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安然
簡介:最是青梅酸入喉,唯有竹馬踏舊夢。凌衍常?;孟肓州p秋并沒有死,可十年過去,他等來的只是替她報仇的機會。當(dāng)在舊時茶館里,這個醉眼迷離的女人圈住他頸項,一記強吻讓他從相似的眉眼里,看到回憶中的少女時,十年迷霧,能否照亮他的心上的朱砂痣。
1.訂婚宴上的神秘來客
“小柔,你們這訂婚的場面會不會搞得太大了?爸爸不是說,只發(fā)了百來份請柬嗎?怎么會來這么多人?上個月阿衍他們警察廳余廳長家嫁女兒的排場都沒這么大吧?”南靖連看著樓下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木谱?,有些咂舌?/p>
“請柬是只有百來份,架不住不請自來獻(xiàn)殷勤的人多?。∧惴判?,到你結(jié)婚的時候,場面只會比這更大!”南靖柔身著一身正紅色中式繡金線牡丹祥云紋的對襟旗袍,對著鏡子整理著脖子上的祖母綠寶石項鏈。
更衣室的門被從里拉開,凌衍換了一身黑色的燕尾禮服,棱角分明的臉上沒有半點訂婚男主角該有的喜色,依舊維持著平素的從容淡漠:“這些人里,怕是十個就有九個是因為你爸爸跟那位貢城陸軍總司令的關(guān)系才來的吧!”
“話可不能這么說,”南靖柔不無得意道,“放眼貢城,誰不知道論權(quán)勢威望,曹司令是貢城第一,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也只有我爸這樣的手腕和魄力,才舍得每年都把鹽幫和煙土館的一半利潤拱手獻(xiàn)給曹司令當(dāng)軍需,以此換取在貢城軍方的支持和人脈了!”
“那倒是,阿衍你放心,你跟小柔的婚事一定,曹司令以后一定也會對你多有提攜……”南靖連話說一半,便被妹妹擰了一把。
“以凌伯伯這位曹司令麾下唯一的上尉將軍的身份,凌衍要是追名逐利的人,怎么著也不可能只是現(xiàn)下這么個警察廳小小的刑偵隊長。當(dāng)警察是他的理想啦!”南靖柔難得體貼地開口打了個圓場,小心翼翼地帶著幾分討好語氣,眼里卻盡是歡喜。
眼前這人,是她從少女時期就喜歡上的人,雖然他從來沒給過她好臉色,哪怕她出盡法寶也沒得到過他的半句溫言軟語。
可是那又如何呢?耗盡青春,她到底是贏了。
她才不管他是什么時候因為什么事忽然改變心意呢。她只知道,從小到大,她南靖柔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凌衍顯然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抬腕看了看表:“時間差不多了,咱們換好衣服就該去給客人敬酒了!”說著,率先走出了休息室。
“那我陪你們?nèi)グ?,正好幫你擋酒!”南靖連自知剛才失言了,忙招來一個服務(wù)生,吩咐他跟在身旁斟酒端盤。等外間兩邊的大人說了幾句客氣的吉慶話這便開了席。三人則帶了個服務(wù)員,一桌一桌地敬起酒來。
第六桌坐的都是貢城一眾紈绔子弟,大多是南靖連的狐朋狗友。
凌衍走近這桌時,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凝滯。
她低垂著螓首,正仔細(xì)地研究著自己指尖紅艷艷的蔻丹。她妝容精致地坐在一眾男人堆里,讓人很難忽視她的存在。
凌衍有些心不在焉,沖眾人一舉手中的酒杯道:“今天是我和靖柔訂婚的好日子,多謝諸位賞臉到場,我敬你們一杯?!?/p>
他說這話的時候,站在身邊的南靖柔也舉杯象征性地輕抿了一口。
一直跟在妹妹身后的南靖連卻是眼前一亮,走到了那個女人身旁,輕聲問了幾句話。女人揚起臉沖他笑了笑,很是溫馴地?fù)u了搖頭。
南靖柔趁著服務(wù)員上前添酒的工夫,小聲問凌衍:“這是哪家小姐?怎么瞧著面生得緊?”
凌衍搖頭表示不知,豈料有人已經(jīng)開始起哄:“喲,靖連,你小子不地道啊,這位小姐從入席起,就不太拿正眼瞧我們,敢情是你的人哪!”
南靖連表情有些尷尬:“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丁泠小姐,丁小姐可是上海灘頂頂有名的當(dāng)紅歌星。這趟來咱們貢城是來尋親的,回頭少不得有要你們幫襯的地方呢!”說著,又朝身邊的女人笑道,“丁小姐,他們平素說話隨便慣了,你別見怪!”
丁泠倒是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各位都是貢城的少年英杰,今天又是凌先生和南小姐訂婚的好日子。我祝你們恩愛久長,舉案齊眉!”
