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
2018-11-26 11:04:48大頭馬
山西文學 2018年9期
大頭馬
“我的狗死了。”
第一個電話打來的時候他剛準備瞇一會兒。如果不是同事有急事說要回家一趟，他這會兒本應(yīng)該已經(jīng)結(jié)束夜班，到家睡覺。“睡一覺一切都會迎刃而解?！边@是他常對電話那頭說的，半夜打電話來的人本來就會因為身體的疲憊導致激素水平下降，情緒陷入低谷，所以這么說也沒錯?！跋人X，醒來再說?！彼v。而這時已經(jīng)是早上八點，他就沒法再這么說。
“嗯？是怎么死的？”于是他問。
“我不知道。大概是吞了什么東西。”
電話那頭的聲音聽上去不年輕了，他判斷是一個老頭，約莫五六十的年紀。
“是公狗還是母狗？”
“公狗?！?/p>
“現(xiàn)在呢，你在干嗎？”
“什么也沒干。我坐在家里客廳，它躺在我面前?！?/p>
他想了想，應(yīng)該怎么說，“需要我?guī)兔袆游餀z疫站的人來嗎？”不，這不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情。“你感到傷心嗎？”從電話那頭的平靜語調(diào)來看，對方并未處在較高等級的自殺預警狀態(tài)，似乎也不應(yīng)該這么問。他在心里給這個電話規(guī)定了一個時限——他們得把更多的時間放在那些更緊急的電話上。不過早上的電話總是最少的，一般人很少在早上想到死。他看了眼時間，決定繼續(xù)陪對方聊聊。
“嗯?！彼f，然后等待。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開口道，“我不知道今天早上要吃點兒什么。”
“怎么？”
“以往我都是牽著它出門，現(xiàn)在我不知道該怎么出門了?！?/p>
“您是做什么的？”
他試圖分散一下來電者的注意力。
“我……我退休了。退休前我是一個工人?！?/p>
“您沒有子女嗎？”
“有，不過……唉?！蹦沁呄萑腴L久的沉默，過了半天才開口道：“我想自己待一會兒。謝謝你了?！?/p>
對方掛了電話。
這是常有的事。大部分給他們打電話的人不會直接坦露想死的念頭，他們只是需要在陷入某種困境時跟人說說話。
他愣了半晌，然后擱下電話。
幾乎是立刻，第二通電話就響起來了。
他接了電話，那頭沒出聲，于是他說，“喂？”
“你好。”
“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幫助你的？”
“我很難過。”
“怎么回事？和我說說?！?/p>
“我丈夫……他……”那頭沒說兩句就開始啜泣。
哦，多半又是一位遭到家庭暴力的女性。這類的電話總是很多。
“他怎么了？”
“他離開我了?！?/p>
“因為什么？”
“是他們強迫他走的?！?/p>
“他們是誰？”
那頭沒有回答，又是一陣小聲的哽咽。
他想自己問得太著急了。往常他不會這么著急，第一步是和來電者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建立聯(lián)系。他在心中小聲默念三遍。
“半年前我給你們打過電話?！蹦穷^忽然開口。
“是么？”
他在腦海中搜尋這個聲音，每天的電話太多，他們通常只會對來電者進行兩次回訪，確定對方的后續(xù)狀況。三天后第一次，一周后第二次。大部分人在一周后都會放棄自殺念頭。當然了，他并不確認——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救活過哪個人，他只是確保在一段時間內(nèi)他們沒有死。
“那時我丈夫打我打得厲害?！?/p>
“我記得你。”他其實沒有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
“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所以給你們打了電話。”
