn)實、語言與虛構(gòu),而最終其產(chǎn)生的力量超乎自己的預料之外。這首詩的題目是《抒懷》:
樹下,我們談起各自的理想
你說你要為山立傳,為水寫史
我呢,只想拍一套云的寫真集
畫一幅窗口的風景畫
(間以一兩聲鳥鳴)
以及一幀家中小女的素描
當然,她一定要站在院子里的木瓜樹下
這首詩,比較寫實地描述了一幅日常生活圖景:描寫了天空云彩的變幻多姿,描繪了窗外的風景之美,還寫到鳥鳴,以及種著木瓜樹的家中小院,然后,是一個可愛的女兒。在這首詩里,我表現(xiàn)出對這樣的一種日常生活,內(nèi)心充滿一種滿足感。相對比地,我寫到一個朋友對外在世界的執(zhí)著的追求。比較而言,我是一個非常容易滿足,且非常適應一種自然隨意的閑散生活方式的人。我對眼前和當下的狀況感到滿意,并愿意盡一切能力維護和珍惜之。
這首詩構(gòu)成了一幅非常美好的圖畫,場景感特別真切清晰,是我以前在海南島居住的地方的真實景象。而詩中所寫到的家中小女形象成為了焦點,成為了整個詩的一個中心,她可愛的形象,使整首詩活了起來。
這首詩算我比較有代表性的一首詩歌,不少人讀過。有意思的是,這首詩產(chǎn)生了一個特別意外的效果,以致經(jīng)常見到一些朋友,他們第一句話就會問:“你女兒還好吧?”然后我回答:“我沒有女兒啊?!币恍┡笥严仁倾读?,然后小心翼翼地問:“怎么我記得你有個女兒,好像我還見過?!逼鋵?,這一切,都是這首詩產(chǎn)生的效果。
這首詩的標題是《抒懷》,是中國古人常用的抒發(fā)自己情懷理想的一個標題。詩中我和朋友談論的是各自的理想,我的理想是希望自己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因為我的這首詩歌采用的是白描的寫實手法,并制造出了一個情境,不知不覺之中,我的理想在詩中變成了事實,虛構(gòu)因此變成了現(xiàn)實,并且比現(xiàn)實更像是真的。因為我的愿望如此強烈,我把虛構(gòu)的女兒置于一個美好的情境之中,這個情境比真實的生活更人性化,所以更逼真。就這樣,我有了一個人人皆知的“女兒”,其實,那只是一個詩歌的女兒。這,或許就是所謂藝術(shù)的力量,詩歌的力量。
這首詩歌之所以能把虛構(gòu)的元素不知不覺間變成真實的圖景,是因為用情感創(chuàng)造了一個愿望中的美好世界和場景。這符合人們對美的盼望與渴求,也就符合人性深層的精神需要,恰如哲學家所言:人們其實更愿意看到他們內(nèi)心想看到的東西。因為這首詩符合了人們內(nèi)心對美的愿望,所以讓人喜愛、印象深刻,并最終超越現(xiàn)實??梢栽O想一下,如果這幅圖景中沒有一個小女兒,該是多么令人遺憾的欠缺。所以,不管生活中有沒有,這首詩歌中必須有這個小女兒。這是比現(xiàn)實更真切的人性的對于美的需求。
中國古代有一個說法叫“巧奪天工”,詩人可以與造化“奪工”,彌補現(xiàn)實所沒有的一切。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為情感、想象力是可以超越現(xiàn)實限制的。湯顯祖、馮夢龍等認為世界是有情世界,情可以統(tǒng)攝天地。正是在這樣的理念引領下,中國古典詩歌推崇“情境”論,強調(diào)“以情造境”,將歷史、當下與未來,將現(xiàn)實世界、虛擬世界與想象世界均統(tǒng)一于“場景”之中,用詩歌的形式創(chuàng)造出一個“情境”。
何謂“情境”?按《新華字典》解釋:情境是指情景、境地。但我覺得,情與境應該作分別的理解,這一點,王國維先生早就說過:“文學中有二元質(zhì)焉:曰景,曰情?!本昂途骋馑冀咏熬场背藞鼍?、現(xiàn)場的含義,還有境界的意味。因此,情境主要包含兩個部分:情和境。情即情感。境,可分為客觀之境和主觀之境??陀^之境是具體場景,主觀之境,則類似境界。
從詩學的角度來認識,情境,其本質(zhì)就是以情統(tǒng)攝一切,注入境中,自成一個世界;或者說,用境來保存情,使之永存,使之永遠。