說著,手里的白瓷青花小酒盅就脆生生撞了下靠她更近一些的凌衍手里的杯子,一仰頭便將那盅酒飲了下去。
凌衍的視線所及,是她脖頸細(xì)長,白皙得連脖子上青綠的血管都依稀可辨,額角垂下的一縷碎發(fā)下,有一塊不太明顯的淺色疤痕,瞧得凌衍的眼角抽了兩下。
他舉起酒盞:“不愧是十里洋場里浸出來的交際花,丁小姐這份豪爽,倒教我刮目相看了!”說完,也是一飲而盡,杯傾之時涓滴不漏,惹得眾人連聲叫好。
凌衍就此告辭走向鄰座,眼睛就此再沒多瞧她一眼。
沒人知道,就在昨晚,這女人還曾帶著一身酒氣,媚眼如絲地抱住他,在新綠茶樓的雅間里強吻了他。
彼時,她長發(fā)披散如瀑,風(fēng)情萬種,和此刻溫婉純良的模樣,可是叛若兩人。
2.新綠茶館似遇故人
時間倒退到前一天。
凌衍將最后還堅持要親自去酒樓確認(rèn)訂婚宴場地布置和席面菜式的南靖柔送回南家時,南靖柔半是嗔笑半是警告:“你記著,早早回去休息,教我知道你今晚還在外頭游蕩,誤了明天的正事兒,小心我剝你的皮!”
凌衍挑眉:“這么快就原形畢露,我若就此悔婚,你可就要成貢城最大的笑話了!”
“你敢!”南靖柔橫眉佯怒白了他一眼,卻忽然拉過他的手臂,在他臉上輕啄了一下。
結(jié)果身后傳來一聲汽車?yán)鹊拈L鳴,回頭再看,正是南靖柔的父親南承平滿臉紅光地從車?yán)锵聛恚掷镞€夾著半根雪茄:“凌衍來得正好,你送我的那盒雪茄啊,我最近是越抽越順口。眼看沒剩兩根了,我這幾天讓人把各大洋行跑了個遍愣是沒買著這玩意兒。你得空了,幫我聯(lián)系你那個同學(xué)再給我弄幾盒來!”
“成,我回去就給他打電話!” 凌衍微笑點頭,又婉言拒絕了南承平邀他進屋坐的盛情,坐回自己的車?yán)铩?/p>
從后視鏡里看,待南家父女都進了屋,他掏出手帕在臉上狠狠地擦了兩下才發(fā)動汽車徑自朝與回家相反的方向駛?cè)?,車窗里拋出揉成一團的一方深藍(lán)手帕。
十分鐘后,車子穩(wěn)穩(wěn)停在新綠茶館門前,他面無表情地下了車往里走去。
“喲,凌先生,還是二樓西廂的雅間吧?” 掌柜的見是他,熱情招呼道。
“老規(guī)矩!”凌衍點頭自顧上樓,聽身后掌柜的沖小二吩咐道:“趕緊的,一壺峨眉雪芽,一碟開心果,一碟牛舌酥……”
不多時點心上齊,小二退了出去,替他將門掩上。他才拖著椅子到窗邊,伸手推了窗,看著窗外那斜斜掛著的金色夕陽,目光異?;薨怠?/p>
耳邊似乎還有個少女的脆甜嗓音:“衍哥,你看,這是個什么字?”
他恍然回頭,有人沖自己言笑晏晏,獻(xiàn)寶般指著桌上用開心果殼拼出的“衍”字。
“輕輕!”他脫口急喚,外間走廊卻聽得小二引著客人上樓的腳步聲,那纖細(xì)的身影便如飛煙般從眼底散去,凌衍苦笑著,坐回桌前,拿起一枚開心果,學(xué)起當(dāng)年那人。
桌上那碟開心果,剝好的果肉被裝回碟子里,果殼卻是齊齊在桌上拼出個“林”字。
待剝好的果肉像座小山時,窗外的夕陽也差不多徹底落下。
房門便是這時,嘭的一聲被人撞開。
凌衍有些不悅,回眸看見一個身形纖瘦的女人正扶著門,醉眼迷離,如籠了三月春雨,潮氣蒙蒙,看不清她是喜是悲地注視著自己。
她滿面緋櫻,及腰的波浪卷發(fā)披散腦后,在看清了凌衍的模樣后,不僅沒退出去,反倒忽然沖他飛奔而來,一頭扎進了他的懷里。
他猝不及防,后背重重撞上了窗框,也是這時才聞見她身上的濃濃酒氣。
“凌先生,真是對不住,這位小姐進來就往樓上走,我……”掌柜慌不迭地親自跟上了來,見到眼前這一幕驚得睜大了眼。
凌衍伸手捉住她的肩,毫無憐香惜玉之意地將她從懷里扯了出來:“你找誰?”
女人抬起頭,細(xì)長眉眼微微瞇起,如同一只倦懶又迷糊的貓。
她伸手,微涼的掌撫上他的臉龐,明明滿眼將落未落的淚,卻是癡癡笑了起來:“咦,我這雙眼,真是愈發(fā)不中用了,是不是又認(rèn)錯人了?”
