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2年一次深入的歷算交流"/>
趙栓林 羅見今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科學技術(shù)史研究院,呼和浩特 010022)
名人尺牘歷來為史學所重視,清代距今僅過了一百多年,而書信真跡流傳至今者已屬鳳毛麟角。目前已經(jīng)出版的清代書信集,如《清代名人書札》[1]《小莽蒼蒼齋藏清代學者書札》[2]等雖有部分歷算家書信手跡,但極少論及歷算內(nèi)容。歷算家書信散見于專著、叢書、文集、譯稿、雜著之中,搜集倍感困難。雖個別著作者有所提及和引用,如李迪[3]、劉鈍[4]、郭世榮[5]等,但目前尚未見專題研究。
歷算書信的整理與研究是作者目前從事的主要研究課題之一。從歷算家通信來考察清代天文歷法和算學內(nèi)容的演進,深入了解學術(shù)著作的形成、學術(shù)思想的變化,有助于理清清代科學進程。乾嘉時期,考據(jù)學盛行。在注解校釋古代典籍的過程中,古代歷算問題的校注解讀也成為這一時期學者們的主要學術(shù)工作之一。通過信札交流學術(shù)思想和看法,在當時較為普遍,但留存至今的書信手稿卻十分難得。
焦循(1763—1820),字理堂,江蘇甘泉(今揚州)人,清哲學家、天算家。嘉慶舉鄉(xiāng)試,與阮元齊名。阮元督學魯浙,俱招往游。后應(yīng)禮部試不第,隱居“雕菰樓”讀書著述,十余年托足疾不入城市。博聞強記,精于經(jīng)史、訓詁、歷算、聲韻之學,著《里堂學算記》《開方通釋》《易章句》《易通釋》《孟子正義》等。在諸多天算家中,焦循書信保存相對較好。
焦循信件在《焦氏雕菰樓集》([6],頁1—269)廿四卷(簡稱《雕菰集》)較為集中,據(jù)該集27封信(第十三、十四卷27封)的主要內(nèi)容分類統(tǒng)計,經(jīng)學類11封,史志類3封,歷算類4封,其他9封,大體反映出焦循關(guān)心問題的分布情況。另外,清代學者王昶《湖海文傳》[7]收錄焦循書信4封,其中2封涉及歷算。焦循《雕菰續(xù)集》([8],頁429—479)收有信件11封,不涉歷算?!独锾迷洝?[8],頁609—708)收手札221封,其中涉及歷算者26封。在“丁巳(1797)手札”有一封“答江子屏”寫給江藩澄清誤會。上海圖書館藏《里堂文稿》[9]中有焦循書信34封,無頁碼,無卷數(shù),顯然未經(jīng)仔細整理。其中重復者有8封,與歷算相關(guān)者共4封。
當然,《雕菰集》未存致焦循信件。作者之一廣泛匯集清代科學家書信,在《明清藏書家尺牘》[10]中找到一封江藩致理堂信手跡(圖1),該信保存完整,字跡清晰,可惜未具年月。經(jīng)過仔細辨讀內(nèi)容,發(fā)現(xiàn)其中有談及數(shù)學及歷算問題的兩段,各近百字。作者還發(fā)現(xiàn),在上海圖書館藏稿本《里堂文稿》中,有一篇焦循所寫《答江鄭堂書》([9],頁79—82),恰為此信的復信,兩信有問有答,今經(jīng)甄別考釋,并列于后,以供同好共賞。
江藩(1761—1830),字子屏,號鄭堂,江蘇甘泉(今揚州)人,監(jiān)生。曾師事余蕭客、江聲,為吳派惠棟再傳弟子,與同里黃承吉、焦循、李鐘泗友善,時稱“黃江焦李”。深通訓詁,尤長考據(jù)。阮元督漕淮安時,聘為麗正書院山長。生平《清史列傳》有載。著有《周易述補》《漢學師承記》《爾雅小箋》《炳燭室雜文》等。亦工詞,有《扁舟載酒詞》一卷。江藩于嘉慶三年(1798)曾為焦循《釋橢》作序。