“但是我記得你走出去了?！彼囍鲆恍┍匾闹e。
“謝謝你那時候……”
“不，我沒做什么，你是靠你自己……你知道嗎，你現(xiàn)在也可以?！彼ψ屪约旱穆曇麸@得積極。但他這會兒實在是有點兒累。
“我找了一份工作?！?/p>
大部分處于婚姻暴力中的女性遲遲無法走出困境是因為她們?nèi)狈Κ毩⑸畹哪芰?。有相當一部分無法經(jīng)濟獨立。
“哦？太好了，你找了什么工作？”
“借錢做了點小生意。我開了一個炸雞店。”
“是嗎？生意怎么樣？”
“剛剛起步，店的位置不錯，還算有人氣。”
“那不是挺好的。”
“嗯?！?/p>
那邊又沉默了。于是他繼續(xù)問，“所以你后來和你的丈夫怎么樣了？”
“我出院后在我娘家住了一段時間?！?/p>
“他呢？”
“沒人照顧他，我又回去照顧了他幾次?！?/p>
“他怎么了？”
“他坐輪椅，沒法生活自理，我一周去看他兩次，幫他準備些飯菜，打掃屋子。后來開始做那個店，我就請了個人去。不過每次都被他打走了。”
他漸漸弄清了。電話那頭是個約莫三十多歲的女性，丈夫因為身患殘疾常年坐輪椅，極度的不安全感導致了強烈的占有欲。這是他暴力行為的來源。他自己不工作，也禁止妻子工作。和一般的家暴情況不同，她遭受的虐待得不到親友的援助，人們的同情心總是先天放在看似弱勢的那一方。甚至包括她自己。殘疾成了合理化丈夫一切虐待行為的借口。
“是我沒做好。我總想著重新來過……”
他沉默了。
他起初分配到晚班的時候以為晚上的事情少，可以容許他繼續(xù)想想數(shù)學題，或者是發(fā)發(fā)呆，看看書什么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晚上才是干預中心最忙的時候。周五尤甚?！昂谏瞧谖灏 ！蓖赂袊@，他聽了會解釋道，根據(jù)全國的電話頻率數(shù)據(jù)顯示，不管是什么電話，周五總是最多的。“這是一個樣本錯覺?！彼v?！案呃蠋煟焕⑹菙?shù)學專家。”他聽了也就是笑笑，剛來的時候同事們都會半客套半真誠地捧他兩句，時間久了，也就忘了他原來的工作是在大學教數(shù)學，把他當作他們中一位普通的自殺干預熱線接線員了。
實際上，他和其他接線員還是不太一樣。遇到再崩潰再危急的事件，只要把電話轉(zhuǎn)到他這兒，他總會保持一如既往的理性口吻，安撫住對方的情緒，確定問題，保證安全，給予支持。
產(chǎn)生自殺念頭的人都是因為生活中遇到了無法跨越的障礙。但是無法跨越的障礙往往只是眼前表面的那個問題，當跨過這道障礙之后，他們需要面對的可能是更長遠、更根本的問題。比如現(xiàn)在這一位。
脫離家暴環(huán)境之后的女性往往需要面對重新獨立生活的問題，而她呢，她需要解決的是自己對依賴者所產(chǎn)生的過度的同理心。
“我還是愛他的。沒有他我活不下去?！彼f。
“不，你不是愛他，你只是因為內(nèi)疚?！彼届o地說，“他離開你可以活下去，你離開他也可以活下去，不要沉浸在想象中。你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在家?！?/p>
“時間不早了，今天炸雞店不營業(yè)嗎？”
“營業(yè)的?！?/p>
“那你快去店里，今天是他們送走他的第一天，我們先從今天開始看看好嗎？”
他等待著。
過了許久，電話那頭終于傳來一句，“好?！?/p>
“三天后你再給我打個電話，到那時我們再看看你會不會這么想，我們打個賭。我打賭你不會?！?/p>
“……好?！?/p>
掛上電話他看著桌前貼著的一張風景照發(fā)呆。那是他來這兒工作前上一位接線員留下來的，其實應(yīng)當說是一張明信片，上面用英文寫著“Iceland”，畫面里是青翠欲滴的青山和氤氳的彩虹?！氨鶏u？那不該是個冰天雪地的地方么？”有回同事趴在他桌前問他，“這應(yīng)該是冰島的夏天。冰島是個地理多樣性非常豐富的地方，既有青山，也有冰湖，還有火山和平原?！薄案呃蠋?，你懂得真多。你去過？”“沒有?！?/p>