凌衍皺了皺眉,因為她垂眸時一瞬的熟悉神態(tài)而有片刻心驚。
他正要將她那只手拔開時,卻不防她另一只手也覆上了自己的臉頰,旋即踮起腳,竟是重重將櫻紅溫軟的唇壓在了自己的唇上。
他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著她,腦中有一瞬的空白。
她的臉離他很近,近得他清楚地看見她眼角落下的一滴淚,在頰上脂粉里暈出一條水線,也看見她綿密長睫下圓睜的眸,還有她額角那塊有些年頭的丑陋的半圓疤痕邊緣,如何虬結(jié)猙獰。
她含住他的雙唇抿了抿,姿勢生猛,動作卻分明有些溫柔。她鼻息間呼出的氣息慌促中帶著幽幽的香,讓他明明知道自己應(yīng)該馬上推開,停在她肩上的手卻不自覺地挪到了她伶仃凸起的鎖骨處。
掌柜猶豫再三,悄然替他們將門掩上,只不過關(guān)門時吱呀的輕響,讓凌衍的理智終于回歸,這才將她狠狠推離自己。
女人被這么大力一推,倒退了兩步,后腰撞在桌角上發(fā)出一聲痛呼,桌上茶盞碰到杯碟,開心果的果殼也掉下不少,發(fā)出一陣細(xì)碎的響聲。
她伸手揉住撞痛的腰,視線卻仍是盯著他,唇上的口脂因為方才那個倉促的吻而沿著唇線暈開,看起來很是滑稽。
“你這種招數(shù),對付貢城的大多數(shù)紈绔子弟應(yīng)該還是有用的。”凌衍忽然冷靜了下來,拿起桌上的耳環(huán)走到她面前,眸中一片厭惡,“不過,我向來最討厭送上門的女人!”
她臉色微變,卻絲毫沒有退怯的意思,也緊盯著他,那倔強的神態(tài)又教凌衍忽然想起那個人。
他移開視線,聲音冷了八度:“想用些小手段攀附男人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比你更下作的有,比你更高明的也有,但像你這樣,妝容艷俗,吻技生澀,連接近人的理由都差勁透頂還敢來惹我的女人,在貢城,你還是頭一個!”
說完,他以拇指夾著耳環(huán)自食指的指腹彈起,金色的光圈飛向空中,他卻頭也沒回徑直朝外走去,只將那只扼過她天鵝般優(yōu)美頸項的手塞進褲袋,出了茶樓。
一陣夜風(fēng)吹來,唇上微微的涼,還摻了一抹淡淡的桃花香。
3.輕秋舊事十年塵封
再見丁泠,是在凌衍位于警察廳二樓的辦公室里。
南靖連門也沒敲就直接進了他的辦公室,身后還跟著一身長裙的丁泠。
“阿衍,我?guī)Ф⌒〗銇碚夷銕蛡€忙!”南靖連主動替丁泠拉出椅子,看她落座才坐到凌衍對面,“她這趟來貢城是特意來找她失聯(lián)多年的姨母的……”
“如果是找人的話,我?guī)銈內(nèi)フ覙窍碌暮沃魅?。他那邊是專門負(fù)責(zé)尋人尋物……”凌衍放下手中的鋼筆便要起身。
南靖連“啊”了一聲,見丁泠坐在那里沒動,忙攔住凌衍:“別啊!你看,我們跟何主任又不熟,你看你,才來警局一年多,就破了不少大案。找個人對你來說,不是小菜一碟嘛。丁小姐特別細(xì)心,剛才還跟我說,來前她就把要找的人的資料都準(zhǔn)備好了……”
丁泠似是并不意外凌衍的冷漠,她從坤包里取出一個信封:“我姨母名叫季云,民國四年嫁來貢城,夫家姓林,成親后應(yīng)該是生了對龍鳳胎……”說著,從信封里倒出一張小照片,起身走到凌衍面前遞給他,“季這個姓氏并不常見,凌隊長要是能幫忙多派出些人手,用心打聽打聽,應(yīng)該不難找到的!”
“丁小姐既然有照片,可以先去報社登個尋人……”凌衍看了她一眼,這才轉(zhuǎn)眸掃了眼照片,然而這一眼卻讓他驀地變了臉色,伸手直接搶過了那張小得可憐的照片。
照片很小,花齒邊都磨得起了毛邊,可是照片上一個盤著長發(fā),五官異常精致的女人,抱了個大約三兩歲的女童對著鏡頭,笑得有些靦腆。
“阿衍認(rèn)得她們?”南靖連看出凌衍神色有異,急急問道。
“我當(dāng)然認(rèn)得!”凌衍猛地抬頭,瞳眸里泛上一層淡淡的柔光,“這照片里的人,是林輕秋和她媽媽!”
“林,輕,秋?”丁泠挑眉,一字一頓,復(fù)述了一遍這個名字。
“是!”凌衍緊緊盯著丁泠,一字一頓,“十年前,因為林輕秋的死,林家家散人亡,一家四口,滿門絕戶!”
