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升君
只因和沙棗樹有過患難日月里的相濡,布衣相投的氣息,童年里相關(guān)沙棗的記憶不時地隱隱切割出記憶的蜜汁。
父親在莊子周圍栽種有十幾棵沙棗樹。有樹木院子里常有好氣息洇染,農(nóng)家的味兒才足。我家莊子后面的沙棗樹不是為抗風(fēng)沙,是為沙棗。那年月口糧短缺,沙棗是寶啊。
沙棗花香是五月的饋贈。端午節(jié),家家門樓都插沙棗花,辟邪,也為花香。米粒般小,喇叭狀嘴兒。外淺灰,口內(nèi)嫩黃,細細的小針頂著圓帽花蕊,是香源。那些艷麗的花朵春天早已開過,盛夏,矜持得像淑女提裙漫步從深閨走來。香氣兒撩人,浸淫不止,脾潤了,神醒了?;ㄏ懵〉拇迩f,人走過不自覺深呼吸。我家院子更是彌漫在濃烈飽滿的香氣里。
上五年級時,折幾枝扎成一束,空酒瓶裝水插上,悄悄放到教語文課的劉老師窗臺上。遠遠看著齊耳短發(fā)的劉老師嗅花香,臉頰紅暈,激動好久。這算是人生最初一個小小隱私,是因為沙棗花。
九月,青綠的沙棗指甲蓋大小,頂部泛白,十月你再次見到,一圈紅暈漫上。這節(jié)奏很是矜持,像書生,滿腹的詩書不知道怎樣的施放,又張揚不好。等你再一看,黃里透紅,一樹燃著的燈籠。女人娃子稀罕,提筐的,挎籃的,腰里系袋的一窩蜂擁上,邊吃邊捋,都鼓鼓的,遍鄉(xiāng)野里笑聲爽朗。
我家擁有十幾棵沙棗樹,鄰人羨慕,我們也精心看護著。這不僅僅是樹木,還是補給口糧的來源。沙棗熟的時候,伸進墻來的樹枝,幾縷紅云、白云,延伸著我少年不盡的想像和欲望。站在院子里用一根長竿就能打到沙棗。當(dāng)時我們只顧貪念吃沙棗,對于那些無籍想像、向往如風(fēng)過云影罷了。母親在地上鋪好床單,我和五姐、六姐輪流用一根長木棍敲打,“啪啦啦……啪啦啦……”落下一地斑斕,高處的就上樹去打。母親笑我像個猴子,哧溜溜就上去了。母親的表揚常讓我自足膨脹,我上樹的本事就是從小打沙棗練的。打完沙棗我們把床單四角對折,兜到一起,母親用簸箕簸去樹葉、枝梢。晾曬一兩天去水分,再裝進木頭箱子儲存起來,作為冬天和明年開春的口糧補給。木頭箱子盛放著不易生蟲,那時家里有幾個木頭箱柜是值得炫耀的。
依著沙棗的味道,我和姐姐給每棵沙棗樹都起了名字。有一棵樹上結(jié)著的沙棗,暗紅且有著紫色斑點,有斑點的地方吃起來甜蜜蜜的,我們叫它“紫斑?!?。一身紅且吃起來甜個又大的叫“甜紅牛”。最讓我們喜歡的是全身灰白,吃起來像包著一包包冰糖水,我們叫它“白冰糖”,高興時也叫“冰糖水”。 它滿足了我們食欲和對顏色的喜好,“甜紅?!?、“紫斑?!薄ⅰ氨撬笔菍λ募为?。反正就隨著我們的興趣隨意叫,沒有什么考究。有一棵樹上沙棗皺巴不說,吃起來酸澀難咽,沒一點水分,干脆就叫它“干棗兒”來詛咒它。不喜歡歸不喜歡,母親還是責(zé)令我們將它打得一顆不剩。有的現(xiàn)在也記不清名字了。那種趣味助長了我們的智力。
