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漫畫家斯坦·李去世了。作為開啟漫畫“白銀時代”的作者,他與杰克·科比創(chuàng)造的一系列超級英雄,使當時已漸趨衰落的科幻漫畫重新煥發(fā)生機。1961年的《神奇四俠》,1962年的《蜘蛛俠》給了DC漫畫的“超人”系列一記猛擊—那些付不起藥費、追不到女孩、抗拒自己成為超級英雄的毛頭小子,成為美國人大肆追捧的新偶像。
漫威漫畫是時代的產(chǎn)物,也是美國主流文化的產(chǎn)物。從冷戰(zhàn)至今,超級英雄的敵人的身份不斷變換,他們的自我認同也逐漸陷入混沌。如果日趨走下神壇的超級英雄能夠摘下面具,人們見到的將是傳奇的開始,還是神話的終結?
漫威漫畫公司推廣新漫畫的唯一絕招,就是派一個熱情寒暄、套話連篇、活力四射的人出門“公關”,這個人就是主編斯坦·李。
身為主編,每一格漫畫里都有他精力旺盛的影子,有時咄咄逼人,有時善良友好。他還長期泡在“讀者來信”的頁面上,時不時對競爭對手“冷嘲熱諷”。
斯坦·李還喜歡“爆料”幕后情況,讓讀者窺探編劇、畫師云集的“開放式辦公室”。當代名流忍不住一擁而入,甚至連電影大師費德里科·費里尼和讓-呂克·戈達爾都造訪過漫威的辦公室。然后,斯坦·李會火速在“讀者來信”里花上巨量篇幅來渲染一番。
那是DC漫畫的超人宇宙擴張的年代。而漫威宇宙突然“寒武紀生物大爆炸”,這里擠滿了穿著制服的全新英雄:神奇四俠、綠巨人、蜘蛛俠、雷神、X戰(zhàn)警、奇異博士、夜魔俠和復仇者聯(lián)盟……他們都在短短三年內涌現(xiàn),并立刻擁有了大量的讀者。更重要的是,漫威同時獲得了文化上的聲望。
當時的《時尚先生》(Esquire)雜志報道,漫威的超級英雄在美國的大學校園里已經(jīng)成為了一大現(xiàn)象。超過5萬名大學生成為“蜘蛛俠粉絲協(xié)會”的成員,并把蜘蛛俠視為他們最愛的“革命性英雄”。斯坦·李也成了大學巡回演講的???。
漫威漫畫成功的秘訣,嚴格來說絕不是內容的成功。它和DC漫畫一樣,本質上都是穿著緊身衣的角色從第一頁打到最后一頁。但是,漫威開始捕捉到青少年的感受,并利用“思維定式”將它表達了出來。
斯坦·李和杰克·科比發(fā)現(xiàn),自戀的青少年希望在漫畫里看到自己。于是他們“對癥下藥”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宇宙,其中充滿了自戀的青少年,或者舉止像自戀青少年的成年人。
DC英雄都是一些步入職場的成年人:綠燈俠是一位試飛員;閃電俠是警察兼科學家;超人是《星球日報》首席記者,書呆子模樣還是偽裝的。再看漫威的蜘蛛俠彼得·帕克,他是一個愛抱怨、被同學排斥、如假包換的書呆子。X戰(zhàn)警,那種青少年的孤獨感、虛無感,是被變種人的形式包裝后依然滿溢出來的青春期味道。
漫威的超級英雄展示出了DC超級英雄所缺少的東西:人情味,或者說確定的個性。當時的超人和其他DC英雄的舉動,多出自未經(jīng)深思熟慮的責任感,和與生俱來的無私精神,而漫威的角色個個帶上了事先設定好的個性,更精確一點,叫“人格障礙”。
因此,火焰人約翰尼·斯通,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只要有一點點被人小瞧,立刻就會大發(fā)雷霆。綠巨人這個暴脾氣完全是憤怒的產(chǎn)物,而且看起來和科幻文學的起源《弗蘭肯斯坦》莫名類似。蜘蛛俠的行為動機主要是對叔叔的死深感內疚,并且大量的時光都用來自哀自憐—這種不情不愿的英雄在DC漫畫里幾乎找不到,那里每一個平凡角色都渴望穿上緊身衣。但在漫威漫畫里,英雄們一肚子不樂意,還喋喋不休地吵個沒完。
