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叔的電影

1

我又得去找唐叔了，那或許就是我身上偶發(fā)的病。

很多年前的夜晚，在礦區(qū)通往四野山村的土路上，我?guī)е诠芬淮未握疫^唐叔。我拎著搖搖晃晃的礦燈，不時照向掏黃鱔、看西瓜、捉青蛙的村人，也不問路，悶著頭跟著黑狗跑，就會在這個村的稻草垛、那個村的曬稻場找到唐叔。那時的唐叔一定是喝醉了，躺在那兒跟天上的星星說話，像是跟它們很熟似的。我偶爾挺煩這差事，就氣鼓鼓地問唐龍?zhí)气P：你倆為啥不找你們的爸爸？非要我去找？唐龍頭一仰：鼻孔吹出兩股氣流：哼！他死在外頭才好呢。唐鳳卻難得地賠著笑：你家不是有大礦燈么？我家沒有哦。我搖搖大腦瓜，眨巴眼睛還想說什么，唐嬸碎玻璃般的尖叫聲就傳了過來：他又去哪兒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來啊——我只好朝唐叔養(yǎng)的黑狗丟個眼色，顛顛兒回家拎起礦燈上路了。沒想到這一找就是三十多年過去了。

唐叔不是我親叔，是我父親的戰(zhàn)友。他曾是礦上的電影放映員，之前是跨過友誼關(guān)的軍人，再之前是長江江心洲上漁民的兒子。當(dāng)年，新中國工礦城市銀城剛剛興起，一批批轉(zhuǎn)業(yè)軍人開拔而來，一群群招工農(nóng)民蜂擁而至，于是一座座礦山、工廠熱火朝天地落地開花了。唐叔是跟我父親同批轉(zhuǎn)業(yè)到國營煤礦的，那時的礦區(qū)還不時會傳來野狼的嚎叫，等我出生時才有點集鎮(zhèn)的氣象。據(jù)說，唐叔到礦山時，因具有高中學(xué)歷且能寫會畫，有兩個崗位供他選擇：一是去礦工會，前任工會干事在燈光球場畫偉人像時，因把痣點錯了位置而被抓走了；二是去礦山子弟學(xué)校當(dāng)老師，那時礦校好多“臭老九”被批斗過，教師稀缺。唐叔不想被抓走被批斗，就自告奮勇去礦工俱樂部當(dāng)了電影放映員。他的工種比往日的戰(zhàn)友好多了，那一批轉(zhuǎn)業(yè)軍人大多分配到井下當(dāng)起采掘工，我的大字不識的父親就是爆破工。于是，唐叔不穿藍工作服，總穿著筆挺的中山裝，還在口袋里插了一支英雄牌鋼筆，把頭發(fā)梳得光滑順溜，以示自己跟工人階級的區(qū)別了。

唐叔工作的地兒礦工俱樂部，是個方方正正的兩層水泥樓，門前高高的臺階、筆直的立柱模仿著北京人民大會堂，是礦區(qū)最為氣勢雄偉的建筑。那是礦上召開大會的禮堂，經(jīng)常舉辦“大干紅五月”誓師大會、“五一”職工文藝演出啥的，喇叭里總傳出斗志昂揚的歌聲，我的父輩們每年至少會在那兒合唱一曲《咱們工人有力量》。有些時候，那兒會放放電影，《南征北戰(zhàn)》《小兵張嘎》《上甘嶺》《渡江偵察記》啥的，引得礦上人蜂擁而至，電影一散場就會傳出孩子們興奮的喊聲：香煙洋火桂花糖——唐叔的工作間就在礦工俱樂部二樓的小暗室里，他把電影膠片纏在放映機上，放映機嗞嗞地旋轉(zhuǎn)起來，一道光柱從小方洞里投射下來，越過擠擠挨挨的人頭，投在白色屏幕上，于是一場場戰(zhàn)火硝煙、愛恨情仇就上演了。我一直覺得那是個做夢的地兒，那個封閉的禮堂能把日光擋在外面，提前進入夜晚，讓人進入恍如隔世的光怪陸離的世界。礦上人很喜歡看電影，因而對水泥樓頂那鐵片焊成的“礦工俱樂部”五個大字視而不見，管它叫“電影院”。

少時的我常去唐叔家玩，曾被人誤解為我和他女兒唐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其實，我黏的是唐叔，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圖謀他帶我去放映間看電影的特權(quán)。我的這個小計謀唐鳳早就心知肚明，因而一直用眼梢忿恨而鄙夷地掃射著我?，F(xiàn)在她的眼梢已經(jīng)有魚紋尾了，可那股冷峭仍不減當(dāng)年。唐龍卻不在意我，那時的他正處于叛逆期，忙著跟唐叔像蘇美兩國似的冷戰(zhàn)。唐嬸在不尖叫的時候是個逆來順受的柔弱人，在那些擅長指桑罵槐、指雞打狗的礦工家屬們中間總顯出小心而委屈的樣子。她以前是黃梅戲演員，下放過農(nóng)村，嫁給唐叔后改行做了礦服務(wù)社的理發(fā)師傅。唐叔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不多話，不愛理睬人，卻喜歡我，酒越醉越喜歡我。他只要沾上酒就會一改沉默寡言的毛病，跟我嘮叨他的往事，說他以前在部隊是機械化師，他騎著摩托車奔來駛?cè)ワL(fēng)光無限，說得我耳朵都起繭了。我每回都貌似仰慕地聽著，心里卻在暗笑他吹牛皮，我知道他跟我父親曾在同一連隊，都是干鋪路架橋活兒的工程兵，而且他的往事蒼白得有些可憐，翻來覆去就是那幾件事。當(dāng)然，喝醉的礦工們都愛吹牛皮，都能把螞蟻吹成駱駝，也許長大的男人都是那樣吧。好戲還在后頭呢，唐叔說著說著，就會學(xué)起電影中的臺詞，醉眼斜睨，仿佛入戲的演員，學(xué)得惟妙惟肖：“高！實在是高！”“黃河黃河，我是長江，聽見請回話！”“為了勝利，向我開炮！”……那會兒，他會眼睛賊亮，神采飛揚起來——也許那是他為自己上演的一場張燈結(jié)彩的節(jié)目。

那個礦區(qū)跟銀城只有一山之隔，可通往山外的柏油馬路扭來扭去挺小肚雞腸的。那兒，山嶺上，井架高高聳起，兩側(cè)碉堡、水塔相對而出。嶺下，一排排紅磚平房沿山坡蔓延，一條街道串起礦工俱樂部、糧站、學(xué)校、郵電所、地磅房向山外游去，當(dāng)然還有架著發(fā)射天線的機關(guān)大樓、墻壁雪白的衛(wèi)生所，抑或還有別的什么?？赡莻€礦區(qū)在三年前就被推掉，種上樹木，廢棄礦山復(fù)綠了。礦上人陸續(xù)搬走，散落在銀城里。唐叔老了，也就搬到城里的高尚住宅區(qū)了。

唐叔住進銀城后偶爾還會失蹤，卻不再是酒后忘記回家的路，而是在大街上蹓跶蹓跶就不見了。唐鳳懷疑她爸得了老年癡呆癥，我堅決予以否認，既然唐嬸老年癡呆了，唐叔就沒有這個機會了，我們應(yīng)該相信上蒼是公平公正的，不會讓老兩口一起中彩的?？芍灰剖逡徽也恢擞埃气P就會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我去找人。她還是那么理直氣壯，仿佛她爸的失蹤與她無關(guān)，而找她爸是我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好吧，找就找吧，反正我的提包里始終揣著印有唐叔相片的尋人啟事，只是唐叔家曾經(jīng)的黑狗早就沒了。

2

先去電影院找找吧。

有那么幾次，我就是在影院櫥窗前找到唐叔的。當(dāng)時，他佝僂著身子，推著眼鏡湊在電影海報前，邊看邊搖頭，跟私塾先生似的。他身子干瘦，我真擔(dān)心他鉆進海報成為一幅畫，那樣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次，那個老電影工作者會不會在電影院前流連忘返呢？這座小城雖然像擦去胎記一樣，急吼吼地拆掉了工人新村、勞動新村、機廠家屬院、廢棄的鋼鐵廠等當(dāng)年著名建筑群，建起一批批高尚住宅區(qū)，樹起一座座仰視才能數(shù)得清層數(shù)的高樓大廈，可影院卻屈指可數(shù)，而且原來的國營東方紅電影院已成為東方銀座廣場了。我在幾家影院轉(zhuǎn)了一圈，沒見到唐叔的身影。我知道他是不會擠在頭發(fā)染成五顏六色的年輕人中間，去看《功夫熊貓》《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那些影片的?？赡莻€糟老頭會跑到哪里去呢？我心里埋怨唐叔是個不安生的老頭，他怎么就不能跟公園里的老頭們下下棋，跟廣場里的老太太們跳跳舞，整天瞎溜達啥呢？