沒有。他去過印度，看過恒河上漂浮的尸體，跟隨當?shù)氐亩U師修習過六個月的禪修。去過西班牙，在高迪的圣家堂里從日出坐到日落，觀察光線穿透彩色玻璃在空氣里形成的變化。去過南美，在智利的百內(nèi)公園徒步五日，到達那座最為著名的百內(nèi)三塔時，殘留的晚霞的余暉正撫摸著他的耳垂。他還去過美國——他就是從那兒出發(fā)的，在離開東岸的那所大學，去了他原本計劃要去的各個地方之后，他又回到了那個校園，他站在平時散步的那棵樹下，思考了很久很久很久，那棵樹的葉子由綠轉(zhuǎn)黃，又由黃慢慢飄落和泥土結(jié)合為一體，在雪花壓彎枝丫之前，他回來了?；氐搅怂?jīng)最熟悉的城市。
不過，他還沒去過冰島。
第三個電話響了五次時他才接起來。真的是有點累，今天他還想保留些力氣做些事。
“我要殺人。”
對方口吻來勢洶洶，鎮(zhèn)靜中壓抑著激動。他心里“咯噔”一下，困意一掃而空。
“你要殺誰？”
“我要殺三個人。第一個，我們機械廠的廠長。第二個，我們縣政府的副縣長。第三個，是我老婆?！?/p>
“你為什么要殺他們?！?/p>
“這事兒不好說。”
“怎么不好說？”
“我不能讓你知道?！?/p>
“你可以說給我聽聽?！彼f，“我們這里對來電者的信息是絕對保密的，你不用害怕?！彼秩鲋e了，保密是有條件限制的。
“不，我不能告訴你。”
“你不用告訴我具體的。”他換了種舒緩的語氣，“你看，你打電話來，肯定是想說點兒什么對嗎?！?/p>
“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就是想說，我要去殺人。”
還有的聊，他喝了一口水。
“我理解，你這么做肯定有你的理由。不過……你想過沒有，你殺了他們，你也會死?！?/p>
“我沒打算活了?！?/p>
“你可以活的。你不一定要死啊?！?/p>
“我不一定要死，他們必須死！”
“你不殺他們，他們也會死，每個人都會死?！?/p>
“他們必須今天死！”
“可是你也想今天死嗎？”
“他們不死，我也活不下去了?！?/p>
“所以你是想活下去的對嗎？”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能再跟你說了，我要去了！”對方著急要掛電話。
他看了看墻上的鐘，快到中午了。
“你吃飯了嗎？”他趕緊問。
“沒有。”
“那你先給孩子做頓飯吧。以后恐怕就沒機會了?！彼囂?。
“孩子在她爺爺家。他們會給她做的。”
試探成功了。這是一個有孩子的男人。勸阻他打消念頭的成功率提高了許多。
“你不去看看她？”
“我都安排好了?！?/p>
“你怎么安排的？讓她爺爺奶奶養(yǎng)她？”
“我留了一筆錢給她?！?/p>
“夠她用到什么時候？”
“我不知道，我只有這么多了。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p>
“你還能做很多。你可以撫養(yǎng)她，到她考上大學，能夠獨立生活?！?/p>
“我……我做不了，我做不了了……”那頭的聲音顫抖起來。
“為什么？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能幫助你的人比你想象得多。”
“我都試過了，不行的，不管用的，沒辦法了。”
“我不相信，你跟我說說？”
他花了好一會兒才從對方斷斷續(xù)續(xù)的描述中搞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這男人本是縣里機械廠的高級技師，老婆和副縣長勾搭到了一起，被他發(fā)現(xiàn)了，去縣政府鬧過沒轍，廠長反而懾服于政府關(guān)系把他開除了，丟了飯碗，家中只有一個老父親——前些年剛生了一場病把家里積蓄消耗光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走投無路，老婆要離婚，他在當?shù)匾矝]有任何繼續(xù)生存下去的能力。人生走到了盡頭。
總是這樣，打電話來的人誰不是人生走到了盡頭呢。