拾完沙棗,母親就給箱子上鎖,作為全家口糧的一部分。春天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不能由著性子吃,要與主糧搭配著度春荒。有時早餐母親用沙棗拌面,熬成糊糊,叫“沙棗子拌湯”。當(dāng)然最好吃莫過于沙棗面饃饃,將沙棗曬干、去皮、搓細,卷進面里做饃饃。沙棗面雖有點淡淡的澀,但還是被它的甜淹沒了。吃這樣的饃饃第一口會咬得很深,怕咬不到沙棗餡。狼吞虎咽不僅是饑餓,還有沙棗面的誘惑。我們早已吃厭的包谷(玉米)面饃饃,嫌它粗糙刮嗓子。一旦把沙棗摻進去,口味就好吃多了。因為包谷面粗,勁道不足,不便搓揉,最簡便的方法就把沙棗摻進去,用碗舀上,扣在蒸籠上。我們叫它“包谷面碗坨子”。饃饃蒸熟的時候,沙棗的香味散漫出來。盯著母親按份子給我們,我們圍著鍋臺喉結(jié)咕嚕咕嚕的叫。
冬閑,除了父母親全家人不用早起,起床都在早上九點多,大人從不會催娃子起床,早飯吃的遲,中午飯就減了。這幾乎是那年代操家過日月的一種智慧,省下一頓口糧,對操持全家衣食的母親該是最大的安慰。中午一家人坐在熱炕上,六雙腳捂在被窩里。被子中間放上一攤沙棗,就是午餐,母親這樣做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絲自以為是的欣喜。母親總是把好沙棗和“干棗兒”摻在一起,我們先是挑著吃鮮艷的、個大的,最后皺著眉頭把“干棗兒”也吃了。有時按份子給我們裝在各自的衣兜里。我和五姐、六姐圍著爐子,在爐蓋上燙著吃。土皮盤的爐子中間有一圈鐵爐蓋,沙棗經(jīng)過一燙,甜味劇增。弄得屋子煙熏火燎,遭母親一頓訓(xùn)斥。快吃完的時候我們都會留一手,比一比誰剩下的多,作為炫耀。多少帶有競智的味道,也啟蒙了我們居家過日子的節(jié)儉理念。
有時為打發(fā)光陰,我們圍在熱炕上輪流講故事。吃著沙棗,又和沙棗樹有著這么多的淵源,自然對于沙棗樹來歷感念最深。感念容妃娘娘,這閨中女子的閑情逸趣成就了沙棗樹在河西生長。乾隆二十五年,清軍平息南疆叛亂,功臣額色尹、帕爾薩奉旨進京受封。為感皇恩,選一美女送上。玉人嬌嬈,黃帝癡心,立封為容妃。御花園凝滯了宮中的繁華,深宮拘謹常生孤獨,而荒涼自有灑脫??v然梁園雖好,容妃總嘆息。春暖花開,容妃隨乾隆帝到御花園散心,遂傷感:“這里洛陽牡丹、江南芙蓉、關(guān)中石榴等名貴花卉應(yīng)有盡有,就是不見我家鄉(xiāng)花開十里香的沙棗樹!”乾隆細問容妃沙棗花形狀、特征,為博容妃歡心,啟用當(dāng)時軍事上的“八百里加急”,令新疆大臣向北京御花園速送沙棗樹苗。負責(zé)送樹苗的小伯克賴黑木都拉,懼怕路途遙遠,又對此做法不滿,壓根兒就不愿意去跑這趟差事。半途發(fā)動送樹苗的人造反,沙棗樹苗就沒有送到北京,流落河西一帶。
寄寓的紅塵恩愛的沙棗樹半途被劫道,容妃對家鄉(xiāng)的眷念夢斷河西。倒是成全了沙棗樹安然入贅河西,延繁起子孫來。沙棗樹像一個進京趕考的書生,在路途意外丟了盤纏,流落他鄉(xiāng)。就做一個上門女婿吧,娶妻蔭子。忙時耕田,閑事吟誦,有滋有味的過活,繁衍出一個沙棗姓氏家族。講完故事,母親唏噓好一陣。我想母親的傷感和欣慰是等同的。
沙棗和我們的緣分竟真是深厚。我家就挨著五泉林場,林場除少數(shù)白楊幾乎全是沙棗樹。出門不遠,一眼望不到邊的沙棗樹林。這些沙棗樹是為防止風(fēng)沙栽種的,穿過大片沙棗林就是沙窩。沙漠安臥在此,顯得溫厚可愛。我們脫掉鞋子滾沙坡(從沙坡頂上往下滾)、燙沙窩(六月六燙沙窩據(jù)說可治療關(guān)節(jié)炎)。沙棗沙漠相克相生,要不怎么叫沙棗樹。