天近黃昏，我給唐鳳打電話，那時的她不在去往棒棒糖量販KTV的路上，就在七里香茶樓打麻將。果然，我聽見嗶嗶啪啪的洗牌聲從話筒里傳來，便老老實實告訴她，我找遍小城影院卻沒找到唐叔。唐鳳的喊聲追過來，直炸耳朵：那他能去哪兒？漢奸，你死人啊，你就不能去別的地兒找找？我張張嘴想說什么，可電話那邊傳來一女子的笑聲：喲，唐鳳，你家的狗丟了呀！然后就被掛斷了電話。唐鳳跟她爸說話總是氣沖沖的，沒個好臉色，像個債權(quán)人，可她卻給老爺子買房請保姆，一看見電視上的老年人保健品廣告就往家拎。她曾跟我說過：我爸那人孤僻性子，總一個人跑來跑去，沒有兒女心，年輕時對子女不管不問，老了老了還管起我來，煩！——我真想心平氣和地跟她談?wù)勊母赣H。我想告訴她：那天，唐叔打電話給我，說他很疼。我去看望他時，唐嬸坐在小區(qū)花園里笑嘻嘻地看著資深美女們跳廣場舞。我繞開她，走進唐叔家。唐叔正躺在沙發(fā)上，蓋著薄毛毯，咳嗽著。他瘦了，毛毯下的身子不停地抖動著，仿佛他的肺部安裝了一個小型發(fā)動機。他盡力抑制住咳嗽，把手伸向我。我猶猶豫豫地握住他的手，能感覺到他已經(jīng)很輕了。他盯著我說：漢奸啊，我要走了。我不知該說什么，連連搖手。他臉上的皺紋蕩起笑，讓我想起了九月菊。他看向窗外眼神散開，喃喃：我真想看場電影啊……可黃昏的顏色潑進我眼里，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想了想，又撥打電話給唐鳳的丈夫、曾經(jīng)的小方、現(xiàn)在的方總。他也是礦區(qū)子弟，當(dāng)年他父親死于一場礦難，而今因私人開采煤窯發(fā)家了。他在電話那邊顯得很小心，聲音壓得很低，仿佛話筒是個陷阱。他說：老爺子年紀大了，給他手機又不會用……你再找找，真是麻煩你了。我說：天快黑了，我到哪兒去找啊。他又牙疼似的說：要不報警吧？雖說失蹤沒超過48小時，可我能讓警察朋友幫幫忙的。我笑：好嘛！你的警察朋友雖然不是專業(yè)找人的，但肯定比以前的黑狗管用。黑狗？他愣了一下，聲音忽地有些發(fā)慌：那還是別報警吧，跟警察打交道不好……你再找找，找找。我無奈地掐斷電話，心想那個礦難工人之子真是越活越小心了，是不是越是成功人士安全意識就越強？

我硬著頭皮向唐叔家走去，期望能在那兒僥幸避開唐嬸，看見自行溜回家的唐叔。走進唐叔家時，年輕的保姆正在往保溫桶里裝餃子，那顯然是為沒吃晚飯的唐叔準(zhǔn)備的。唐嬸嘴巴油光水滑，已經(jīng)吃過了，卻仍眼巴巴地望著餃子，不時偷看保姆的臉色。這不能怪保姆，唐嬸老年癡呆，吃飯沒有饑飽，剛吃過就會忘，若不制止她，指不定會把肚子撐破的。唐嬸已認不出別人了，一見我就會親親熱熱地抓住我的手，龍兒龍兒地喚著，把我當(dāng)作她的兒子。每次見她，我只好扮演唐龍的角色，跟她漫應(yīng)著，說著唐龍小時候的事兒，哄她開心。那讓我很不自在，恍惚覺得唐龍活在我的身體里，假冒偽劣也真不容易。果然，唐嬸一見我眼睛就亮了，上來一把抓住我的手，喊：龍兒！龍兒！我餓！你媳婦不給我吃餃子——我只好朝保姆抱歉地笑笑，委屈她再做一次我老婆。我耐心地哄完唐嬸，在夜色來臨前一無所獲地走到銀城的街道上。望著萬家燈火，我真想給唐龍打個電話，可那家伙早就生死未卜、音訊皆無了——他才是真正的失蹤者。

3

我是看著唐叔變老的，就像他那日漸廢棄的永久牌自行車一樣，沒有什么意外?？晌铱傆X得時光把唐嬸從一個黃梅戲演員變成傻老太太，就有些殘忍了。

唐叔和唐嬸不知有沒有相愛過。在礦區(qū)，我們的父母經(jīng)常吵架，摔碗打雞，把對方當(dāng)作沙包練習(xí)或當(dāng)作鏡子抓撓，但相互不記仇，罵完打完該怎么過日子還怎么過，讓他們談情說愛可能是令人羞恥而多余的事兒。唐叔和唐嬸很少吵嘴，可有些夜晚唐嬸會間歇性神經(jīng)發(fā)作似的，對著我們尖著嗓子喊：他又去哪兒找相好的了？快把他找回來啊——那聲音尖利，有著痛楚、妒忌、仇恨，平日的糯腔軟調(diào)蕩然無存，那讓我覺得唐嬸可能恨了唐叔一輩子。

唐嬸認為唐叔總在“找相好”，跟永久牌自行車有關(guān)。那時，礦上只有兩輛自行車，一輛是郵電所的綠色郵遞車，一輛是唐叔的跑片車，那都是公家配發(fā)的，至于礦長則以越野吉普車為坐騎，仿佛是剛從戰(zhàn)場上撤下來的。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很多東西要憑票供應(yīng)，糧票、油票、肥皂票、縫紉機票等一應(yīng)俱全，沒有票即便有錢也買不到想要的東西，何況那時家家戶戶都沒幾個錢。因而，唐叔的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徛暰惋@得格外清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一些月亮爬上嶺上井架的夜晚，年輕的唐叔會騎上自行車，奔走在市區(qū)與礦區(qū)相通的柏油路上，那輛自行車輪圈被擦拭得锃亮，旋轉(zhuǎn)著光暈。他哼著歌兒，就像騎在馬上，中山裝被風(fēng)鼓起，讓他的身體格外飽滿起來——他那是在跑片，或者把電影膠片從銀城東方紅電影院取到礦區(qū)，或者把礦區(qū)剛放完的電影送到附近山村去放映，礦上電影院和鄉(xiāng)村曬稻場總有一場場電影在等著他開演呢。于是，附近村子的村民?？畲?，他一喝酒就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躺在地上跟星星說話，因為他是在江洲水鄉(xiāng)長大的，對山路不熟。唐嬸痛恨那輛自行車，卻又不敢對公家財產(chǎn)下手，我就親眼看見她拿著縫衣針，對著車胎比劃了半晌，終究沒有扎下針去。那輛幸免于難的自行車，現(xiàn)在就跟標(biāo)有“東嶺煤礦行政×××號”的辦公桌，一起堆在唐叔家的地下室里。

唐叔一次次不無委屈地對我父親說：她就是多心，疑神疑鬼，我去村里放電影，喝喝酒，哪有啥相好啊。

唐嬸一次次不無委屈地向我母親哭訴道：他在外指定有人，他在家里大事小事都不上心，一到晚上就騎著自行車不見人影……他跟我過日子就跟客人似的……他每月工資總是少許多，他要是沒相好的，那他晚上去哪里了？那些錢又去哪里了？

我的父母就做和事佬，浮皮潦草地勸勸這個開解那個，心里暗自為自家的生活自豪起來。等到唐叔唐嬸走遠后，母親就會悄聲對父親說：你戰(zhàn)友家就是不會過日子，說著得意地一笑。