情境詩歌,如果簡單概括,從創(chuàng)作者角度,對內(nèi),詩歌是一次個人情感沉淀存儲;對外,詩歌是一次迅速即時的情境曝光。情境詩歌的核心,是所謂傾情、專注、聚焦、定格,注重所謂場景感、現(xiàn)場感和鏡頭感;對于讀者,詩歌是一次類似經(jīng)驗的情境再現(xiàn);相比歷史,詩歌是一小塊情境斷片;若深入研究,每一首詩歌,都是一個個人情境事件。
情與境之分別。先說“情”。情,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愛、憎、哀、懼等心理狀態(tài)。概言之,情是人這個主體的一種特殊觀照,所謂七情六欲,是因外物激發(fā)的心理及生理反應。李澤厚認為:動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將情分解、控制、組織和推動,也可以將之保存、轉(zhuǎn)化、升華和超越。若以某種形式將之記錄、表現(xiàn)、儲存或歸納,就上升為了文學和藝術(shù)。因此,李澤厚對藝術(shù)如此定義:“藝術(shù)就是賦情感以形式?!彼囆g(shù)就是用某種形式將情感物化,使之可以傳遞、保存、流傳。這就是藝術(shù)的本源。
在我看來,藝術(shù),其實就是“情感的形式”,或者說,“有形式的情感”,而詩,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種情感方式。
捷克漢學家普實克很早就認為:中國抒情詩擅長“從自然萬象中提煉若干元素,讓它們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創(chuàng)制足以傳達至高之境或者卓爾之見,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圖像”。
情欲保存,則需截取,固定為境。情凝聚、投注于境,沉淀下來,再表達出來,成為藝術(shù)。所以,藝術(shù)來自情深,深情才能產(chǎn)生藝術(shù)。這點類似愛情。心專注,才有情,才會產(chǎn)生情。愛情的本質(zhì),就是專一,否則何以證明是愛情?藝術(shù)之本質(zhì)也是如此,藝術(shù)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種情感經(jīng)驗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為某種形式,有如定格與切片,單獨構(gòu)成一個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詩或一幅畫。而閱讀到這一首詩這一幅畫的他者,又因其中積淀的元素喚起自身的記憶和內(nèi)心體驗,引起共鳴,感受到一種滿足感(康德稱之為“無關(guān)心的滿足感”),并帶來一種超越性,這就是美。
這種感受,就像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所說的“詩歌是禪坐,不是為了催眠,而是為了喚醒”,以己心喚醒他心。
古人云:觸景生情。情只有在景中也就是具體境中才能激發(fā)并保存下來,而境是呈現(xiàn)情的具體場所和方式。
那么,何謂“境”?境,最初指空間的界域,不帶感情色彩。后轉(zhuǎn)而兼指人的心理狀況,涵義大為豐富。這一轉(zhuǎn)變一般認為來自佛教影響。唐僧園暉所撰《俱舍論頌稀疏》: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稱為境。六朝及唐宋后,境不再是純粹客觀的展現(xiàn),而帶有主觀感受性在內(nèi)?!妒勒f新語》:顧長康(顧愷之)啖甘蔗,先食尾,問所以,云:“漸至佳境”。這里的“境”,指的是主體感受的合意度。唐時,境的內(nèi)涵意思基本穩(wěn)定,既指外,又指內(nèi),既指客觀景象,又指滲透于客觀景象中的精神,涵有人的心理投射觀照因素。
境,為心物相擊的產(chǎn)物,凝神觀照所得。其實質(zhì)就是人與物一體化。主客融合,物我合一,造就一個情感的小世界,精神的小宇宙。在情的關(guān)照整合統(tǒng)攝下,形成對世界和宇宙的認識理解。