江藩較焦循長兩歲,揚州同鄉(xiāng),均為頗具聲望的布衣學者,為時人推重,在研究方向上有共同領(lǐng)域,所以兩人的深入交流在情理之中,這也為研究當時歷算學者的學術(shù)網(wǎng)絡(luò)和社會背景提供了一個范例。根據(jù)已有資料,并結(jié)合閔爾昌《江子屏先生年譜》和《焦理堂先生年譜》([11],頁299—359),對焦循與江藩交往和學術(shù)交流情況作一簡表(表1)。
表1 焦循與江藩交游情況表
續(xù)表1
圖1 江藩致焦循(理堂)信
本文提供江、焦書信文本,辨識江藩手稿掃描件并給出釋文,甄別焦循兩封答信抄件且合并排印,注釋兩信并疏解文意,力圖完整呈現(xiàn)信件原貌,以便學者進一步研究。
江藩信距今220多年,其人名、地名、指稱、事件等今人已較生疏,該手跡雖基本清晰,但有的字屬草書難以辨認。本文列出釋文,據(jù)《歷代名家行草字典》[12]對釋文中該字右上標出草書頁碼;對釋讀難點和人名作注,原書體字后圓括號內(nèi)標出今體字。
釋文
江子屏藩1
藩啟
理堂仁兄足下,兩得([12],頁140)手書,知起居勝常為慰。藩自入韓城相國2幕中,事煩(繁)心苦,碌碌終年3,局促如轅下駒,殊可笑也。今([12],頁47)春隨從臺(臺)麓4,四月中始回。
日下即謀納粟下闈5,至七月終,甫得考到□爾6,進場虛應(yīng)故事而已。
何文伯7來,得悉近祉,并知精究《九章》之學。我朝明算學者無過梅氏,然其書亦有未盡,所以江布衣永8有《梅翼》之作。其書今不可得,散見于《五禮通考》中。足下既([12],頁247)欲著為一書,發(fā)明梅氏之學,則江布衣之說亦不可不讀也。成書后祈示我一讀,以開茅塞。
藩近日篡(纂)《春秋解詁》一書,頗有所得,唯([12],頁126)杜預9《長歷》,心知其謬,而年根置閏,推算煩(繁)重,且史冊紀年往往疏舛,無從下手?!度y(tǒng)歷》之疏密,又遠無可據(jù)([12],頁118),如“冬,城向”10釋例一條,讀劉炫11所規(guī),不知孰曲孰直矣。未審年根置閏有何捷法,便中希見示。
汪掌庭12昆季近況若何?庾客去后有([12],頁17)消息否?紅塵十丈中,舉目□皆13,即起鄉(xiāng)思,尤不能去諸懷者,一二故人也。草此并候
文祺不一。江藩頓([12],頁457)首([12],頁470)上(印章)
注解
1 江子屏藩:此標題為《明清藏書家尺牘》編者潘承厚所加,以下為正文。
2 韓城相國:即王杰。王杰(1725—1805),字偉人,陜西韓城人,清朝名臣。初從武功孫景烈游,講濂洛關(guān)閩之學,后從陳宏謀學,日益精進。乾隆二十六年(1761)狀元,1774年任刑部侍郎,接連晉升,1786年任軍機大臣、上書房總師傅,翌年為東閣大學士,總理禮部。嘉慶帝即位,仍為首輔。在朝四十余年,卒贈太子太師,謚文端。
3 江藩北上京師,得阮元舉薦,館王杰府邸十余年,頗受王氏器重([13],頁28)。
4 臺麓:從上下文看,應(yīng)是職名。
5 納粟下闈:闈,宮闈,秋闈,此應(yīng)指辦公地點。具體言何事待考。
6 □爾:□或讀為“率”,草書污漬,難以辨識,意義暫付闕如。