說唐家不會過日子，并不有違事實。那時，勤勞勇敢的礦工家屬們在嶺上嶺下、屋前屋后開辟了一片片小菜園，種上辣椒、黃瓜、韭菜啥的，既洋溢著來自鄉(xiāng)下積習(xí)難改的情懷，又蔥蘢著自給自足的實用主義精神。可唐叔家跟礦長家一樣，沒有菜園。我父親則是會過日子的標(biāo)兵，他在井下放炮之余，種菜，釣魚，甚至偷偷用公家炸藥炸魚，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他隔三差五自己掌廚，喊上三五戰(zhàn)友來家里喝酒，把戰(zhàn)友們喝得扶著墻根走，自己則一頭栽在床上把呼嚕打到天亮。如果說他還有什么追求的話，那就是把我養(yǎng)得白白胖胖，好帶回鄉(xiāng)下老家，展示非農(nóng)業(yè)戶口人家優(yōu)渥生活的成果，好讓他那些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xiāng)下兄弟羨慕。那時節(jié)，能被招兵招工而成為旱澇保收的國家人，對農(nóng)村青年來說是幸運的，礦上的孤寡老紅軍離休時，他鄉(xiāng)下的侄子們就為頂職鬧得不可開交過?？商剖鍥]有七大姑八大姨的鄉(xiāng)下親戚，比孤寡老紅軍還要清白。唐叔從不參加戰(zhàn)友聚會，據(jù)說那是因為他性子冷，也沒有能力回請戰(zhàn)友。可我父親在打魚捕蝦、收獲時令蔬菜時，會順帶燒上一盤，讓我送到唐叔家去。每回母親準(zhǔn)會叮囑我小心捧好美食，還會同情地說：你唐叔家日子過得清湯寡水的，瞧小龍小鳳瘦得跟皮猴似的，真可憐！雖然我覺得長得白胖未必就好，比如我就因此被小伙伴們叫作“漢奸”，但覺得母親說得也對——唐鳳真是太瘦了。我想：唐叔家過得寒酸，應(yīng)該跟唐嬸愛蹺蘭花指有關(guān)。

我不知道唐叔有沒有相好，每回找到他時，他都喝醉了，睡在山野里，自行車卻馱著電影膠片穩(wěn)穩(wěn)地立在身旁。我知道唐叔每月都要偷偷摸摸去郵電所，給老家江心洲寄去一筆錢。我問過唐鳳在老家有沒有爺爺、奶奶或別的什么人，唐鳳說她爸那邊沒有一個親戚，那么唐叔把錢寄給誰呢？我對此事頗為疑惑，卻不敢告訴唐龍，否則他會像挖敵特分子一樣，非得去江心洲找出那個人來。我也不敢跟唐嬸說，即便告訴她，她也未必肯信，甚至?xí)鰟e的事端來。再說，我是唐叔唯一信任的人，雖然我被他們叫作“漢奸”，但也不能出賣唐叔啊。

唐嬸應(yīng)該是礦上的好看女人之一，這從單身礦工理發(fā)的頻率就能看出來。那時，很多礦工老婆在鄉(xiāng)下，他們總敲著搪瓷缸去食堂打飯，然后喝酒、打牌，在燈光球場打打籃球，消耗沒有被井口吸完的精力，而理發(fā)店也是個好去處。唐嬸不愛跟他們說笑打鬧，總是微蹙著眉頭，一副病懨懨的樣子。唐嬸心細而又倔強，如若家里疑似有老鼠痕跡，她就會翻來找去，不把老鼠找出來，或者找到鼠躥而去的確切證據(jù)，誓不罷休?？蓻]想到她會患上老年癡呆癥，不再尖叫，不再盯著唐叔，就連他的失蹤也不聞不問了，也不再輕蹙眉跟委屈的小媳婦似的，變得整日咧著嘴傻笑了——也許癡傻是一種幸福。

4

我不知道唐鳳怨不怨唐叔，我愿意把她對她爸的態(tài)度理解為，是礦山兒女脾性的使然。銀城的大街小巷里，總有一些風(fēng)風(fēng)火火、利利索索的女子，她們快言快語、爽直潑辣，卻又敏感易變，她們大多是工礦子女。這座小城沒有四世同堂的大宅深院，沒有八面玲瓏的商人世家，沒有根深蒂固的書香門第，卻聚集著南腔北調(diào)的移民。他們中的第一代人大多是退伍軍人或離開土地的農(nóng)民，第二代往往經(jīng)歷過父親在礦山工廠、母親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的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中長大，在父親的皮帶和訓(xùn)斥下長大，于是就變得跟礦石或機械零件一樣又冷又硬，而內(nèi)心卻又藏著機巧的鋒芒。唐鳳就是這樣的礦工女兒，我從沒見過她對唐叔作小兒女狀，甚至懷疑她的怨懟只是沿襲已久的習(xí)慣。

當(dāng)年，唐叔是想把唐鳳嫁給我的，可那個年代的服裝讓唐叔的夙愿落空了。那時，父輩們愛用小軍裝包裝我們，還把他們倍加珍惜、引以為豪的軍徽領(lǐng)章縫在上面，最不濟的男孩也會穿上改裝后的工作服，那讓我們多少有些雄赳赳氣昂昂的傲氣。而唐鳳長年穿著小號的藍色列寧裝，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想讓她表現(xiàn)出小女孩的羞澀和溫柔也難。她總是用洞察萬物的眼梢掃我，讓我在心里無法藏起小老鼠，而沒有小老鼠，我怎么能愛上她呢？她從小就不喜歡我跟唐叔在一起，一見我黏唐叔就撇嘴，不知是為我搶去她在她爸心里的位置而心生怨恨，還是覺得我跟她爸一丘之貉而心生鄙夷，幸好她對我送到她家的魚蝦有著堅實的熱愛，否則說不定會叉起小腰驅(qū)趕我的。她沒有成為我老婆，并不像左鄰右舍認為的那樣是個意外。

唐叔不喜歡唐鳳，覺得她太鬧騰，總是折騰來折騰去，氣急時就罵她是個天生的造反派。唐鳳像眾多礦工子弟一樣，看上去百毒不侵，卻盲目相信一些激情澎湃的事兒。她煤炭技校畢業(yè)后，就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第一個夏天奔赴南方打工去了，走前跟唐叔爭吵了一番，走得斬釘截鐵，大有衣錦方可還鄉(xiāng)的勁頭。一年后，我意外收到她的來信，她在信中說她已經(jīng)是某某產(chǎn)品鉆石級經(jīng)理，邀我去南方和她共赴美好前程。隨信還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她比以前瘦卻精神煥發(fā)，站在禮堂的高臺上，面對黑壓壓的人頭，激情洋溢地演說著什么，嘴里似乎正噴出萬道金光，樣子就像高舉火把的自由女神像。那讓我一時想起唐叔的電影院，只是那禮堂比礦工俱樂部亮堂多了。我知道那是風(fēng)行一時的傳銷報告會，就是那種用高速致富的夢想拉人頭、洗人腦的銷售模式。我從不相信天上會掉餡餅，不為所動，卻在三個月后不得不趕往她所在的城市，因為她摔傷了一條腿且身無分文，打電話要我去接她回來。她不讓我把這事告訴唐叔唐嬸，我只好單身赴會了。那個城市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東莞，我在那個有著海腥味的城市出租屋里找到她。她看見我時，用犀利的目光掃過我身后，確定我沒有攜帶親友團后，才瞪了我一眼，然后就閉上了眼睛，眼角慢慢掛起一顆露珠。我想摸摸她的頭發(fā)卻不敢動，只好不停地嘮叨：唐鳳，你沒事吧？沒事吧？半晌，她一把抹去眼角的水，睜開眼笑：沒事兒！我沒事！后來我才知道她被傳銷團伙囚禁后，從居民樓二樓跳窗逃跑時摔了。在那間出租屋里，我和唐鳳住了一夜，出租屋很小，卻沒有發(fā)生應(yīng)該或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兒。早上醒來時，她又用洞察萬物的眼梢掃我，卻幽幽地說了句：漢奸，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討厭！我賠著笑，終于把她帶回了銀城，偷偷藏在同學(xué)家住了兩周，等她又活蹦亂跳時，才讓她光鮮地回了礦區(qū)的家。

后來，唐鳳開過出租車，跑過保險，開過夜總會，每次擇業(yè)都與時俱進，并以與唐叔爭吵貫穿始終。每次她都從我開始啟動她的事業(yè)，隔個一年半載就會給我打電話。

她說：漢奸，我開出租車了，在北京路大轉(zhuǎn)盤碰倒一個騎自行車的，你過來啊！于是，我就顛顛兒跑去，把騎自行車的人送往醫(yī)院。

她說：漢奸，你買份保險吧。我?guī)湍惚P算好了，就買健康意外險。于是，我就買了一份保險。

她說：漢奸，我開了夜總會，你叫朋友過來玩啊！于是，我就邀上朋友去她那里K歌，只是朋友們都找小姐，我沒有找。

說實話，那年那月，我都得了新職業(yè)恐懼癥，社會上一出現(xiàn)新的行當(dāng)我就擔(dān)憂唐鳳會刷新角色。有人鬧老鼠會時，我打電話循循善誘地勸她：那是非法集資，是個陷阱。有人鬧氣功時，我打電話照本宣科地勸她：要相信科學(xué)，反對邪教……可她要么笑我：就你漢奸心眼多！要么心煩地沖我嚷：你怎么這么啰嗦！你想侮辱我的智商??？我是那種胸大無腦的人么？我對她的胸部沒有發(fā)言權(quán)，但可以肯定她無大腦。那種電話打多了，方總就會不愉快，可我還是要說，我覺得那是幫唐龍說的，畢竟他臨走前交代我要照顧好他的妹妹。幸好，她終于嫁給了私營企業(yè)家方總，我這才長長地松了口氣，稍微可以安心地生活了?？商剖鍖μ气P和方總的婚姻不放心，而且對新生事物總是看不慣，一見唐鳳就嘮嘮叨叨。唐鳳一聽就煩，就拿話戧她爸，父女倆之間的戰(zhàn)爭沒完沒了。