丁泠聽完這話,身子猛然震了一下,長睫一閃,卻是教人愈發(fā)瞧不出眼底的情緒了。
4.一點迷離十分悸動
深秋時節(jié)的西京湖邊,草色枯敗,漫天蕭條景象。
凌衍大步流星地走到湖邊,最終卻停在湖邊的老柳樹旁。
“你姨母季云,是林副官的太太,而林副官是我爸爸的貼身警衛(wèi)。我和林家那一對龍鳳胎兄妹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彼兄鴺涓蓮膽牙锾统鲆桓銦熢诤凶由陷p點了兩下,旋即卻又將煙放回了盒子里,沖著斜前方努了努嘴,“十年前,林輕秋和她哥哥林重山突然失蹤。當(dāng)時林副官和季阿姨都慌了手腳,滿貢城都找不到人,只好登報尋人。后來聽湖邊釣魚的老人說,曾看見他們兄妹有說有笑地往湖邊去,林家便開始沿著湖邊找人。”
“找到了嗎?”丁泠的手絞動起衣服上的一顆紐扣,視線也落向那片湖面。
“除了湖邊一個明顯的下滑的腳印和泥沼里林輕秋的一只皮鞋,我們還在附近找到了一件林重山的外套。我爸爸派人找來了最好的船工和二十幾個人,在附近打撈了兩天,最終也只找到重山的尸體。西京湖連接著貢城周邊五條河溪支流,林輕秋的尸體也不知到底被漂到了何處……”
“那林家夫婦是怎么死的?”丁泠的唇被咬得隱隱發(fā)白。
“季阿姨在重山尸體撈起的當(dāng)天晚上就在家里懸梁自盡了,林副官為此一蹶不振,整日泡在煙土館里,沒兩年就……”凌衍說到這,到底還是沒忍住點燃了一根香煙,深深吸了一口,便將煙頭踩熄,“林家的墳就在對面的山腰上,一排四個墳包的便是了。你想祭拜的話自己上去,我在車上等你?!?/p>
“你對林家的事這么了解,不一起去上炷香嗎?”丁泠盯著他。
“林輕秋的尸體一直沒找到,山上只是她的衣冠冢,我……不去!”他答得有些艱澀,見丁泠盯著自己,索性幫她取出提前備好的元寶紙錢,便坐回車中。
她獨自提著竹籃往山上走,車廂里依稀還有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和車?yán)锏臒煵菸稌崦两豢?。他看著前方的湖面自嘲地笑了笑,便靠著方向盤萎靡不已地閉了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幾欲睡著時,竟聽得一陣雨點打在車窗上的脆響。
他猛地睜眼,看了看手表,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上山祭拜的人都過了一個多小時仍沒回返。
他不耐煩地按了按車?yán)龋崎L的喇叭傳出去很遠(yuǎn),卻依舊不見丁泠的身影。
凌衍只好下車,冒著豆大的雨點朝山上跑去。沒跑多遠(yuǎn),便看見坐在路邊抱著腳踝的丁泠。
她臉上的脂粉被雨水澆花,看上去滑稽又狼狽,丑陋怪異得緊,可凌衍卻瞧得一陣恍惚。
“我崴了腳,你來背我……”記憶中,留著學(xué)生頭的少女紅著眼睛,菱唇微微噘起,異常委屈地嗔怪道。
一時間,他神魂顛倒,喃喃喚道:“輕輕!”
有雨水斜飛進眼里,他眨了眨眼,面前的女子長發(fā)如海藻般繁盛,發(fā)絲盡濕貼在額前耳后,眉頭微微攏起,貓眼般的深褐色杏眸里是一片疏離漠色。
“什么?”她似是沒有聽清,挑了挑眉看著凌衍。
凌衍卻似自我嘲諷般扯了扯唇角:“沒什么,我認(rèn)錯人了!”
言畢,他彎腰蹲到她面前,看了看她已經(jīng)脫了高跟鞋的腳,雖然穿了襪子,依然能看出腳背高高隆起,顯然是腫得厲害。
“怎么不叫我?”他不是醫(yī)生,自然也沒仔細(xì)察看她的傷,只是蹙眉有些不耐煩地問。
“離得這么遠(yuǎn),叫也未必叫得應(yīng),反正,你見我許久不回,總要來尋的?!彼f著,卻毫無預(yù)警地伸手勾住他的脖頸,“不好意思,還要麻煩凌先生送我先去趟跌打館了!”
凌衍的身子微微僵了僵,大概是因為淋著雨一路走來,他身子被湖風(fēng)吹得微有寒意。而這突然靠近的女體溫暖柔軟,似只慵懶的貓,極其自然地蜷向他的胸膛。
“南靖連向來性子靦腆,你這般動不動又抱又親的做派,他居然能習(xí)慣?”凌衍皺眉,卻很利落地站了起來,一手托起她因為衣衫濕透而愈顯浮凸圓潤的翹臀,直接將她掛到了身后。
“他習(xí)不習(xí)慣我不知道,”丁泠低笑了兩聲,將他抱得更緊,“不過凌先生倒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來,平時也有人很喜歡對你又親又抱啊?”
凌衍腳步頓了頓,步子邁得更大了些:“我不止習(xí)慣有人對我又親又抱,還很習(xí)慣將那些人扔出去?!?/p>
“你不會的!”丁泠冷不丁地靠近他,吐氣如蘭地湊到他的耳邊,“世事難料,說不得,不久以后,我和凌先生一樣還會因為南家人而成為一家人呢!”