7 何文伯:疑為何元錫(1766—1829),字夢華,號蜨隱,錢塘(今杭州)人。清藏書家、金石學家。監(jiān)生,官至主簿。精于目錄學,家多善本,藏書8萬卷,能詩文,龔自珍曾作詩頌其藏書?!拔牟贝?。
8 江永(1681—1762):字慎修,徽州婺源(今屬江西省)。清代著名學者,精通經(jīng)學、文史、樂律、天算、輿地,開創(chuàng)徽派學術(shù),戴震、程瑤田等皆其弟子。天算受梅學影響較大。生員出身,晚年入貢。博通古今,尤長考據(jù),頗有創(chuàng)見。著有《禮經(jīng)綱目》《律呂闡微》《四書典林》《翼梅》等。
9 杜預(222—285):字元凱,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東南)人,西晉著名政治家、軍事家和學者,滅吳統(tǒng)帥之一。歷任曹魏尚書郎、西晉河南尹、安西軍司、秦州刺史、度支尚書、鎮(zhèn)南大將軍,官至司隸校尉。博學經(jīng)籍,多有建樹。著有《春秋左氏經(jīng)傳集解》《春秋釋例》《春秋長歷》等。他是明朝之前唯一一個同時進入文廟和武廟之人。
10 冬,城向:后字釋為“向”(亦見圖2b第5面首列)。見《左傳》桓公十六年(前696):“秋七月,(魯桓)公至自伐鄭。冬,城向”,“城”用作動詞,在“向”地修筑城邑。
11 劉炫(約546—約613):字光伯,河間景城(今河北獻縣)人,隋朝經(jīng)學家。開皇(581—600)中奉敕修史,后與諸儒修定五禮,授旅騎尉。旋任太學博士。與劉焯為好友。隋末妻離子散,凍餒而死。相信偽《尚書孔氏傳》,偽造《連山易》《魯史記》等;所提出《春秋》規(guī)過之論,對后世影響大。所撰《尚書述義》《玉函山房輯佚書》已佚。
12 汪掌庭:即汪光烜,字掌庭(廷),一字震叔,江蘇儀征人。諸生,汪棣(1720—1801)次子。以文學見稱,與焦循、江藩皆有交游([14],頁59)。
13 舉目句:原稿書“□皆”后用墨點劃去,未補二字,似為“舉目皆濁”之意。
上海圖書館藏《里堂文稿》,不分卷,無目錄,亦無序跋。其中著錄焦循答江藩信抄件的兩種版本:《答江鄭堂書》([9],頁79—82)約1300字,《答江子屏論春秋歷法書》([9],頁238—240)約1000字,對比兩信,知原為一信,后者標題將江藩號鄭堂換為字子屏,實際上是前者的節(jié)略本;但刪節(jié)之外,文字又有增加,與前者互有異同?!独锾梦母濉肺唇榻B兩文由來,讀者對編輯情況亦無所知,目前只能據(jù)兩文的內(nèi)容做出判斷?!洞鸾嵦脮吩妶D2。
圖2- 1 答江鄭堂書(第1—3面)
焦循《答江鄭堂書》的節(jié)略本易名《答江子屏論春秋歷法書》,大多重復,限于篇幅,此處不予著錄,今以原抄件為主將兩篇合而為一,原文小字注解標以(),節(jié)略本所刪文句標以[],所加文句標以〈〉,可窺兩篇全貌及節(jié)略本編輯意圖。合并兩抄件全文如下:
答江鄭堂書
循頓首,[鄭堂仁兄足下,]前月得讀手書,歡慰之甚。聞撰《春秋解詁》,不知若何體例,[若何主意,]所得必有卓見,幸垂便示知一二。