“我不能再跟你多說了。刀子我都備好了?！彼Z氣又強硬起來，好像這通電話反而幫他梳理清楚了脈絡(luò)，恨意又起，心意已決。
“你就靠一把刀能殺得了他們?nèi)齻€？”
對方猶豫了一下，“我先去廠里宰了那頭豬！”
“那等你再去殺另外兩個，他們早獲得風聲跑了?！逼鋵嵥睦锵胝f，估計你都出不了工廠大門。
“不會的，我知道他們下午在哪兒私會，那狗男女哪有閑工夫知道這些！讓他們快活吧……我在那里已經(jīng)備好了炸藥?！?/p>
他心里一驚，伸手把桌上的手機拿近了一些。他們會給來電者分這么幾個等級，有自殺想法，有自殺計劃，已有自殺做法。大多數(shù)來電者只是有自殺想法，這個等級的來電者多半是一時沖動，經(jīng)過一段時間規(guī)勸會慢慢放棄自殺念頭。而眼下這位，已經(jīng)處在最高預警等級。干預中心除了主臺一般還有輔臺，一旦主臺發(fā)現(xiàn)來電者處在危險狀態(tài)，會通知所有人，這時輔臺就會幫助收集信息，必要時報警施救。
但現(xiàn)在，這里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禁焦躁起來。干預中心夜班三個人，白班兩個人。剛請假回家的小李，他一直就覺得不靠譜。年輕人，總想著玩。另一位白班同事是個五六十歲的老大媽，退休閑著沒事才跑到這里來做一份不賺錢的工作。她雖然對這工作挺熱心，但沒什么時間觀念，有時到了中午才晃晃悠悠過來。今天呢，到現(xiàn)在也沒見人影。
“高老師，咱們這里，就數(shù)您最專業(yè)。”平常他們老這么跟他說，他有回實在忍耐不住，冷冰冰地回了句，“我只是按時上班，按需要做事，也沒什么?！彼麄円布傺b沒聽出他的潛臺詞。畢竟這工作確實沒多少工資，來做就已經(jīng)是出于公益目的，他也沒有更好的理由指責別人什么。
“那也不一定成功。你想殺他們，他們早該覺察了。”他盡量拖延時間，同時在手機上按了1，1……
“不會的，他們不知道。這事兒我到現(xiàn)在就和你說了?！?/p>
“他們對你做了這些，心里總該有點兒什么，肯定一直在提防你。兔子急了還要跳墻呢。”
“他們心里有什么也不會把我逼到這個地步！”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他按下了最后那個0，然后說，“你餓嗎？”
“餓？”那邊愣了一下。
“你不餓我都餓了。這樣吧，你先吃頓飯?！?/p>
“吃飯？吃什么飯啊……”對方莫名其妙。
“既然你決定了，我也不攔著你了。不過你看，人總是要吃飯的。你去吃最后一頓飯吧。好好吃一頓，吃飽了才有力氣干你要干的事兒?！?/p>
那邊遲疑了。他的手放在撥出鍵上。
“最后一頓?！彼终f一遍。
“嗯，你說得也對?！?/p>
“你附近有飯館嗎？”
“有?！?/p>
“那就找個最好的?！?/p>
“嗯?！?/p>
“不過……”
“什么？”
“你吃飯的時候也不要掛電話好嗎？”
他沉默了。他等待。
“好?！彼f。
他的手最終沒按下?lián)艹鲦I。
他把電話聽筒放下，然后轉(zhuǎn)成免提模式。
他確實也餓了，他本該吃一頓早飯。今天這頓早飯他本想好好吃一頓，他前一晚已經(jīng)提前做好了，放在冰箱里。要不是今天多出來的這攤子事兒，他已經(jīng)坐在桌前，把那些盤盤碟碟拿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子上。草頭，熏魚，素雞，桂花藕。這是他老師愛吃的。老師是上海人，他剛?cè)ッ绹臅r候，老師就是用一桌本幫菜招待的他。他初時很驚奇，他是北方人，完全沒想到漂洋過海去到另一個國家，這才第一回吃到了正宗的本幫菜。
他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各種聲音，判斷對方走出了家門，然后走到了大街上，然后走進了一家餐廳。他聽出那應(yīng)該并不是多么好的餐廳，因為沒有聽到服務(wù)員迎賓的聲音，他根據(jù)男人和服務(wù)員的對話判斷那應(yīng)該只是一家小館子，甚至沒有服務(wù)員，因為對方喊“老板”。