凌衍原本扣著她腿窩的手徹底松開,丁泠嚇得忙抓緊他的胳膊。
見她花容失色,凌衍嗤笑一聲,三步并作兩步走回車前,拉開車門便極為粗暴地將她扔到了后座:“回去的路上,再多說一個字,我就……”
“就什么?”她被摔得撲倒在后座,掙扎了好一會兒才爬起來,不懂這個素來不給任何人好臉色的男人,為什么忽然撂不下狠話了。
凌衍看著她,微敞著車門,風(fēng)吹著雨點打進車?yán)?,他卻握著車門一動不動,足有半分多鐘后,才咬牙切齒道:“就扔你下車!”
“嘁!”丁泠被他這雷聲大雨點小的威脅逗樂,索性將頭埋進手臂間,低聲笑了幾下。
那笑聲,聽得凌衍心里一陣刺撓般的難受。
5.金店之亂禍起波折
凌衍是在上班的時候被南靖連叫去城南金店的。
“本來是小柔拖我陪她來給你買東西的,哪知正好撞見我爸給丁小姐買首飾。小柔當(dāng)時就奓了毛,以為是丁小姐勾引我爸,非要打她。其實,其實丁小姐是我爸爸先認(rèn)識的,這次來貢城尋親,我爸爸不好出面,這才讓我?guī)フ夷銕兔Φ?。我和我爸都?zhèn)不住小柔……”
“我馬上到!”凌衍不等他說完便掛上了電話,車子如同離弦之箭般直沖向城南金店。結(jié)果,一下車便看見玻璃櫥窗后的丁泠一臉恍惚地披散著長發(fā)站在南靖連身后,南靖柔則揮著手中的坤包瘋了般向她砸去。
隔了數(shù)步都能看見丁泠一邊臉頰高高腫起,脖子上不知被什么割出一道血口子,而離他們?nèi)齻€不遠(yuǎn)的地方,橫臥著南承平肥碩的身體,一動不動。店中的營業(yè)員們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議論著什么。
凌衍眉頭一攏,眼底閃過一絲異樣的光,推門走了進去。
“阿衍!”南靖連看見他來,立時如蒙大赦,“你總算來了,快,快幫忙拉住小柔,我送爸爸去醫(yī)院……”
南靖柔趁機抄起柜臺上的塵撣還要揮向丁泠,嚇得南靖連急急退回護住丁泠,凌衍則一把捉住了南靖柔的手:“你是怕你爸爸命太長,氣不死嗎?”
他轉(zhuǎn)頭沖店里的另外兩個伙計道:“你們幾個,幫著南先生先送南會長去醫(yī)院。”再對南靖柔道,“你也跟著去。”
南靖柔恨恨地盯著丁泠:“我爸爸要是救不回來,你也別想活,我一定要讓你給我爸爸陪葬!”
凌衍擰起眉頭,徑自走到丁泠身前,掏出一副手銬。
丁泠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倒退了一步,一臉警惕地看著他:“你想干什么?憑什么銬我!”
“南會長沒死,你就沒有殺人??赡蠒L要是出了事,你也聽到了,靖柔說了,要你給南會長陪葬!”他說著,一把拖過她往門外拉去,“丁小姐既做得了鹽幫會長的女人,不會連這點愿賭服輸?shù)木穸紱]有吧!”
丁泠崴傷的腳這兩日才剛剛轉(zhuǎn)好,被他這么猛拖著走了幾步,腳下難免受力,疼得悶哼了一聲,身子明顯僵了一下。
凌衍的手頓了頓,揪過她的后脖領(lǐng),像提著只軟腳蝦般再次將她扔到了車上,轉(zhuǎn)頭看了眼已經(jīng)在張羅著將南承平往醫(yī)院送的南靖連:“我先把她鎖回去,一會去醫(yī)院跟你們會合?!?/p>
“那你快點來!”南靖柔追出來,不放心地叮囑道。
凌衍沒搭理她,用力關(guān)上了車門后,車子發(fā)出一聲嚇人的轟鳴,飛轉(zhuǎn)過街角。
6.是忘是記是驚是疑
丁泠沒想到,凌衍會把她送到酒店來。
“你想干什么?”她有些發(fā)慌,無奈和凌衍體力懸殊太大,被他拉進房間的衛(wèi)生間。他將手銬的另一頭鎖在了浴缸的水管上,她只能乖乖坐在馬桶上,一臉戒備地看著他。
凌衍的聲音略顯嘶?。骸澳愫湍铣衅绞裁搓P(guān)系?”
“我和南承平?”從最初的驚懼、錯愕,再到現(xiàn)在看著凌衍眸底那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她稍稍冷靜了些,語氣平靜地答道,“兩個月前,你們貢城紅葉舞廳的老板去上海公干,聽了我的歌后,愿意出高價請我來貢城。我剛到貢城便被引薦給了南會長……”
“我問的是,你和他是什么關(guān)系!”凌衍似是耐心用盡,忽然扣住她的腰,猛地將她拉向自己,眉宇間已經(jīng)是壓不住的慍怒。
“關(guān)系呀?”丁泠的心情忽然由陰轉(zhuǎn)晴,甚至將一個呀字拖出長長尾音,“南會長是貢城鹽幫會長,財大氣粗,出手闊綽。若說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他是我……恩同再造的衣食父母?”說著,像是生怕他聽不懂般,她眨了眨眼,沖他補上一句,“這個衣食父母的意思,凌先生聽得懂吧?”