承下問年根置閏之捷法,以循之愚所知,推算之例惟元人《授時》為最捷。蓋古人用積年,《授時》用實測。古人度分用奇零,《授時》度分用整數(shù)。其法詳于梅氏之《歷學駢支(枝)》第一卷。以萬分為日法,以六十萬為旬法,以三百六十五萬二千四百二十五為歲實,以五十五萬〇六百分為氣應(yīng),以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辛巳歲前庚辰年十一月己未日丑初一刻為上考,下求之準,或上考千百年,則以所求之年距至元辛巳若干年減一年,以乘歲實,為中積分。用消長之法,百年而益一分,得數(shù)減氣應(yīng),為通積。以滿旬法除之(以六為法,如揲蓍之以四),余以甲子順推之值某干支(余二則為乙丑,余三則為丙寅),即得冬至之日。然后以經(jīng)朔之法求之。經(jīng)朔為每月之朔,冬至為十一月之中氣,冬至不恒在朔1,必后朔而得之。此朔日距冬至謂之閏應(yīng)。
《授時》以二十萬〇二千〇五十分為閏應(yīng);定法以閏應(yīng)減中積分,得數(shù)為閏積;以十二月除歲實,得二十九萬五千三百〇五分九十三秒,為朔筴;以朔筴除閏積,即為相距之月數(shù);所除未盡之數(shù)減朔筴,為閏余,即所求之年。經(jīng)朔距冬至之數(shù),以所求冬至日數(shù)(即前滿旬除之,順甲子推之者)與閏余相減,得數(shù)即經(jīng)朔。或不及減,則加旬法六十日減之,余為經(jīng)朔也。冬至及經(jīng)朔之數(shù)既定,而閏月即在其中。冬至距經(jīng)朔即在朔筴數(shù)內(nèi),則無閏;在朔筴數(shù)外,則必閏一月,而后得冬至之期。如隱公庚申年庚子經(jīng)朔,距庚午冬至凡三十日,較朔筴為多,故閏十二月,而正月至朔同日也。(授時之術(shù)每歲均可為元,明末以崇禎戊辰為元,會典以康熙甲子冬至為元,近又以雍正癸卯為元)。循之聞如是,此實簡而且精,[不識尚有精捷于此者乎?]〈無過此也?!?/p>
然又有惑焉,術(shù)算之法今密古疏,如昭公二十年己卯正月己丑朔旦冬至,以《授時》法算之,為戊子日八十三刻一十四秒,[與《傳》文]〈戊子己丑〉相差一日([《傳》冬至在二月,]〈《傳》文為春王二月己丑日南至,按〉二月無冬至中氣,必為正月之偽[也]?!炊攀?以為失閏,閏更在二月后〉)。竊謂[似]當以《授時》之密法推得其所當然,更以《春秋經(jīng)傳》朔閏所可考者以推明彼時歷法,庶幾無牽合強致之病也。
〈來札言〉桓十六年冬城向杜〈氏釋例與劉氏3規(guī)過,未決孰曲孰直,循謂《左氏傳》明曰書時,故杜氏引叔弓如滕4為例。《春秋》書時不書月者甚多,其卒葬之,不月皆由闕文。此城向或由事,非一時而概之。以冬未可知者,宜博考于《春秋》全文,曲直自決于年根置閏之法,則無與矣。〉[以為閏六月,則建戍(戌)5之月可興土功。劉氏則以為不然,當以桓公十六年距至元辛巳為若干年,求得冬至之所在、閏月之所在。又以恒氣求之(即二十四氣一氣之度分),得此一年之中氣、節(jié)氣,究果閏與否?果閏六月或閏在戌月后與否?則杜、劉之曲直可判矣。顧司業(yè)6《大事表》有《朔閏表》并《長歷拾遺》等卷,言之甚詳。然隱公三年之正月朔即與《授時》不同,或所推仍本諸杜氏而未能深入耶?!端膸鞎俊酚嘘惡褚?《長歷》十卷,稱其明于算法勝杜書之前,后牽就其中,想有可觀,宜求閱之也。
循所為算學擬為三書,一曰《加減乘除說》,以緯方程盈朒等瑣雜虛渺之數(shù);一曰《方員(圜)釋》,自等邊、周徑、陽馬、鱉臑等,以法為綱,釋其義于下;一曰《勾股割員(圜)記箋》,則發(fā)明戴氏8之學也。始成平方、立方、帶縱方,共九卷,乘方五卷,于乘方之釋頗自苦心,可以為子弟教也。
愚病之身,惟讀書為好。有所自得,不覺狂喜,如貧子之獲千金。所惜者孤立獨言,疑義欲析,而良友不可即。每以此礙塞,不終誦而起。