有時我想：唐叔過于憂心忡忡，過于嘴碎了，他應(yīng)該恢復(fù)往日的沉默，但我并不想讓那個年老的電影放映員徹底失蹤。

5

當(dāng)燈火萬家播放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時，我還是沒有找到唐叔，于是擔(dān)憂和懷念起在銀城夜幕下游蕩的老頭來。

我又去找唐鳳，雖然她一提高嗓門高亢地叫嚷，我就頭皮麻麻的，但她畢竟是唐叔的女兒。我在七里香茶樓找到唐鳳，那個臉上散落著雀斑、愛吧唧嘴的小女孩不見了，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恍若扇動翅膀大母雞的婦人，她臉上的妝容堪與“畫皮”媲美。當(dāng)她撇開牌友把我領(lǐng)進另一間包房時，我忽然覺得她跟唐叔之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才導(dǎo)致唐叔出走的。我心里涌上激動的焦躁，仿佛在等待電影開場。

唐鳳點燃一支細細的香煙，蹺起蘭花指吸著，那個指法可能是唐嬸遺傳給女兒的唯一的優(yōu)雅舉止。

我看著唐鳳，等她吸完三口煙，問道：你是不是跟唐叔狠狠地吵了一架？

是吵了，怎么地？唐鳳不屑地瞥我一眼：老頭子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犟！你是曉得的，我兒子上高三，立馬就要高考了。可老頭子還來我家，跟我兒子學(xué)說那些老電影臺詞，那不是打擾我兒子念書么？

哦，那是他逗外孫玩兒呢。

玩？唐鳳瞪大眼睛，顯得很憤怒：就不說耽誤我兒子學(xué)習(xí)吧，他學(xué)說那些老掉牙的電影臺詞，我兒子會感興趣么？我兒子偷偷打電話給我說，不要再讓外公說了，他煩著呢！

我思忖片刻：不會吧？唐叔不是早就不學(xué)說那些臺詞了么？再說，他以前只在酒醉后才會學(xué)說的，你不是不允許他喝酒了么？

切！你還真以為他不學(xué)說臺詞了呀。他在家總對著鏡子說呢！那樣兒就嚇走過一個保姆。

唐鳳一生氣，我就無話可說了。

唐鳳把香煙揉碎：你說，老頭子為啥總喜歡黏我兒子？他以前對我可不是這樣啊！

外甥像舅，你沒看出你兒子像唐龍么？

可他以前也不喜歡我哥啊。

我忽然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因為那時唐叔是喜歡我的。我支吾：隔代親嘛。

唐鳳撇撇嘴，算是回應(yīng)。

我重拾話題：就為這，你跟唐叔爭吵，他就出走了。

我就講了他幾句，他就氣鼓鼓地摔門出去了。人老了，脾氣還見長了！

我嘆了口氣：唐鳳，你應(yīng)該對你爸好點兒。

唐鳳豁地站起，咄咄逼人地看著我：我對他不好么？我給他在城里買了房，吃吃喝喝的全給他買，還請了保姆侍候他！要不是我，就憑他幾個退休金，能過上啥日子？

唐鳳這話是對的，那個國營煤礦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歇菜了，先是一批批工人下崗分流，然后是買斷工齡，最后井口就徹底閉坑了。據(jù)說那是因為煤礦資源枯竭造成的，可令我不解的是，唐鳳的丈夫方總在礦區(qū)附近開了家小煤窯卻發(fā)達了。礦山倒閉后，年輕的工人只得自謀出路，我曾在建筑工地上遇見過賣力氣的舊時伙伴，在歌舞廳里遇見過做小姐的鄰家小妹，他們蛇有蛇路、鱉有鱉路地活著，比在礦山時豐富多彩多了。而年老的礦工則窩在家里，靠著退休金過著拮據(jù)的日子。也有患矽肺病的老礦工常年泡在醫(yī)院里，以職業(yè)病的名義被國家包養(yǎng)著，過得挺滋潤。礦上一老工人因退休金常常被兒子領(lǐng)去賭輸?shù)?，?jīng)常上訪，喊的口號就是：為啥我沒得矽肺病啊——正如唐鳳所說，沒有資格得矽肺病的唐叔，若非女兒相助，日子會是很清苦的。

我苦笑，又問：那你覺得你爸會去哪兒呢？

唐鳳眉毛一挑：我咋曉得？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撓起頭來。

唐鳳眼神暗了暗，語氣柔和幾分：漢奸，你問問你爸吧，他倆是戰(zhàn)友，或許曉得老頭子的去處。

我如夢方醒。我父母跟我住在一起，他們把我培養(yǎng)成記者后，就心滿意足了。我父親身體康健，常常騎著自行車，叮叮當(dāng)當(dāng)去城郊釣魚，跟我母親一起再次把我兒子養(yǎng)得又白又胖，成果豐碩。至于他倆跟我老婆斗斗嘴，那是捎帶腳的事兒。

我掏出手機打電話，我父親在電話那邊說話了：說你唐叔啊，昨天我見過他……他跟我嘮叨唐龍，是想兒子了。我脫口而出：那他不會去找唐龍了吧？說過這話后，我有些后悔。唐龍去南方多年都杳無音信了，一個糟老頭去哪兒找他呢？

我掛斷電話，看見唐鳳背對著我，一副要走的樣子，可耳朵動了動，顯然在捕捉電話聲。

我清清嗓子：唐鳳，你莫急，我再去找找哦。

我才不急呢！唐鳳說完昂著頭摔門而去。

我又走進夜色，走得漫無目的，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銀城火車站。據(jù)說那兒的綠皮火車就要被白色高鐵取代了。我站在廣場上，透過柵欄看著鐵軌，恍惚看見一列火車緩緩駛?cè)ァ?/p>

6

很多年前，唐龍就是坐著綠皮火車而去的。

唐龍從小就瞧不起他爸，因為唐叔是礦上人嘴里的“怪人”。曾經(jīng)的煤礦怪人就那么幾個，比如從牛棚放出的工程師，據(jù)說是北方某所大學(xué)畢業(yè)的，酷愛下象棋，除了上班畫畫圖紙外，就窩在郵電所前等人下棋，實在無人就左手跟右手下，不亦樂乎。比如學(xué)校的那位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出身的校長，對教書育人沒有興趣，常鑿鋸齊上修理課桌板凳，據(jù)說他在農(nóng)村老家時是做木匠的。當(dāng)年，我用大腦瓜琢磨了好久，才明白過來：要想不被礦上人稱作怪人，就得頭戴安全帽，穿著礦上統(tǒng)一發(fā)放的藍色工作服，按時上下班；就得能跟三五戰(zhàn)友、老鄉(xiāng)或同事喝得臉紅脖粗，舌頭卷起麻花。而唐叔不符合這個標(biāo)準(zhǔn)，他只在山村喝，不愛理睬人，總騎著自行車四處溜達，有時還會獨自咕咕嚕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這不是家族遺傳病，跟他的兒子無關(guān)?？商讫垍s覺得有這樣的父親是很丟臉的事兒。

在學(xué)校的圍墻下，少年的唐龍叼著用一角錢買來的香煙，很痞的樣子。學(xué)校邊上小店阿姨很會做生意，她把一包煙拆開，散賣給學(xué)生，而那一角錢應(yīng)該是唐龍偷偷把礦上的小推煤車賣給回收站得來的。

唐龍總是一臉憂郁，那讓他小小年紀就有了抬頭紋。他用舌頭卷著香煙，突然說：漢奸，咱倆換父親好么？

我一愣，心知唐龍不喜歡保衛(wèi)科的人，便笑：龍哥，這個我可做不了主，你去保衛(wèi)科把咱倆戶口換過來，不就行了？

唐龍黑起臉，看天，半晌又說：漢奸，你那么會念書有屁用，長大后咱們都得做礦工！

唐龍的話說得對，礦上子弟很少能考出去，大多上過煤炭技校后分配回礦里，或者頂父輩的職當(dāng)個工人。有一年礦上電影院放映印度電影《流浪者》，主人公拉茲是個小偷，上面有一句臺詞：賊的兒子永遠是賊，法官的兒子永遠是法官，引得觀眾們會心地笑起來。奇怪的是，放映員唐叔卻聽得淚流滿面，而且從沒學(xué)說過這句臺詞。