漫威的超級英雄展示出了DC超級英雄所缺少的東西:人情味,或者說確定的個性。角色個個帶上了事先設定好的個性,更精確一點,叫“人格障礙”。
到1967年,漫威漫畫的銷售額已經(jīng)逼近DC漫畫。斯坦·李下了一個精明的賭注。他的故事有效地討到了充滿荷爾蒙和腎上腺素的美國青少年的歡心。他知道比起DC的“超我”,讀者們一定會選擇漫威的“本我”。
斯坦·李和漫威漫畫、后來的漫威影業(yè),本來就是娛樂工業(yè)的一部分—不僅要“蹭熱點”來反映社會現(xiàn)實,也要對讀者進行心靈安慰。在漫威漫畫剛剛名聲大噪的日子里,冷戰(zhàn)是美國人無法避及的話題。
《神奇四俠》第一本里面,Reed Richards 和他的三個伙伴因為宇宙射線而獲得超能力。故事時間正好是1957年,蘇聯(lián)發(fā)射Sputnik衛(wèi)星,加加林成為第一個進入外太空的地球人。所以,他們的當務之急就是代表美國趕超蘇聯(lián),時不時言辭羞辱一下鐵幕對面。Commies(communist party member的蔑稱)是漫畫里面隨處可見的詞。
綠巨人浩克的誕生,也源自蘇聯(lián)間諜的破壞活動。科學家班納的助手是一個名叫Igor的蘇聯(lián)間諜,在實驗室里故意造成伽馬射線的輻射,意外促成了綠巨人的誕生。這個長得就非常“反派”的家伙,聽命于鐵幕后的神秘人士,他們的目的是竊取美國的核機密。
漫威宇宙里,最堅定的反共人士是鋼鐵俠史塔克。作為一個億萬身家的實業(yè)家,他想為祖國解決越南問題。漫畫中對北越的刻畫,則是冷戰(zhàn)時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刻板印象—兇殘的紅色游擊隊。而且,鋼鐵俠還跟社會主義陣營里的各種裝甲“惡棍”們混戰(zhàn),黑寡婦也在此時第一次出場。中國也在這場斗爭中出現(xiàn),因為其中一個反派叫Mandarin(普通話)。
當然,在2008年漫威電影《鋼鐵俠》上映時,蘇聯(lián)間諜消失了,史塔克也不是被越共捉住的,他的主要敵人依然是美國的主要敵人—不過是“911”之后的,塔利班?!癕andarin"自然也沒有了,漫威發(fā)現(xiàn)中國電影票房市場容量巨大以后,干脆把電影的首映式放到了北京太廟。
而且,超級英雄之所以能夠身為“超人”、心系祖國,也是由于漫畫作品為他們設計了“道德父親”。這位道德父親不一定和超級英雄有血緣上的關系,但是他會撫養(yǎng)他們長大,同時是主流價值觀的完美化身。像蜘蛛俠,剛獲得超能力的時候,首先想到通過力量偷雞摸狗,博佳人一笑。當他放任罪犯逃逸,自己無所作為,他也并不認為自己要承擔任何責任。
直到這個罪犯殺死了他的叔叔(養(yǎng)父),彼得·帕克才追悔莫及。叔叔臨死前對他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由此成為他心中的道德律令,督促他懲惡揚善,對罪惡絕不可能視而不見。
X戰(zhàn)警、地獄男爵、刀鋒戰(zhàn)士受盡人類的歧視,卻依然無怨無悔地保護人類,正是因為他們的父親的“教誨”。刀鋒戰(zhàn)士和地獄男爵都由人類撫養(yǎng)長大,X戰(zhàn)警有著共同的道德之父:X博士。
這里的父親形象,起著拉康理論中“父之名”和“父之法”的作用。父親的勸誡成為超級英雄的行為準則,特別是隨著父親的死亡,準則不再面臨更改,成為永恒且不可逆的存在,最終成為超級英雄心中的絕對律法。是這一道德父親,將尼采式的“超人”,轉變成娛樂工業(yè)里符合大眾期待的“英雄”。