京師華聚之所,曾有志相合而可以埤(陴)助者乎?意所欲言,書不能盡也]。
壬子冬小寒9后日行赤道南二十度〇二十九分
注解
1 冬至不恒在朔:抄本書誤,此處“不恒”當為“恒不”,即冬至總不在朔日。
2 杜氏:即杜預,見江信注9。
3 劉氏:即劉炫,見江信注11。
4 叔弓如滕:叔弓到滕國去參加滕成公葬禮?!洞呵铩罚骸罢露∥?二十四),滕子原(滕成公)卒。夏,叔弓(子叔敬叔)如滕。五月,葬滕成公?!绷硪姟蹲髠鳌ふ压?。
5 建戍:“戍”當作“戌”。歷法中有建丑、建寅等說法,如殷正建未、莽正建丑等。
6 顧司業(yè):顧棟高(1679—1759),字復初,江蘇無錫人。清朝官員,學者??滴趿?1721)進士,官內(nèi)閣中書。雍正時罷職返籍。乾隆十六年(1751)以經(jīng)學入選,授國子監(jiān)司業(yè),因年老不任職,賜司業(yè)銜。融宋、元、明各朝諸儒學談而一,著有《方儒粹語》《春秋長歷拾遺表》《毛詩類釋》《尚書質(zhì)疑》等。
7 陳厚耀(1648—1722):字泗源,號曙峰,清泰州人。早年師從梅文鼎研究天文歷算,康熙四十五年(1706)進士。歷任蘇州府學教授、內(nèi)閣中書、翰林院編修、國子監(jiān)司業(yè)、翰林院修撰等職,曾任康熙五十七年會試同考官。著有《借根方算法》《算法纂法總綱》《八線根表》《春秋世族譜》《春秋戰(zhàn)國異辭》《通表》等。
8 戴氏:戴震(1724—1777),字東原,號杲溪,徽州休寧隆阜(今黃山屯溪區(qū))人,清代著名文字學家、哲學家、科學家。乾隆二十七年(1762)舉人,1773年為《四庫全書》纂修官,1775年特命參加殿試,賜同進士出身。治學廣博,音韻、文字、歷算、地理無不精通,其哲學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著《孟子字義疏證》《考工記圖注》《勾股割圜記》等。梁啟超、胡適稱之為中國近代科學界的先驅(qū)者。
9 壬子冬小寒:壬子為乾隆五十七年(1792),據(jù)《三千五百年歷日天象》[15],該年小寒在十一月廿三日。
在討論江信內(nèi)容之前,必須先確定該信時間和地點。信中提到的《春秋解詁》、年根置閏、孰曲孰直等均在焦循回信中出現(xiàn),可斷定回信專為江信而作;焦信寫于乾隆“壬子冬小寒后”,即1792年十一月廿三日之后,信中寫明“前月得讀手書”,可確認江信寫于1792年十月(文中日期均為農(nóng)歷)。此時江藩居于王杰幕下,“四月中始回,至七月終”,確知此信在京師王杰府邸所寫。
江藩寫此信時31歲,“兩得手書”,說明兩人聯(lián)系較頻繁。江信行文口吻親切直白,并無繁文縟節(jié)。除介紹自己近況,先談得知焦循在研究《九章算術(shù)》,指出梅文鼎學術(shù)之高,清朝無出其右,但“其書亦有未盡”,介紹江永所作《梅翼》(即江永《翼梅》),建議焦循著書時參考,待書成后請焦給他閱讀,他要學習。這是關(guān)于數(shù)學的探討。
接著提出歷算問題,表明自己在撰寫《春秋解詁》,但是與杜預所作的《春秋長歷》相左,雖然不同意杜的觀點,但因涉及到“年根置閏”,計算起來非常復雜,而歷史書中的記錄卻往往是錯誤的,找不到根據(jù),感到無從下手?!度y(tǒng)歷》之精密度有疑問,《左傳》“冬,城向”的記錄與隋朝劉炫觀點相抵牾,難以判斷誰是誰非。所有這些問題,還是請焦循介紹年根置閏的捷法,“便中希見示”。