我想起那年“嚴打”，礦上有幾個哥哥姐姐因跳黑燈舞，被公安以流氓罪抓走了，而唐龍有可能會成為那樣的人，于是我笑：龍哥，你說得不對！礦上子弟不也有坐牢的么？

唐龍的臉更黑了，他狠狠地瞪我一眼：你這個小漢奸，嘴真毒！

我嘻嘻一笑，其實我那是為唐叔報仇，他在父子之戰(zhàn)中總是輸給唐龍。

唐龍常把唐叔的永久牌自行車偷出來騎，后果不用預(yù)測，就是他會被唐叔罰不許吃飯，可他并不害怕，仍不屈不撓像個斗士——那似乎是少年的他與唐叔爭斗的常見方式。唐龍長大后，與唐叔的沖突主要集中在擇業(yè)上。唐叔想把自己的放映員崗位當(dāng)作珍貴的遺產(chǎn)，傳予初中畢業(yè)就在礦區(qū)游蕩的兒子，讓兒子能捧上鐵飯碗。可唐龍對那頂職的事兒并無興趣。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錄像廳、臺球室、大眾舞廳、電子游藝室在大街小巷層出不窮，讓銀城多少有了紙醉金迷的都市味兒。唐龍聞風(fēng)而起，租下礦區(qū)廢棄的倉庫，開起了錄像廳。那時，礦上人家大多買了黑白電視機，礦上插轉(zhuǎn)臺每晚四集連放起香港武打片《霍元甲》什么的，一時屋頂上的天線魚骨般樹起，“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的歌響徹礦區(qū)角角落落。礦工俱樂部不再放映電影了，而唐龍的錄像廳卻非常火爆，日夜播放著武俠片、槍戰(zhàn)片，當(dāng)然還有毛片。那讓無所事事的礦工子弟有了好去處，他們在那里打發(fā)著旺盛的精力，放縱著多汁的欲望。那里似乎有種危險、狂放、混亂的氣息，跟電影院不一樣，不是盛放著夢，而是圈禁著發(fā)情的小獸。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礦上至少有六對婚姻就是在那黑燈瞎火的地方萌發(fā)胚芽的。我對那里心馳神往，可唐龍不讓我和唐鳳去，總掏錢請我倆吃板鴨翅膀，他的錢仿佛流水般用之不盡。

唐叔背有些駝了，頭發(fā)灰白了，那輛老掉牙的自行車不再意氣風(fēng)發(fā)地奔駛在礦區(qū)了。唐龍卻穿起西裝，用摩絲把頭發(fā)梳得背起來，腆起肚子，頗有幾分黑社會老大的派頭。父子倆的戰(zhàn)爭也就白熱化了。

唐叔罵：你這混小子，國家工人的身份都敢不要，開錄像廳是個穩(wěn)定長久的生計么？你以后怎么成家立業(yè)??！

唐龍甩甩背頭，一臉不屑：哼！你干了一輩子，一個月才幾個錢？還沒有我一晚上掙得多……有錢就是大爺！

唐叔臉呈豬肝色：你……你放那些不健康的錄像，會把礦上孩子帶壞的……你還好意思人模狗樣地走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

唐龍點支煙：這世道，啥是壞?。空l帶壞誰呀？

唐叔急了，薄嘴唇抖動起來：你遲早會犯事的！我管不了你，會有公安管你的！

唐龍笑笑，悠然吐出煙霧。

唐叔豎起手指：你……滾！

唐龍冷笑，整整領(lǐng)帶，抹抹頭發(fā)，就走出了家門。

有些夜晚，我遠遠看見唐叔躡手躡腳地走到錄像廳前，駐足觀望，抖著手里的扳手想砸開那道銹跡斑駁的鐵門，把里面怪叫的小獸放出來，可終究縮回了手，蹣跚而去。而錄像廳賣票的小窗內(nèi)，唐龍的臉兒一閃，我分明看到他嘴角的冷笑。

唐龍不知在唐叔的嘴里“滾”了多少次。唐叔從不揍孩子，讓兒子“滾”出家門是他對唐龍最為嚴重而又無奈的懲罰。記得一個少時的黃昏，我在礦區(qū)北邊的磚窯廠前，看著一塊塊堆壘而起的磚坯，看著看著，就覺得一支齊齊整整的隊伍從泥土里長了出來。它們整齊劃一，正在等待入窯燒成又紅又硬。就在那時，唐龍騎著他爸的自行車而來，猛按車剎，車輪與地面擠出吱吱的叫聲。他斜跨在車上，嘴里叼著沒有點火的煙。我沒理他。他又敲響鈴鐺，敲得耀武揚威。我只好抬頭朝他笑。他又長高了，舊軍褲顯然跟不上他生長的速度，已經(jīng)短了半截。

他隔著三歲年齡看著我，居高臨下地說話了：我要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顧我老妹哦。

我明知故問：龍哥，你要去哪兒呀？

他搖搖頭，騎上車揚長而去。

我知道他在學(xué)校操場上踢傷了體育老師的睪丸，他是在唐叔發(fā)出“滾”的吼叫聲前，自覺地滾去了。

可我沒想到多年后的唐龍會滾去南方，一滾多年再也沒回來。有人說他坐牢了，刑滿后才能歸來；也有人說他隱姓埋名，跟一著名的小姐去修正果了。我知道這些猜測都是子虛烏有的，可唐叔相信那是真的。

7

我覺得唐嬸患上老年癡呆癥，主要誘因就是唐龍的失蹤，當(dāng)然這沒有病理學(xué)依據(jù)。

若干年前，在平房院落的花架下，唐嬸蹲在水龍頭前，一邊洗衣一邊哼著黃梅調(diào)，引得蜜蜂飛來飛去。她哼著哼著，會突然噤聲，慌慌地瞥向屋前屋后，見無人方才放下心來，似乎在掩蓋什么生理缺陷。其實，作為出身黃梅戲世家的女子，她并不擔(dān)心唱得荒腔走板，而是怕禍從口出。她的三姑曾是名揚江南的黃梅戲演員，就因為唱戲被批斗，后來跳井自絕了。而在礦上理發(fā)店里，唐嬸會娉娉婷婷地走來走去，每每面對鏡子時，總會不自覺地擺個水袖的架勢，然后才蹺起蘭花指理起發(fā)來——她的有些動作過于多余。

唐嬸是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嫁到礦上的，她跟唐叔賭氣時說過，她之所以愿意跟唐叔結(jié)婚，是覺得唐叔出身貧農(nóng)，當(dāng)過兵，是根正苗紅的工人。唐嬸顯然對生活缺乏準(zhǔn)備和經(jīng)驗，日子過得倉倉惶惶，一對兒女的出生、一只老鼠的夜奔、一壇腌壞了的蘿卜，都會讓她措手不及，無助、發(fā)慌、委屈，偏頭疼發(fā)作。用時下的話說，她就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女人，一個沒有長大的女人。她對唐叔的職業(yè)比較滿意，不知是因愛看電影才嫁給唐叔的，還是嫁給唐叔后才愛上電影的，這里面應(yīng)該隱藏著一個羅曼蒂克的故事，因為她很適合擔(dān)任才子佳人戲的女主角?？缮畈⒉蝗缥覀兯?，唐叔唐嬸的生活跟礦上人家一樣并無浪漫，而是以現(xiàn)實主義從頭進行到底的。如果非要有所區(qū)別的話，那就是唐家“氣管炎”嚴重，唐叔在唐嬸面前總是畏畏葸葸，似乎藏掖著小尾巴。我想那可能跟唐叔偷偷往老家江心洲寄錢有關(guān)，可我不明白：唐嬸憑什么認定唐叔有相好，唐叔連捕風(fēng)捉影的機會都沒給她的。有一回，我實在不愿再找唐叔，就弱弱地問唐嬸：唐嬸，你為啥總說唐叔……去找別的女人了？唐嬸愣了愣，恨恨地說：為啥？因為男人的心里都藏著野狐貍！那時我的唇上已長出毛茸茸的胡子。開始變聲的嗓子說話甕聲甕氣的。我沒有聽懂唐嬸這句話的寓意，現(xiàn)在懂了。