“我懂,我要恭喜你才是,”凌衍點了點頭:“南承平當(dāng)了十多年的鹽幫會長,又有曹司令做靠山,在貢城,以他的手段和人脈,絕對算得上是半個土皇帝?,F(xiàn)在他死了,南靖柔要拿你撒氣,你接下來的后半生絕對會活在被鹽幫追殺的日子里!”
他說這話時,呼吸有些急促,丁泠只覺自己周遭的空氣也被他搶去了一般,呼吸也有些困難起來:“他不過是被南靖柔氣壞了,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已經(jīng)死了!”
凌衍的語氣異常篤定,聽得她也有點慌亂起來:“那也不是我害死他的,我,我只不過跟他吃過幾次飯。他想哄得我答應(yīng)做他的情人又怕他太太知道,今天的事多半也是被南靖柔撞破了,怕她鬧大了會傳出……”
她正說著,凌衍卻猛地低頭狠狠吻住她的唇。他居高臨下的姿勢,仿佛饑腸轆轆的猛獸,終于見了獵物一般,恨不得將她拆解入腹,就此生吞活剝。
丁泠先是掙扎了一下,換來他更兇猛的攻城略地后,索性抬起那只自由的左臂纏住他的頸項。在他雙唇滑至自己耳畔時,低喘著問:“你把我鎖在這里,又這樣待我,可曾想好,如何跟南靖柔交待嗎?”
他動作微頓了頓,微抬起頭看著她,眼里的激蕩和熱切一點點散去,聲音都明顯帶了幾分戲謔:“南承平的后事,起碼要耽誤個三五七天,這幾天你就安心待在這里好了。至于我和南靖柔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你該考慮的是,你跟我,以后要怎么辦?”
這話一出,丁泠的瞳眸一陣急縮,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你說什么?”
“聽不懂?”他抬手,輕撫她因為激吻而如鮮花般豐潤瀲艷的紅唇,“意思就是,我收回那次讓你遠(yuǎn)離我的話!“言畢傾身,似是又有些情難自制般在她耳尖輕咬了一口,“等我辦好了正事兒,再來找你!”
“凌衍!”她錯愕地看著他,眸中有怒焰翻騰,卻眼睜睜地看他掏出條藍(lán)色的帕子堵住自己的嘴,起身離去:“不想這么快被鹽幫的人捉去給南承平陪葬的話,就乖乖在這等我!”
“嗯!嗯嗯!”房門關(guān)上的剎那,丁泠像個憤怒的母獸拼命搖晃著帶著手銬的手,大聲呼喊卻都被手帕消褪成嗚咽。
短短幾分鐘后,雪白的手腕蹭得紅腫破皮,她眼中也徹底被絕望占住。
她捂住眼,淚水自指縫間潰堤。
7.求仁得仁復(fù)無怨懟
南承平被送到醫(yī)院時,就已然斷氣了。南家兄妹聽到消息都站在醫(yī)院的走廊里,半天回不過神來。
南靖柔后知后覺,直到看見南承平的尸體被蒙上白布推出搶救室時,才終于撲上去號啕大哭起來。
南靖連的臉色也很難看,南家在貢城根深葉茂這么多年,南承平像一座大山,如今這座山倒了,他這個當(dāng)兒子的,除了難過就只剩下無盡的茫然和無措。
最后,還是凌衍及時趕到,安排人通知南家的親眷和來往甚密的官員,又提醒南靖連登報發(fā)訃告,等一切布置得差不多時,已經(jīng)是夜半兩點多,遺體也被人安排送往南家。
南靖柔在醫(yī)院哭腫了雙眸,緩了好半天才發(fā)現(xiàn)南靖連去忙著處理后事了,她這個平日里橫行貢城的大小姐倒像是被人遺忘的孤兒般,直等到半夜才等來凌衍來接她回家守靈。
坐在車上的她忽然開了口:“那個女人,我要她死!”
“你爸爸的死跟丁泠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你心里清楚。靖連是你親哥哥,他對丁泠的態(tài)度和心意,我一個外人都瞧得出來。你這么做,就不怕傷了兄妹情份?”因為是深夜,凌衍的車開得極快,說話的語速卻不疾不徐。
“笑話,左不過一個三流小歌星罷了,我不信我哥哥會為了個女人跟我鬧翻!”她說著,側(cè)頭靠向凌衍的肩,“你不想弄臟手,我可以讓鹽幫的人去做。你只要安排好……“
凌衍的身子微側(cè),避過了她的依靠:“其實,你大可不必這么介意丁泠的存在。就算她是林輕秋的表姐,也沒什么好顧慮的。畢竟,時過境遷,沒人能證明是你害死了林輕秋。”
南靖柔動作一停,側(cè)過頭來,面如死灰地看著他:“你胡說什么?我,我什么時候殺死了林輕秋!她不是淹死的嗎?”
凌衍打量著她,用一種看陌生人般的冷漠眼神,將她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南靖柔你知道嗎?當(dāng)年在學(xué)書法的劉先生家遇到你時,我十三歲,你十二歲,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在我心里,你由始至終還只是那個只會在我耳邊聒噪不停、自以為是的南家大小姐。要不是為了查清你是不是和輕輕的死有關(guān),我這一輩子都不想跟你有任何交集!”