所以,詩呈現(xiàn)的不是客觀的景或者說境,詩呈現(xiàn)的其實是已蘊含個人情感和認識的境,一個主觀過濾刷選過的鏡像,經(jīng)過個人認識選擇過的鏡像。
因此,所謂經(jīng)驗、事實、現(xiàn)象、事件,只要是被詩歌存儲下來,都是因為詩人傾注了情感。當然,這情感有熱愛,也有憎恨,還有冷漠、厭煩乃至鄙棄。沒有過情感交集的經(jīng)歷,包括人與物,是不會被記住的。而這些情感交集也會隨不同時代而變化,分化為情意、情調(diào)、情緒、情況、情形等等。所謂現(xiàn)代性,其實就是更關(guān)注后面的內(nèi)容。
情境,有情才有境。情景交融,情和景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情境,就是情感的鏡像或者說框架,個人化的,瞬間偶然的,情感在此停留、沉淀,進而上升為美。情境是一個情感的小天地。細節(jié)、偶然、場景因情感,才有意義,并建立意義。
情因有境得以保存長久,境因有情而被記憶,具有了生命,有了回味。
以情造境是古代最常見的手法,所謂“寓情于景”。學者朱良志說王維的詩歌短短幾句,看似內(nèi)容單調(diào),但實則是以情造出了一個“境”,比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還有“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都獨自構(gòu)成了一個個清靜自足但內(nèi)里蘊涵生意的世界,是一個個完整又鮮活的“境”。在此境中,心與天地合一,生命與宇宙融為一體,故能心安。
觸景生情,借景抒情,更是非常普遍的詩歌技巧。境,可以理解為古代常說的“景”,也可理解為現(xiàn)代詩學中的“現(xiàn)場感”,具體場景、鏡像。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沉湎于安閑適意之境中,心中愜意溢于外表,而其“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目睹萬物之欣欣向榮,內(nèi)心亦欣喜復欣然。杜甫的《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情耶景耶,難以細分,情景皆哀,濃郁而深沉蘊蓄。
王夫之說:“情境雖有在心在物之分,然情生景,景生情,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庇衷唬骸扒榫懊麨槎遣豢呻x,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情中景,景中情?!惫释鯂S曰,“一切景語皆情語”,“一切情語皆景語”。
再回到我這首詩里,我對日常生活充滿感激,但也有一些不滿足,這就是希望有一個小女兒。在我寫這首詩時,無意識地把幻想的女兒寫到了一個現(xiàn)實的場景里,使這首詩呈現(xiàn)出一個整體,而不知真相的讀者就誤認為我現(xiàn)實中有一個真實的女兒。這個“女兒”如此可愛,是這首詩的一個“詩眼”,是焦點和中心。
這一由情感愿望想象產(chǎn)生的“女兒”,是點睛之筆,使整首詩升華鮮活起來,形象動感起來,因而鐫刻在讀者的腦海里。就這樣,我擁有了一個實際不存在的“女兒”,而她在詩歌里如此真實。這就是詩歌的偉大力量:無中生有。藝術(shù)彌補了欠缺,真情完美了現(xiàn)實。
這首詩歌也是一首典型的“情境”詩歌,畫面感很強,一切融于一種情感之中。有靜有動,有近有遠,有色彩有聲音,有現(xiàn)實有想象,有虛擬有寫實,非常立體完整,本身構(gòu)成一個自足自滿的世界,一個詩歌的藝術(shù)的世界。
我無意中把情境寫作方式運用于現(xiàn)代詩歌的寫作中,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感謝詩歌,讓我有了一個詩歌的女兒,永恒的女兒。我相信,若干年后,人們還會認為我有一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