以上江致焦信兩段中,尤以詢問歷法中“年根置閏”的簡便算法為主題。
由于焦復江信有《答江鄭堂書》全抄本和《答江子屏論春秋歷法書》節(jié)略本,須先對比兩者區(qū)別:(1)從“以為閏六月”至“宜求閱之也”刪約200字歷算內(nèi)容;(2)從“循所為算學擬為三書”至“可以為子弟教也”刪約120字算學內(nèi)容;(3)從“愚病之身”到“書不能盡也”刪約80字,屬信尾問候;(4)從“氏釋例與劉氏”到“則無與矣”增加約100字歷算內(nèi)容。由此看出,后文保留了春秋歷法,刪去數(shù)學和問候語等。本文依據(jù)《答江鄭堂書》全抄本的主要學術(shù)內(nèi)容作一探討。
信中詢問江著《春秋解詁》情況,篇首回應(yīng)“年根置閏”問題,指出元人(許衡、王恂、郭守敬)編《授時歷》的方法最為便捷,接著用近千字詳加論述,出處是梅文鼎《歷學駢枝》第一卷。先講《授時歷》用實測代替古人的“上元積年”,論述的內(nèi)容依次為:
(1)采用數(shù)據(jù)(均擴大萬倍):日法=10000;旬法=6×105(干支周期);歲實=3652425(回歸年);氣應(yīng)=550600?!妒跁r歷》以365.2425日為一年。
(2)確定上考時刻:在元世祖至元十七年辛巳歲(1280)前庚辰年(1279)十一月己未日丑初一刻。《授時歷》從至元十八年(1281)實施。
(3)求出“上考”前某年距此時刻所差年數(shù):(上考前年數(shù)-1)×歲實=中積分。再用“消長之法”,即考慮修正值,每過百年增加1分:中積分修正值-氣應(yīng)=通積。
(4)以“滿旬法除之”,做以60為模的同余運算,與大衍求一“揲之以四”法類同。所得余數(shù),按六十甲子順序,讀出它的日干支,就是該年冬至日。
(5)經(jīng)朔法:每月朔日叫做“經(jīng)朔”,冬至為十一月中氣,冬至總不在朔,一定在朔日之后。朔日距冬至的時間叫做“閏應(yīng)”?!妒跁r歷》閏應(yīng)=202050。
(6)定法:閏應(yīng)-中積分=閏積;歲實÷12=朔筴295305.93,這是《授時歷》朔望月數(shù)值的萬倍;閏積÷朔筴=相距月數(shù);未除盡數(shù)-朔筴=閏余,即所求之年。
(7)確定經(jīng)朔:(前以60為模的同余運算所得)以所求冬至日數(shù)-閏余=經(jīng)朔。當不夠減時,就加60再減(仍然是同余算法),即為經(jīng)朔。
(8)冬至及經(jīng)朔既定,閏月便在其中。冬至距經(jīng)朔在朔筴數(shù)內(nèi),則無閏;在朔筴數(shù)外,則必閏。這就是《授時歷》以無中氣之月為閏月的方法。
以魯隱公二年庚申(前721)閏十二月為例,說明無中置閏的道理。
焦循總結(jié)說,這個方法簡單而且精確,沒有比這更加精確而快捷的了。
但是,還有疑問,《左傳》魯昭公二十年己卯(前522)冬至日與用《授時歷》法算得的結(jié)果相差一日,焦循認為還是依據(jù)《授時歷》精密的方法推出結(jié)果來,再用《春秋經(jīng)傳》可考的朔閏記錄,推求當時的歷法,這樣就可以避免牽強附會導致的錯誤。