沙棗熟的時候,母親、五姐、六姐常和鄰居去林場偷沙棗。只要堂姐或嬸嬸喊一聲“偷沙棗子走?”母親、姐姐立馬相應(yīng)。那時偷沙棗是公開的,沒有人覺得因為“偷”而感到不光彩?!巴怠绷松硹?,第二天見面都會意地問:“你偷得多嗎?”一陣笑或者惋惜。到了林子,撿沙棗個兒大,嘗著味道最甜的,抓住樹枝狠勁往袋子里捋。偷回來的沙棗一半是樹葉,有時半袋,有時一袋子,這要看護林員來的遲早。護林員很有意思,來了就遠遠一聲吆喊:“抓賊了!”偷沙棗的人就屁滾尿流地跑,一旦被抓住還要罰款,但最終誰也沒有被抓住過。有時候護林員沒來,就索性偷個夠。袋子裝滿了,脫下衣服,扎住袖子裝。母親怕我跑不快,被護林員抓住,不讓我去。每次半夜等到母親、姐姐回來,聽她們說護林員如何喊了一聲,她們?nèi)绾稳鐾染团???粗@么多偷回來的沙棗,常常羨慕。聽姐姐講,她們的壯舉驚心動魄,那實在是一幕幕驚險、英勇、豪邁……像看戰(zhàn)斗片子、武工隊偷襲敵人的營房一樣在吸引著我。沙棗多了還可以賣錢,一斤三分,至少可以補給家里油鹽醬醋。
生活在西北,要是沒有沙棗樹,早就被風(fēng)沙欺負死了,沙棗樹是防治風(fēng)沙的首選,抗旱,抗風(fēng)沙,耐寒暑,易活。在西北封住了沙漠肆虐的腳步,那么多沙子踉蹌在樹下。有沙漠的地方必有沙棗樹,有大片林場??上Ы鼛啄攴ツ驹焯铮硹棙淞直豢撤サ盟o幾,只有沙漠深處還見片林。
容妃大概也不會想到沙棗濟仁度荒,沙棗樹防風(fēng)治沙成為人類生存的屏障。呵呵,宮廷生活多么奢侈,誰會想到那么荒涼艱辛的事情呢!
蜀地出妖嬈,艱難、生澀、粗糲、強悍的物事大抵在西北。山光禿禿的不長草木,沙棗樹也沒有哪一棵長得直端。出地不足一米的沙棗樹,扭來扭去,十股八杈的,皴裂的皮,像爬滿無數(shù)可憎的蟲子。除了沙窩,多生長在溝渠或是閑置的鹽堿地,用鄉(xiāng)下人的話說是上不了臺面的那種。我老覺得不善言表的樹木,內(nèi)心自負,可人老瞧不上。盡管沙棗有懸壺濟世的功德,有封沙抗風(fēng)的強悍,沒有哪個公園或城市的綠化帶種植,只有農(nóng)家生活里依稀尚存。
包產(chǎn)到戶那年,莊子后面一棵沙棗樹無辜枯死,全家人還傷感惋惜好久。父親說,樹木也是有壽命的,只不過比人耐活、長久。樹身晾干找木匠做成了案板,枝條自然是上好燒柴,未了物盡其才。我們還要挖出樹根晾干做燒柴,樹有多高,根有多深,當(dāng)我們挖開泥土,根須四處伸開,氣勢酣暢地伸入地下,像龍爪盤物,泥土被摳得緊緊的。濕漉漉的,活著,像一個快要咽氣的人,周身還有微微余熱喘息??匆娏松硹棙渖娴钠D難,也看見了它的筋骨,我簌簌流下的淚水不完全是悼唁。
包產(chǎn)到戶后,田地埂上的沙棗樹幾乎全被挖光了。原來可以趕過牛車的地埂被削得面條一樣窄。農(nóng)民都把土地看做金蛋蛋,盡最大可能利用土地種上值錢的制種玉米。田埂上沙棗樹犁地擋刮牲口,也刮人,就被農(nóng)人憤憤移除了。
偶爾在人家的房前屋后也會有一棵、兩棵。沙棗的味道,偶爾有老人扯談,更多地封存在農(nóng)家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