“喲，好久不見，今天吃點啥？”
哦，他是去了一家相熟的館子。他心里又稍微落定了一些，既然對方選擇去熟識的地方，說明他還不想死。他祈禱重新走入往常的生活能幫助對方放下毀滅一切的執(zhí)念。
他終于能夠放松些，向后靠在椅子上。他太累了。他需要躺一會兒。
電話那頭傳來了點菜的聲音——沒一會兒菜就上來了，他沒點幾個菜，他確實沒什么錢了，除去留給孩子的，和準備殺人用掉的，他估計沒給自己留下多少錢。
他盯著那張冰島的明信片，在電話里窸窸窣窣的白噪音下，感覺自己就快要睡著了。
他仿佛又看到了老師。在見到老師之前，他已經(jīng)聽說他的名字十年之久了。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有一天他從一塊兒打游戲的同學那里撿到了一本書，他很快被吸引住了?！斑@本書能借我看看嗎？”“你拿去吧，我爸非逼我看的?！边@之后他幾乎再也沒有去過游戲廳。他就是在那本書上頭一次看見了老師的名字。后來，他見到老師的第一句話是，“原來您這么年輕！”對方笑了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只顧投入在公式的世界里，從來也沒想過去檢索一下老師的名字。老師少年成名，實際也不過就大了他十歲。
“喂？”電話里傳出的聲音把他從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里驚醒。
“啊，怎么？”
“我吃完了。”
這話結(jié)束之后他倆都有些不知該說什么。他感覺這頓飯結(jié)束對方的情緒已經(jīng)平復了許多。于是他試著說道，“你在進機械廠之前是做什么的？”
“嗯？”對方?jīng)]想到他問這個，便答，“做木工活兒?！?/p>
“做木工怎么轉(zhuǎn)去做機械了。”
“原理都差不多，干機械賺得多點?！?/p>
“既然如此，你也可以接著干點兒別的?！?/p>
“干點啥？”
他想了想——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說，他說，“你懂數(shù)學嗎？”
“只懂些簡單的。加減乘除，這算數(shù)學嗎？”
“算啊，怎么不算?！?/p>
“我還懂點幾何?！彼路鹂吹诫娫捘穷^說完這話靦腆地笑了一下，“幫孩子輔導功課自學的?！?/p>
“那就好辦了?！彼麤]說：其實你做木匠活兒，那就是幾何。
“怎么好辦？”
“只要你懂數(shù)學，你一定可以干點兒別的事?！?/p>
“比如呢？”
“你可以……你可以賣菜?。 ?/p>
那頭愣了，然后笑了。這回是真的。他聽到起先是生澀繼而爽朗的笑聲。他自己也笑了。
“你真會開玩笑?！?/p>
“不，我是認真的?！彼v，“你甚至能找到比干機械更賺錢的活兒。”
“可我在這個地方已經(jīng)待不下去了。”那頭似乎又痛苦起來，“你不知道……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我老婆……我老婆的這個事。只有我不知道?！?/p>
“那你有沒有想過一件事情?！?/p>
“什么？”
“其實他們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去殺人，只有你不知道?！?/p>
那頭又沉默了。
“其實他們都等著看你怎么崩潰，就等著你走到這一步呢?！?/p>
那頭不作聲。
“我覺得你這時候更應(yīng)該好好活著。你覺得呢？”
“嗯……”
他看了看鐘，“現(xiàn)在是下午一點，你孩子該上學了吧？”
“嗯?！?/p>
“去她爺爺家把孩子接回來，然后送她去上學吧?！?/p>
他說完這句話，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等待，實際上，他只等待了不到三秒鐘。
“好?！彼f。