也許1985年的夏天是唐嬸最為快樂的時光。那年，礦上電影院熱映《少林寺》，人山人海，可謂一票難求。唐嬸把很少來往的親戚請到礦上，憑著唐叔工作的便利，讓他們把一個和尚的故事飽飽地看了三遍，看得她小侄子整日做出武打的動作，嘿嘿嗬嗬地蹦跳個不停，像安裝了彈簧似的。她的外甥女不愧為戲曲世家子弟，竟然能完整地把《牧羊曲》唱下來，而且唱得很好聽。那讓唐嬸頗為揚眉吐氣，說話也響亮多了。多年后，我曾兩次采訪過那個外甥女。第一次，她已經(jīng)是小城劇團的當(dāng)家角兒，主演的大戲獲得全省大獎。她載譽歸來，談起她的藝術(shù)人生，還提到了煤礦的電影院。第二次，她是作為創(chuàng)業(yè)之星接受采訪的，那時小城劇團已解散，她領(lǐng)著一班姐妹上山下鄉(xiāng)唱戲，跳跳并不完全赤裸的脫衣舞，混得有聲有色。當(dāng)然，那只是那年夏日電影的副產(chǎn)品。那場電影給礦區(qū)帶來了新的氣象：一是“日出蒿山坳，晨鐘驚飛鳥”的歌聲在礦區(qū)此起彼伏，二是有三個礦山少年離家出走了，留下紙條說是要去嵩山少林寺學(xué)武術(shù)去。這些結(jié)果都是唐嬸始料不及的。

唐嬸也無法預(yù)測兒子唐龍會失蹤。錄像廳被淘汰后，唐龍整天騎著摩托車飆在礦區(qū)與銀城之間的柏油路上，呼呼呼，身邊圍起短發(fā)文身的小弟，倒賣起煤炭水泥鋼鐵啥的，摩托車后座頻繁地換著女子，就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風(fēng)。又過些日子，摩托車廢棄了，他在銀城長期包房，開始跟官員朋友和老板同道賭賭錢，奓著翅膀撲騰，走馬燈似的辦企業(yè)，昨天開公司今天辦廠明天開礦，卻欠了高利貸一屁股債。1993年的春天，唐龍來找我，說他要去南方了，他的朋友在那兒有個BP機生產(chǎn)項目需要他加盟。他戴著鴨嘴帽，大腹便便，眼圈發(fā)黑，眼窩里有著倦意。他說他一定會咸魚翻身的，說得篤定而不容置疑。我只是淡定地看著他，沒說什么。我知道他從不會向我借錢，而且怎么勸都沒用。我也知道南方并非遍地黃金，之前唐鳳先行南方，就鎩羽而歸了。我更知道“投資”是個發(fā)熱的詞，滿大街都是發(fā)家致富的好項目，有人想把海水變成石油，有人大賣月球上小地塊土地所有權(quán)，那個叫BP機的電子通訊器械相對而言比較靠譜。再說，唐龍是單身，孑然一身也無東西可騙了。我還能說什么？

我記下唐龍出行的日子，趕去火車站送他。他又像以前一樣拍拍我的肩說：漢奸，我要走了，你要照顧好我老妹哦，說著就跳上了車。當(dāng)綠皮火車開動時，我眼睛一熱，心里忽有所悟：我以前以為那是唐龍把他妹妹托付給我，想讓我跟唐鳳結(jié)婚，這會兒想來，其實他是把他的父母托付給我了，他那張犟嘴是說不出要我?guī)退疹櫢改傅脑拑旱??；疖嚌u漸消失而去，唐龍就此沒了消息。后來，BP尋呼機滿街嘀嘀響起時，我一聽到那蟋蟀般的叫聲，眼前就會浮現(xiàn)出唐龍的臉。我一直拒絕使用尋呼機，直到那種電子玩意兒曇花一現(xiàn)消失后，才慢慢不再想起唐龍。

唐龍失聯(lián)后，唐叔更愛四處蹓跶了。唐嬸愛翻看舊影集，盯著唐龍的照片，一會兒抹眼淚一會兒笑，就這樣越看越迷糊，變得丟三落四、邋里邋遢了。我和唐鳳最終確定唐嬸患上老年癡呆癥，是在她突然抱住我喊龍兒時，她喊得欣喜若狂，喊得又哭又笑，半晌才平靜下來，癡癡地坐著，嘴里哼起黃梅調(diào)：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丟下一粒籽/發(fā)了一顆芽——她嘴巴輕動著，可吐字清晰，就像在嗑瓜子，唱著唱著嘴角就流出了口水。唐鳳用手掌捂住臉，半晌說了一句：老年癡呆了……也好！這樣能忘掉一些事兒的——

8

銀城郵電大樓鐘樓敲響九下前，我已在火車站廣場抽了五支煙，在電線柱上看了五張尋人啟事，一籌莫展快焦頭爛額了。鐘聲傳來時，我遙望著遠處的鐘樓，想起教堂，忽又想起礦區(qū)嶺上的碉堡來。那個碉堡是當(dāng)年日兵留下來的，立在嶺上的樣子恍若礦區(qū)的教堂。少時黃昏，唐叔常騎車帶著我去那兒，他在空空的碉堡里呆呆地坐著像個參佛的和尚，我就滿地找子彈殼兒。我忽然覺得唐叔一定去了那兒，激動起來，趕忙打電話給唐鳳，連聲對她喊：碉堡！碉堡！唐鳳問了問我所在的方位，就掛斷了電話，不一會兒，她和她的丈夫方總就開車來了，用喇叭把我喚進車里，急急地向曾經(jīng)的煤礦駛?cè)ァ?/p>

月光很好，熟悉的山野愈來愈近。我們駛到當(dāng)年礦區(qū)的所在地，那兒再也不是煤灰飛揚的礦山，曾經(jīng)灰舊破敗的建筑物像是被風(fēng)吹去，搖身變?yōu)槌尚谐善臉淞至?。車子緩緩移動，我們沉默地看向車窗外，卻找不到當(dāng)年的礦工俱樂部、子弟學(xué)校的位置，幸好碉堡還鶴立雞群地立在嶺上。我們下了車，踩著山徑向碉堡攀去。

我們走進碉堡，果然看到唐叔。碉堡幽暗，而此時是夜晚，在一盞電光微弱的礦燈下，唐叔蹲在地上畫著什么，不知他是從哪兒找到那盞銹跡斑斑的礦燈的。我雖早有所料，但看到唐叔的身影還是嚇了一跳。唐鳳夫妻倆跟在我身后，似乎比我還害怕。唐叔贏弱如游魂，須發(fā)若亂蓬，只是瞥了我們一眼，繼續(xù)用一支又短又禿的炭筆在紙上畫著畫兒，跟劃動雞爪似的，不時悶聲悶氣咳嗽幾下。我看見他在散亂的紙上畫著江水里的獨木舟、嶺上的井架、街上的郵電所、風(fēng)中的礦工俱樂部，寥寥幾筆，就跟木刻畫似的。我見過唐叔畫過電影海報，畫過解放軍戰(zhàn)士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畫過頭裹白毛巾的人在地道里戰(zhàn)斗，那些都是用五彩的顏料畫的，而這些炭畫跟黑白電影似的。

唐鳳不說話，把眼睛直往我臉上咬。

我低聲喊：唐叔，咱們回家吧。

我喊了三聲，唐叔才抬起頭來，像在發(fā)傻：我忘了帶龍兒的照片，畫不出他，我都不記得他長啥樣了？

我想扶起唐叔，可手不敢伸出：怕他像影子一碰就散。我只能說：唐叔，走吧，回吧。

唐叔懵懵地看著我：你曉得不，我跟你唐嬸就是在這里遇見的，當(dāng)年她是知識青年……就下放在山下那個村。

我茫然，畢竟我不是有眼的蒼天，人間萬事都知道。

唐叔仍盯著我：你曉得不，我是打過龍兒的，每回他一犯錯，我就把他帶到這里，狠狠地揍他，還不許他哭出聲來。

我更迷惑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文明的父親，從沒向兒女伸過手指頭，不像醉后的礦工愛把兒子打得鬼哭狼嚎。

唐叔抬抬眼簾又說：你曉得不，你爸燒的魚，澆幾片蒜葉在上面，真香！我第一次吃你爸燒的魚就在這兒……那時我們剛轉(zhuǎn)業(yè)到礦上。

我如墜夢中，覺得唐叔可能真如唐鳳所說癡呆了，據(jù)說老年癡呆人記不住近日發(fā)生的事，卻對往事歷歷在目。

唐叔眼珠猶疑地轉(zhuǎn)動，似乎在我臉上尋找往事的證據(jù)，有著孩子氣似的執(zhí)拗和期待。

我只好點頭，表明我知道一切，可忽然明白為什么人會流淚了。

我和方總扶著唐叔走出碉堡，唐鳳拎著礦燈在前面照路。月光下的山嶺將龐大的影子投在樹林上，漂浮如海，似乎就是它們把曾經(jīng)嘈嘈雜雜的礦區(qū)淹沒的。

車浮游在夜氣里，緩緩駛動。車過山埡口時，一只黑狗忽地從地磅房的斷壁殘垣中躥出，追著車奔跑起來，邊跑邊叫。那條狗可能是礦上人家遺棄的，快要變成發(fā)瘋的野狗了。