杜預認為《左傳》桓公十六年(前696)閏六月,到冬天“建戌”之月就可以動土,故魯桓公就在向地筑城建邑。但劉炫卻不同意他的觀點。解決的辦法是計算從這年(前696)到至元辛巳(1280)共有多少年,算出冬至、閏月的干支日,求每個節(jié)氣的長度,再算得該年各中氣、節(jié)氣,是不是該置閏?該年是不是閏在六月,或閏在建戌月之后?于是杜預和劉炫誰是誰非就可以判斷出來了。
顧棟高司業(yè)所編制的《春秋長歷拾遺表》有《朔閏表》《長歷拾遺》等卷,講得詳細。然而魯隱公三年(前720)正月朔卻與按《授時歷》算得的不同,或許由于所推出的仍然是按照杜預的方法而沒有能夠深入吧?!端膸鞎俊酚嘘惡褚摹堕L歷》十卷,認為算法比杜預的高明,如果一定要搞清楚,此書應(yīng)有可觀之處,可以拿來讀一讀。
焦循接著介紹自己編寫的三本數(shù)學書:一是《加減乘除說》,講方程、盈虧與各種數(shù);二是《方圜釋》,講等邊形、圓形、陽馬、鱉臑等,以定理為綱,接著是定義;三是《勾股割圜記箋》,闡發(fā)戴震的《勾股割圜記》。剛寫成平方、立方、帶縱方,共九卷,乘方五卷,對后者的解釋頗費苦心,可以作為教材。至此,信中學術(shù)問題論述完畢。
清代科學家書信研究是一新領(lǐng)域,歷算家信件猶如陽光下的一滴水,折射出那個時代從事科學研究的人們五光十色的真實思想和生活,極富魅力。
作者是從科技史學科的需要來搜集和釋讀清代歷算家尺牘的,起初從科技與社會(STS)的視角進行研究,后來認識到,這種工作其實屬于歷法史、數(shù)學史、傳記研究本身,找到一篇內(nèi)容充實的科學家信件,不啻于發(fā)現(xiàn)一篇新的科學著作。
220年前,兩位造詣深厚、各有所長的學者江藩和焦循就歷法問題進行了一次內(nèi)容深刻的對話,展示了他們的科學素養(yǎng)和廣博的學識,信中涉及歷法名詞、基本概念和數(shù)據(jù)、算法公式、歷法史、先秦經(jīng)籍與人物、歷史記錄以及后世與清代研究學者對不同學術(shù)觀點的批判等,內(nèi)容豐富多彩,給后人留下了諸多研究空間。
江藩信中兩度提及“年根置閏”,焦循信中開篇承續(xù)此話題,詳述《授時歷》“無中(氣)置閏”的方法。那么,“年根置閏”與“無中置閏”是什么關(guān)系?首先須說明,“年根”是歷法計年的起點,“年根置閏”與“年終置閏”不是一回事。其次,《授時歷》“年根”可定在任意一年,與先秦時代就出現(xiàn)的“年中置閏”也不相同?!澳旮瞄c”與“無中置閏”命名的側(cè)重點有別,據(jù)此信知其方法和結(jié)果是一致的。另外,先秦歷法史上置閏方法經(jīng)歷過重要改革[16],信中杜預認為《左傳》桓公十六年(前696)閏六月,這就涉及“年中置閏”,需要專題研究。兩信中若干具體問題也需進一步探討。
焦循寫此信時年方29歲,博聞強識,雄心勃勃,他一心一意讀書、做學問,“惟讀書為好,有所自得,不覺狂喜,如貧子之獲千金”,成為生動的自我寫照。當然他也經(jīng)歷了艱苦的探索,“孤立獨言,疑義欲析,而良友不可即”,人們看到,對于獨立的研究者,學術(shù)寂寞如影隨行;“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信中他渴求志同道合者相助,希望求教于“曾有志相合而可以埤助者”。
致謝感謝評審專家的修改意見。感謝上海東華大學陶培培老師協(xié)助查閱相關(guān)資料,感謝鄔珍老師幫助辨識草書難識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