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他掛了電話，果斷地站起來，他等不到來交班的同事和那個聲稱只會“離開一小會兒”的同事來了。他必須走了，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從抽屜里把那瓶藥拿出來揣進兜里，然后披上了外套。
電話又響了。
他已經(jīng)走到門邊，準備開門出去，又猶豫了。今天的電話怎么這么多？平常不會是這樣。
好吧。這是最后一個。
他回來，接起電話。
“喂？”
“你好?！?/p>
“還是你？”
“嗯？”
他似乎有點兒認出這個聲音，于是他說，“還是我?！?/p>
“你還沒走？”
“我正準備走?！?/p>
“哦，我……我還和我的狗待在一塊兒?！?/p>
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那個老者。
“您沒出去吃點兒東西？”
“沒有。我沒法出門?！?/p>
他聽了不知怎么有些惱火，不就是死了一條狗嗎！他心想。
不過他還是說，“總有辦法的?！彼f，“總有辦法的。”
“我不知道。有嗎？”
“您很喜歡這條狗嗎？”
“也談不上吧，就是這么隨便養(yǎng)著。”
“它死了您很傷心？”
“好像也不。”
“那您是遇到了什么別的事？”
“也沒有。一切都挺好的?！?/p>
“那……”他沒說下去，這種情況不太常見。打電話來的總是那些陷入了真正的絕境的人。但是，也有相當一部分的人，即便真的陷入了絕境，也很難講給一個陌生人聽。他不確定對方究竟有沒有遇到難題。
“我就是找不到一個出門的理由了?！?/p>
“您餓了，就該吃飯，尿急了，就該上廁所，出門哪兒需要那么多理由??？”
“是的，是的。那么活著呢？我好像找不出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了?！?/p>
“那么您想死？”
“我不知道?！?/p>
哦，那這就難辦了。一個人既不想活著，也不想死。沒有真正的麻煩，可是又沒有活下去的愿望。這太難辦了，簡直超出了他的幫助范疇。
“您可能只是需要和人說說話？”他試探。
“好像也不是，也沒什么可說的。”
唔。他沉默了。
“不如你跟我說說你吧?！彪娫捘穷^忽然說。
“我？”
“對，講講你為什么想活著?！?/p>
他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p>
他又想了想，說，“我以前有個很尊敬的老師，他后來死了?！?/p>
“哦？怎么死的？”
“自殺?！?/p>
“為什么？”
為什么？這多難解釋啊，他想。是啊，那么多的痛苦和絕望，怎么能一句話和一個陌生人解釋清楚，他想。
“因為……他是研究數(shù)學的，他工作上出了點問題?！?/p>
“怎么了？”
“他和一個學生有了戀情。那年他正突破了一個很重要的研究進展。研究結(jié)果太驚人了，別人都不相信，正好這時他的戀情曝光，他們就轉(zhuǎn)而攻擊他的人品，連帶學術(shù)成果也沒通過，教職也差不多丟了?！彼囍脺\白的語言描述。
“這太不像話了，談個戀愛而已，至于么？”那頭倒是憤憤起來。
他苦澀地笑了一下，這又該怎么跟對方解釋呢。解釋不清，越解釋越亂。
于是他說，“總之他沒承受住打擊，就自殺了。”
都是這樣的，都是沒抗住打擊，就自殺了。誰不是呢？每個驚濤駭浪的死，到頭說起來都是差不多的一言以蔽之。
“那真是太遺憾了?！?/p>
“是有些?！?/p>
“是你的老師，那你也別太難過了?！?/p>
“十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難過了?！?/p>
是啊。他說出來才發(fā)覺，都十年了。他的確已經(jīng)不再難過了。