車子越開越快，游出山野，就到了燈火閃爍的銀城。唐叔這才捧著唐鳳遞上的面包，瞇起眼睛，似乎被燈火刺著了。唐鳳低頭翻看著手機，藍藍的屏幕一閃一閃地有點鬼魅。方總像從夢里醒來，又生龍活虎起來。我知道他是個害怕黑暗、向往光明的人。他挺直腰桿，自如地撥拉著方向盤，手上一枚碩大的星星般的白金戒指熠熠生輝。我想他應(yīng)該會對此行發(fā)表下感想，果然，一直沒有說話的他開口了：那個碉堡真是個非法拘禁人的好地兒。我沒有答話，知道他曾被人綁票過，他的話被夜風(fēng)吹走了。

唐叔猛地睜開眼：噫？我的礦燈呢？

方總沒有回頭：扔了。

9

唐鳳能看得上從小怕黑的方總是個意外，至少對唐叔來說是這樣的。

很多年以前，方總還叫小方時，他的怕黑在礦區(qū)家喻戶曉。他只要一個人待在黑屋里，就會發(fā)出尖叫。他晚上很少走出家門，即便不得不出門，也會沿著街上忽明忽暗的路燈小跑，就跟溜墻根的小老鼠似的。大人們可憐他，說他那病是因他父親死于礦山安全事故造成的。那場著名的礦難是在1978年的夏夜發(fā)生的，多年后小方喝醉了對我說：那次井下塌方來得轟轟烈烈，他在床上睡覺時聽到地下一陣顫動，驚醒后發(fā)現(xiàn)桌上的老式自鳴鐘搖搖晃晃跳起舞，還當(dāng)當(dāng)?shù)厍庙懫饋怼Ｋ詾榈卣鹆?，卻沒想到黑黑的井口把他父親吞沒了。

我還記得事故發(fā)生的第二天早晨，每日準(zhǔn)時播放進行曲的大喇叭啞了，礦上人一窩蜂地往嶺上井口涌去。大人們不說話，只有幾個礦工家屬的哭聲在頭頂碎綢般飄著。我拉著唐鳳的手，跟在大人們的身后，被推得跌跌撞撞，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我以八歲的年齡，只能想到電影里日本鬼子進村時老百姓跑反的鏡頭，想到唐山大地震后礦上人聞訊倉惶夜奔的場面，但預(yù)感到一種叫災(zāi)難的東西來臨了。

我迷迷瞪瞪地跟著跑，因體胖有些氣喘。

唐鳳睜大烏溜溜的眼珠在人群中搜來搜去，忽地用胳肘搗搗我：你瞧，小方哭了！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小方光著腳丫邊跑邊哭：“爸！爸——”我想小方太膽小了。

我們趕到嶺上井口時，看見空曠平坦的煤場上，三個粘滿煤石的礦工并排躺著，不知是死亡還是碾過的緣故，他們看上去比平日瘦小單薄多了。我看了一眼就轉(zhuǎn)身跑開，蹲在地上嘔吐起來，然后跟著人下山而去。

果然，小方的父親就是遇難礦工之一，他那愛嘬牙花、愛在家后土坡挖防空洞的父親從此就不見了。至于小方是不是在那場礦難后才怕黑的，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沒有父親的孩子做任何事礦上人都是諒解的。

唐鳳瞧不起怕黑的小方，常常欺負他，直到初三時還扮鬼嚇唬他。那時，為沖刺中考，我們晚上還要上課。每每下過晚課后，唐鳳會朝我努努嘴，唆使我跟她一起尾隨小方。及至同學(xué)鳥獸散后，唐鳳會一步?jīng)_向前面畏縮前行的小方，伸開雙臂作張牙舞爪狀，大喊一聲，驚得小方一哆嗦。小方就會轉(zhuǎn)過頭來，委屈地罵道：“梅超風(fēng)——”說的就是電視劇《射雕英雄傳》中那個練九陰白骨爪的女魔頭。之后，我和唐鳳就會陪著小方回家。當(dāng)年我就想到，這種游戲已經(jīng)做過N次了，小方未必真的那么害怕，或許是裝作受驚的樣子，好讓我們護送他回家吧。

唐鳳是在開夜總會時嫁給小方的。那時，唐鳳儼然一方紅塵領(lǐng)袖，小方已經(jīng)是小煤窯老板方總。從煤炭技校畢業(yè)后，鑒于他怕黑，礦上又照顧他是礦難工人的兒子，就把他安排在技術(shù)科，幫那個癡迷下棋的老工程師保管圖紙，順便打打開水沏沏茶。當(dāng)煤礦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中舉步維艱時，他伙同附近村子的青皮無賴，在礦區(qū)主井附近開起小煤窯，據(jù)說那跟國營礦山老龍口一脈相通。因而，老工人并不待見方總，說他在挖社會主義墻腳。等商品房出現(xiàn)時，方總就在銀城買了一套兩居室，自覺地搬出礦區(qū)跟老工人拉開距離了。那時，礦上青工結(jié)婚，都在嗷嗷叫地等著礦上分配公房，而方總成了全礦區(qū)第一個購買私房的人。

我跟方總多年不見，偶然在街上相遇后，為照顧唐鳳的生意，就不時打電話邀他一起去夜總會唱歌，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是由他買單的。那時的銀城好多礦山紛紛疲軟，一些私人礦老板如雨后春筍冒出，他們揮金如土。方總意氣風(fēng)發(fā)，豪氣干云。夜總會的照明效果比碉堡好，卻也黑，方總在那里面如魚得水，一瓶啤酒下去就會跟穿短皮裙的小姐談笑風(fēng)生，就會抓住話筒不肯放手，只有在撒尿時才會拍拍我的肩：走，一起尿去！我起初不解，疑惑地看著他。他笑：衛(wèi)生間太黑！我這才想起他有怕黑的毛病，便與他一起走進衛(wèi)生間。就那么K歌K著，他與唐鳳出我意料地舉辦婚禮了。

我真弄不明白怕黑的方總怎么會開起小煤窯——那就是跟黑色打交道啊。

有一次酒后，我借著酒勁抓住他的手問：你不是怕黑么？那么你親自下過井么？

他眼神定定地看著我，笑。

我莫名生氣，抓得更有力了：告訴我，你下井時就不怕黑么？

他顯然被我抓疼了，掙脫開，卻還在笑：呵呵，再黑的地兒，不都可以亮燈么？

我無話可說，忿忿地想：這家伙真他媽的裝逼！裝啥不好，裝怕黑做啥？

可唐鳳偷偷告訴我方總是真的怕黑，他總覺得在黑暗中自己會一點點地融化掉。我并不肯信，笑說他是怕他那滾雪球似的鈔票融化掉吧。唐鳳見我不信，繼續(xù)絮叨說：就因為這毛病，方總愛在收視率低得可憐的銀城電視臺出鏡頭，無論新聞訪談節(jié)目，還是花錢打廣告，不放過一個露臉的機會。他還把那些視頻錄下來，在家里來來回回地播放，觀賞，對個人形象和拍攝效果評頭論足。而且方總愛出席場合，不能容忍別人把他當(dāng)作透明人。

這世道怪事太多，我見怪不怪，隨口敷衍著唐鳳。

唐鳳憂心忡忡地問我：你說小方是不是有病呀？

我笑：我怎么曉得？我又不是精神科醫(yī)生。

唐鳳跳起腳：漢奸，我曉得你一直瞧不起小方，初三上晚課時，你就愛在路上嚇唬他，還是我陪著他護著他回家的呢！

我被她的高腔炸迷糊了，很想說：不是你嚇唬他的么？可沒說出來。做記者多年，我早就明白一個道理：有些事情即便剛剛發(fā)生，真相都難尋，只有每個人眼里的真實，何況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不過，這樣看來方總害怕被黑色吞沒，是有可能的。