南靖柔的臉一瞬由白到紅,她緊緊地捏住了自己的裙擺,似是極力控制憤怒:“姓凌的,你再說一次!”
“林輕秋死后,因為不想觸景傷情我再沒去過林家。直到半年前,一場暴雨擊垮了林家空置了這些年的荒宅,半面老墻都倒了下來。我鼓了很大的勇氣才再去林家時,卻發(fā)現(xiàn)輕秋的房間里一切居然還維持著她失蹤前的樣子。然后,我在她桌面的課本里,找到了夾在里面的一張紙條!”
南靖柔盯著他,眼里滿是慌張:“什……什么紙條?”
“你我同在劉先生家學(xué)習(xí)書法,你每次都要擠到我身邊的座位,連練字都要模仿我的筆跡。劉先生還為此點名批評過你。而林輕秋書中那張寫著‘我在西京湖邊等你,速來的字條雖然確實很像我寫的,但你當(dāng)年寫字條的那張紙片還是隨手裁下的冷金箋。彼時大家練字都用的尋常宣紙,唯獨你南大小姐,為顯勢家中財雄勢大,向來只用最貴的冷金箋。最重要的是,后來我才想起,每逢周末練字從不缺席的你,在輕輕失蹤那日卻請假沒去。那日我離開劉先生家時,還為此頗為高興,覺得自己得了一天耳根清凈。而回到家便被滿臉是淚的季阿姨拉著一再問我為什么約林輕秋去湖邊玩。她堅稱輕輕離家前,說的是我約她出去玩的,這個疑問在我心里放了多年,直到那一刻,我才終于明白真相是什么!”
“是,沒錯!”南靖柔看著他,眸底竟隱有淚光閃現(xiàn),帶了幾分破罐子破摔的決絕,“我知道你喜歡她,我看過你騎自行車載她去劉先生家練字,練字的時候你都不忘偷偷瞧她,可我人就在你身邊,你卻對我視若不見。那天我看你去了劉先生家,才特意去林家的。我叫人將字條遞給她,本來只是想把她騙去西京湖,趁她不注意,拿樹枝劃花她的臉而已,誰知道她哥哥居然跟著一起去了,我只好找了個石子兒砸她。誰知道她自己運氣不好是個短命鬼,被石子砸中受驚后,一摔就摔進了湖里,還又哭又叫……”
“喀!”
凌衍的手重重扳折了一下南靖柔的手臂,傳出一聲關(guān)節(jié)錯位的脆響,南靖柔痛得立時張大了嘴,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呼。
也是這時,她才終于發(fā)現(xiàn),凌衍的車子此刻竟是停在荒蕪的西京湖邊,四下除了茫茫水色,便只有對面青黑色的山巒在夜色里傳出沙沙葉響。
“這半年來,我一直在想,如果證實是你害死了輕輕,我該怎么處置你。殺了你的話,你爸爸一定不會善罷干休。以南家的勢力,我要是真這么做,無疑于以卵擊石。可是和你同歸于盡,我又覺得太不甘心。我這個行尸走肉,就算是死,也絕不想跟你死在一處!”他說到這,終于再度看向她,“后來我想,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讓你如愿以償好了。我跟你訂婚,把你捧上云端,再在婚禮當(dāng)天拋棄你,讓你成為貢城最大的笑話,不僅如此,在那之前,我還要你也嘗嘗失去最親最愛的人的感覺。你爸爸不是開煙土館牟取暴利嗎?他害了那么多因為煙土成癮而家破人亡的人,我就特意托人弄來最正宗的古巴雪茄孝敬他老人家……”
“雪茄?”抱著肩膀上的傷口,猶在痛苦的南靖柔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忽然睜大了眼眸,驚恐的看著他,“是你?你送給我爸爸的雪茄有問題,對不對?我爸的死,是你做了手腳?”