他死以后，他遵循著他們原本計劃一塊兒要去的那張清單逐一造訪。他還活著的時候，他們原本有很多次機會可以動身，最后都因為他要做研究而沒能成行，后來那個清單就被他笑稱是他畫的餅，當他再說要去哪里哪里的時候，他就半是開玩笑半是埋怨似的說，“您又在畫餅啦！”他也沒什么反應(yīng)，下一次仍然會在半夜突然發(fā)條信息過來，“咱們?nèi)ダ锼贡景?。”于是，這個清單就越變越長。他光是勾掉那張清單，就花了好幾年的工夫。攢足了錢就上路，錢花光了再繼續(xù)賺錢。勾完那張清單，他又回到了他們以前常常散步的那個校園，站在那棵他們總是一起坐而論道的樹下，他們在那里談?wù)撨^費曼、芒德布羅集合、黎曼空間，談?wù)撨^李白、莊子、《七俠五義》，談?wù)撨^克爾凱郭爾，“信仰拒絕理解”，他問他，“數(shù)學是你的信仰么？”他答，“不，它是我的使命?！蓖炅怂麊?，“你呢？”他淺淡地笑笑，把那句話放在心里，“你是我的信仰?！焙髞?，他不再覺得對方是自己的信仰了。他慶幸沒說出來。這話太流于抒情，怎么解釋得了愛呢。
他死了之后，他老是想起小時候讀《約翰·克里斯多夫》記住的那個結(jié)尾，克里斯多夫問那個被自己救下的孩子，“孩子，你是誰啊？”
“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p>
他想著這句話，這才挨過了前五年。后頭這五年，他回了國，換了幾份工作，都覺得不安寧，最后才換到這里，盡管他不是太喜歡他的同事們，也不喜歡繁瑣的表格和數(shù)據(jù)。他也不是想救人，也不是想麻痹自己，他就是想瞧一瞧，其他人都是為什么想死，又怎樣活了下去。
嗯，十年了，他已經(jīng)來到了他死去的年紀：他的確已經(jīng)不再難過了?？伤麨槭裁催€是覺得找不到一個出口呢。大部分時候，他平靜而不痛苦，那么，他又為什么決定要去……
“我明白了。”他講。
“怎么？”電話那頭問。
“你擱淺了?！?/p>
“什么意思？”
“就像一條魚被浪沖到了沙灘上，擱淺在一小攤水域里，暫時死不了，可又活不下去。”他感覺自己說這話的聲音有些不對，一擦眼睛，才發(fā)現(xiàn)哭了。這是他死后他頭一次哭。
“好像有那么點意思?！?/p>
“但是，”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恢復一點活力，“你看，旁邊就是大海，你只要用力跳一跳，就能回去?！?/p>
“要是旁邊沒有大海呢？”
“怎么會呢？魚總是從大海里蹦出來的，它附近一定就是大海?！彼蜒蹨I抹去。
“嗯，好像是這么回事?！?/p>
“現(xiàn)在，出門吃個飯，然后找人來一起把你的狗葬了?！彼D了頓，“好好葬，讓它安心地走，好嗎？”
“好?！?/p>
他掛上這個電話，有些失神。
門被推開，請假的年輕同事和那個大媽都來了。他舒了一口氣，這回終于可以回去睡覺了。
“哎呀，高老師，實在不好意思！”
“沒事?！彼廊皇峭Ｄ歉闭Z氣，“誰家還沒有個急事呢。”
他走了之后，那位小李和那個大媽走到他的桌前，翻箱倒柜，最后在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了那盒安眠藥。
“他沒帶回去?！毙±钫f。
大媽點點頭，兩人相視一眼，似乎都舒了一口氣。
“干活吧，我還有兩個表要填。”大媽說。
“這盒藥……”小李問。
“放回去吧?！贝髬屨f。
小李把安眠藥又小心地放回到垃圾桶里，兩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對了，您是從哪兒找的這些人？”小李又問。
“我們話劇團的演員啊?！?/p>
“原來如此。不過，王阿姨，您說……咱們拖得住他一時，拖得住他一輩子？”
“盡力吧，生死的事兒，誰能保證呢?！?/p>
他們正聊著，忽然一個電話響起。他倆都嚇了一跳，小李看手機，“是高老師打來的?！?/p>
倆人一下安靜了。小李接了手機，“喂？高老師？”
“下禮拜我想請個假。”
“請假？”
“嗯，我想出趟門?！?/p>
“去哪兒啊？”
“冰島?！?/p>
“冰島……好，好。您到家了嗎？”
“到了。正準備睡覺呢?！?/p>
“好的。”他松了一口氣，“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彼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