當(dāng)然，這些事唐叔是不知道的，他在聽到唐鳳要跟方總結(jié)婚時瞪大眼珠，像是被雷劈了?？杉毤毾雭?，我覺得他們的婚姻未必是個意外。

10

唐龍曾經(jīng)跟我說過一件事，我寧愿相信那是個意外，如果這世道還有“意外”的話。

我并不懷疑那件事是唐龍?zhí)摌?gòu)的，是為他埋怨唐叔尋找借口。當(dāng)時，他說起那事時，全身顫抖，手臂憤怒地揮舞著，卻嗚嗚地哭了。我曾見過他被附近村子的少年打倒在田壟間，嘴巴腫脹，滿嘴流血，卻沒有流淚，而是朝我笑，叮囑我：漢奸，你小子別把這事說出去哦——那時，對礦山少年來說，被人打翻在地是可恥的。我相信鱷魚的眼淚，覺得那事不應(yīng)該是唐龍編造的，而且他從沒跟別人說過，沒有造謠生事的可能。

唐龍說的那件事發(fā)生在清明前后，我依稀記得那時節(jié)他出走過三天，才被唐叔找了回來?？商讫堈f，其實那次唐叔瞞著礦上人和唐嬸，帶著他坐大輪去了老家江心洲。一路上，唐龍很興奮，他還沒坐過大輪，也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唐叔卻垂頭喪氣，像個被押解回號子的囚犯。唐龍說，唐叔在路上只跟他說過一句話：我?guī)闳タ茨隳棠?，你得認祖歸宗！唐龍對這句話有些生疑，他一出生就被告知爺爺奶奶都已過世，江心洲上沒有親人了。但他沒有問，他沒有跟他爸心平氣和交流的能力，只會以自己的沉默對抗父親的沉默。

到了江心洲后，已是傍晚。唐龍又倦又餓，他走過細沙流動的沙灘，看見許多木板樓沿著青石路鋪排成長長短短的巷子，心里莫名擔(dān)心會迷路。終于，唐叔在一間破舊的木樓前站住，然后蜷縮著身子跪了下來，一動不動，像被凍住了。唐龍不知所措，看看他爸，又看看舊木樓，再看看街面，擔(dān)心有人會路過，幸好空蕩蕩的街上靜寂無人。

不一會兒，舊木樓的小窗戶里亮起燈，一個皺紋很深的阿婆走了出來。她看見唐叔一愣，癟嘴動了動，但沒說出話來。

唐龍聽見他爸小狗般嗚嗚地哭，就像風(fēng)在喉嚨里盤旋。

阿婆嘆了口氣，啞著嗓子說：哦，你總算回來了……起來吧。

唐叔仍跪著，把頭埋得更低，匍匐在地。

阿婆上前把手搭在唐叔的肩上：啊，都夠苦的，別折磨自個了……起來啊，進屋吧。

唐叔站了起來，把唐龍推到阿婆面前。阿婆看著唐龍，伸出手試探了幾下，才摸住唐龍的頭，哦哦地笑了。唐叔這才拉著唐龍，跟著阿婆走進了一燈如豆的木樓里。

那天晚上，唐龍吃了阿婆煮的面條，還有三個荷包蛋，那是用魚湯水煮的，真香。他還聽到他爸跟阿婆說了半宿的話，聽出阿婆果然是他的奶奶。

唐龍第一次說起那件事才8歲，等他再次跟我說起那事時已經(jīng)28歲了。他說：他恨他爸六親不認。他知道奶奶是前國民黨將軍的姨太太，爺爺早就去臺灣了。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他爸是在夜晚跳進大隊部偷偷蓋上公章，才得以參軍的。為了不影響自己和子女的前程，他爸就斷了跟奶奶的音訊，對人聲稱自己是個漁民家的孤兒。我這才知道當(dāng)年唐叔為什么會偷偷往江心洲寄錢，為什么愛騎著自行車亂逛了。

唐龍其實跟唐叔一樣，是個不擅長傾訴的人，傾訴會把內(nèi)心的壓力分擔(dān)出去，而沉默會讓那份心里的重量更沉重。他顯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的母親和妹妹。如若唐鳳知道這個秘密，健忘而又信口開河的她會把它說出來，而且會用嘲諷的口氣說：不會吧？就那么個屁大的事，還要藏著掖著，把老頭子折磨了一輩子？真是有??！她還會說：英雄莫論出處，草根也可以一夜暴富、網(wǎng)上躥紅呢——唐鳳相信任何新鮮事物，相信505神功元氣袋、101生發(fā)劑、腦白金，相信電視新聞、網(wǎng)絡(luò)事件，就是不肯相信過去。

我沒有把這事兒告訴任何人，即便在唐叔提起老家江心洲往事時，也沒有露出口風(fēng)。其實，如果在碉堡里仍找不到唐叔的話，我就要踏上江心洲之行了——而唐龍會不會去了那個沙洲呢？

11

我陪著年老的電影放映員去看電影了。

我到唐叔家接他時，唐鳳一家三口都在，難得團圓，還呈現(xiàn)一派祥和的氣氛。唐鳳沒有跟唐叔陷入一見面就激怒對方的慣例中，而是在陪著唐嬸說話，有幾分幼兒園阿姨哄騙小朋友的模樣。她的兒子在陪唐叔討論電影《小兵張嘎》中漢奸霸吃農(nóng)民西瓜的細節(jié)，看來那小家伙惡補了老電影，做足功課了。果然，小家伙在開門時就悄悄告訴我，說他媽讓他看了好幾部老片子，讓他跟外公尋找共同話題，為此承諾給他買一輛山地自行車。他是坐在電腦桌前，一邊吃薯片喝可樂，一邊以快進的方式看完的。平日日理萬機的方總也來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動漫片《貓與老鼠》，咧著嘴傻笑。我進去后，跟唐嬸裝了一陣兒子，聽她咬著耳朵向我告密，說我老婆不給她吃飯，幸好年輕的保姆不在。接著，我跟方總對抽了一支煙，陪唐鳳的兒子說了幾句不疼不癢的話，就帶著唐叔走出了家門。

唐叔早就知道我要帶他去看電影，之前捯飭了一番，亂蓬蓬的胡子刮掉了，花白的頭發(fā)又梳得油光水滑了，中山裝又筆挺了，多少有些曾經(jīng)的電影明星的范兒。他顯得有些激動，臉上浮出暗暗的紅暈，還有密謀般的竊喜和羞澀。

唐叔一下樓梯，就像個孩子：那個誰……今天是啥電影呢？

我笑著告訴了他電影的名字。

說實話，這個電影我是經(jīng)過慎重挑選的，現(xiàn)在的影院很難找到適合老年人看的影片了。

唐叔喃喃地重復(fù)了一遍電影名，滿意地點點頭，急急地向前走，被風(fēng)灌得咳嗽起來。

我上前扶住他：唐叔，莫急，不趕點兒。

我想在上車之前教育唐叔，便笑：唐叔，以后就別亂跑了哦，再跑，我就找不到你了。

唐叔羞愧地搓搓手，呵呵地笑：嗯，我跑不動了。

我不好再說什么，總不能教育他向我學(xué)習(xí)，做一個在生活中晃來晃去的人吧。

現(xiàn)在的影院比礦工俱樂部豪華多了，如果說以前的電影院是千人共瞻的大禮堂，那么現(xiàn)在的影城是由一個個小放映廳組成的蜂巢。以前我們在電影院里同看一場電影，共做一個夢，現(xiàn)在的影城可以同時放映不同的影片，讓人各取所需、各做各的夢了。我買了一筒爆米花，扶著唐叔走進6號放映廳。放映廳的小格局讓唐叔有些失望，可猩紅的人造革沙發(fā)椅又讓他小心翼翼。他坐定后問我：你還記得礦上電影院散場的樣子么？我哦了聲搖搖頭，心想那應(yīng)該就像一條條魚從夢里擠出來的場景吧。唐叔細聲細氣地笑了：那時電影一散場，電影院里就會一片呱唧呱唧響，那是觀眾離場時木椅板放下的撞擊聲，就像……就像江里的浪花兒。我沒想到唐叔會說出這么詩意的話來。

燈光在鈴聲之后突然暗去，電影開場了，仿佛喧囂的銀城一下子被推遠了。屏幕上，一個個激動人心的場景風(fēng)起云涌起來，一位位令人敬仰的人物栩栩如生起來。我在黑暗中聽見唐叔發(fā)出吃吃的聲兒，那是在緬懷和感嘆。我聽著看著，腦海里閃過有關(guān)唐叔的片片斷斷，就像鏡頭浮現(xiàn)而過，恍惚是一場關(guān)于唐叔的電影。

當(dāng)燈光再次亮起時，我看見唐叔捧著爆米花，靠在椅子上睡著了。他打著細弱的呼嚕，腳下白白黃黃的爆米花灑落一地。我輕輕搖醒他，我說：唐叔，電影散場了。

朱斌峰，魯迅文學(xué)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32屆學(xué)員，安徽文學(xué)院第四屆簽約作家，曾于《鐘山》《青年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西湖》《山花》《延河》等刊發(fā)表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選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