“林副官當(dāng)年犯過腰病,因為馬錢子服用過量差點中毒身亡。當(dāng)時我和林輕秋就在現(xiàn)場,被嚇得不輕。你害死林輕秋,間接害死了林副官一家。你爸爸的煙土館,更是成了害死林副官的最大禍?zhǔn)住K掠兄?,這次能這么成功的解決掉你爸爸,也算是可以告慰他的在天之靈了!”說著,他拉開副駕駛的車門,下車后頭一次主動抱起了她走向了蘆葦蕩。
“凌衍,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這么多年了,我喜歡你這么多年,林輕秋都死了這么多年……”她拼命搖頭掙扎,伸出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拉緊他的衣服。她小半生的驕傲狂妄,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徹底敗給對死亡的恐懼。
他笑了笑:“這是你欠她的,十年了,早就該還了!”他說著,站定在了蘆葦蕩邊,
“不!”南靖柔難以置信地尖叫著,沒有脫臼的那只手拼命掙脫。
“你求仁得仁,我復(fù)無怨懟!這是我們最好的結(jié)局,南靖柔!”說著,他手一松,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8.心上明月能照朱砂
鹽幫會長的女兒失蹤了。
據(jù)聞是在因為在城南金店與父親的新歡發(fā)生爭執(zhí),氣死了南承平后心里太過愧疚,最終選擇了跳湖自殺。南家的乘龍快婿凌衍,帶著貢城的警察在湖中撈了一天一夜,才撈起已經(jīng)泡得全身鼓脹的她。
偌大一個南家,一夜之間,竟就此分崩離析。
沒了南承平這個老奸巨猾的掌舵人,鹽幫一盤散沙。曹司令這個昔日南家最大的靠山,如今痛失最大的財力支持,能給南家的,只是讓自己的警衛(wèi)員代替自己,在葬禮上往南承平的棺角澆了一杯 “餞行酒”而已。
只剩一個性子溫軟無能的南靖連,南家的未來可想而知。
尸體送回南家后,凌衍就因為“傷心過度”昏倒在了眾目睽睽之下。然而住院當(dāng)晚,他卻悄悄溜進了三陽酒店的某間客房里。
哭得靠在浴缸邊睡著的丁泠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又浮在了水里,像多年前自己在西京湖里拼命掙扎時一樣,她幾乎是一個激靈,雙手便拍起了一陣水花
然而觸手處的柔軟流淌,是溫?zé)岬摹?/p>
她睜開眼睛,蒸騰的水氣里,驀然對上一雙漆黑明亮的眸。
她嚇得大叫一聲,捂住了臉。
“手拿下來!”凌衍的聲音嘶啞,卻是輕哄的語氣。
“你想干什么?凌衍,我,我不會讓你如愿的!你若是敢碰我,我就,我就……”她話音未落,還掩在臉上的手便被他強硬拉開,最初是拇指,然后是食指,最后有整個大掌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臉上的脂粉、櫻色的口紅、淡粉色的眼影,最后是那高高腫起的臉頰。
“疼嗎?”他問,聲音在熱騰騰的霧氣里有些含糊。
丁泠的掙扎忽然就頓住了,失神地看著他。
他拿過一旁的毛巾,溫柔替她拂去臉上的水,待擦到她額角的疤痕時,指尖落在那里許久,才輕聲問道:“這里,便是當(dāng)年被南靖柔砸傷的地方嗎?”
她“嗯”了一聲,垂下眸,卻馬上抬起頭,一副如遭雷擊般的表情看向他。
眼見她那張洗盡鉛華的臉上又浮現(xiàn)這種癡憨模樣,凌衍只覺心里又酸又脹,連帶著眼中也泛起一眶熱淚。
他忽地笑了起來,棱角的鋒芒盡數(shù)消散,張開雙臂將她擁進了懷里。
丁泠一把推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問道:“你,你幾時認(rèn)出我的?”
“那日在西京湖,你崴了腳,我推你上車時看見了。
“看見什么?”
“看見你左耳耳垂后的那顆朱砂痣了?!?凌衍伸出手,指尖微微發(fā)顫地?fù)嵘狭怂亩??!笆⑾陌状擅纷泳疲楸霰诋?dāng)啷響……輕輕,我認(rèn)出你,縱使十年不見,縱使你滿面風(fēng)塵。若非生死橫亙,你偶爾一低頭,一眨眼,我便覺心痛難抵,我也只當(dāng)你是似足我的輕輕,對你敬而遠(yuǎn)之。直至我看見那顆朱砂痣……
丁泠拼命搖頭,不自覺地伸手也想摸摸那顆出賣了自己的朱紅。
他抱住她,表情變得輕松下來,眸底有春風(fēng)吹動湖面時的溫柔漣漪:“好多年前,我爸爸有個副官姓林,林副官有個女兒叫林輕秋。小姑娘長得白凈可愛,我每次去林副官家蹭飯吃時,都能看到她。那時候,我喜歡偷偷看她,卻總看不夠。她被看得害羞了,就愛瞪圓了眼問我,有什么好看的?我總是不肯說出真話,只是伸手去捏她的耳朵。她不知道,第一次去她家的時候,林太太讓她端酸梅湯給我喝,小姑娘端著碗放到我手邊時,雪白嬌小的耳珠上,那么艷的一點紅,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可是……”她淚流滿面,想告訴他,親眼看著救自己的哥哥沉入水中時,自己的絕望;還想告訴他,在異鄉(xiāng)的甲板上醒來,自己已經(jīng)離貢城隔了水路五百里,是身無分文,無人愿意送她回鄉(xiāng)的落難女娃。從做船上女工到唱著漁歌被坐船的客人賞識,被帶到上海搖成一變,成了十里洋場的歌姬,她受過多少委屈輕視,又是如何咬牙挺過。當(dāng)她終于可以回到貢城,卻得知家破人亡,曾經(jīng)心愛的少年要迎娶害死自己的人時,又是如何夜夜神傷,步步為營,以尋親為名,接近南家人,伺機試探他,向南家復(fù)仇。
可是話到嘴邊,她忽然什么都不想說了。
過去都不重要了,滿面塵霜又如何,她還是她,他還是他。
她于是伸手環(huán)住他的腰,仰起臉來主動去親吻他,一下一下的輕啄,像覓食的雛燕,可愛乖順,再無偽裝和堅硬。
他垂著眸,只是溫柔地看她,目光里,是失而復(fù)得后,幾欲傾絕的歡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