時移世易,英雄也不再那么像“英雄”了。他們更像是“反英雄”。這種角色在20世紀60年代的創(chuàng)作中已經(jīng)成了一股潮流?!胺从⑿邸辈⒎欠疵嫒宋?、反面角色,而是他們的命運變化正在對傳統(tǒng)的價值觀進行“證偽”。他們的身份可能卑微瑣碎,對宏大的政治和道德概念冷漠淡然,但動機并不邪惡。
典型的作品,像1956年的小說《麥田里的守望者》,1961年的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都勾勒了“反英雄”—普通人的生命歷程。而在科幻漫畫里,正是1962年的蜘蛛俠帶領一眾超級英雄逐漸“走下神壇”,這也是斯坦·李和漫威的歷史意義所在。
無論是“超我”式的神,還是“本我”式的鄰家男孩,當他們面臨反英雄的思潮時,同時都需要解決一個根本上的問題:既然英雄并非天生注定,他們該如何看待“救世主”這個無可更改的身份?
“救世主”的存在,暗示著一些對立關系的存在:圣與俗,永生與死亡,神與人。耶穌就是將這些對立關系連接起來的中間項。他是神之子,也是人子。他的肉體是人,靈魂是神。他在《圣經(jīng)》中宣稱,“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著我,沒有人能到父那里去?!?/p>
在科幻漫畫里,超級英雄和耶穌的作用一樣,是作為唯一的中間項存在的。他們對抗或者體現(xiàn)世界關系里固有的文化沖突,并通過自己的行動解決結構上的問題。如果沒有超級英雄的救贖,大都會永遠腐敗滋生,哥譚永遠墮落黑暗,紐約將被毀滅無數(shù)遍。
進一步的問題是,超級英雄出身微末,走向英雄的反面,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必然關心人類。如果他們不想或者不能成為耶穌,那么人類作為這一鏈條末端的“大眾”,該如何被對待?
科幻漫畫在20世紀80年代后期才出現(xiàn)真正嚴肅意義上的解答。1986-1987年,阿倫·摩爾、大衛(wèi)·吉布斯為DC創(chuàng)作了漫畫《守望者》,并獲得了1988年的雨果獎?!妒赝摺方鈽嬃顺売⑿鄣母拍?,故事講的是幾位退休的超級英雄為了調查一起好友死亡事件,重出江湖,最后卻不得不面對另一位好友發(fā)動的、毀滅人類的陰謀。
《守望者》中的超級英雄要么是普通人的“Cosplay”,要么已經(jīng)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它影響了此后超人、蝙蝠俠作品的內容走向和思想深度。相對于漫威漫畫“英雄反思”主題的淺嘗輒止、爆米花味十足,《守望者》提出了一個后現(xiàn)代式的虛無主義命題:反思英雄—生命的本質在于謊言,只有為人類樹立共同的假想敵,他們才能茍活在建立于謊言之上的烏托邦中。
文明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同樣的矛盾屬于超級英雄,也屬于政客、精英以及那些啟蒙與被啟蒙者、拯救與被拯救者。
有些超級英雄打敗假想敵,有些超級英雄把自己塑造成假想敵。超級英雄的制服、面具、武器……所有的偽裝,本身就是一個彌天大謊。他們用一個又一個的謊言編織了也許本來屬于虛妄的、人類的“期待”,而恰恰是 “小丑”—這個“蝙蝠俠”故事里最為陰險多智的惡人,希望揭開蝙蝠俠的面具,用真相來摧毀虛假的秩序。
時至克里斯托弗·諾蘭的《蝙蝠俠:黑暗騎士崛起》,超級英雄的神話外殼已經(jīng)逐漸斑駁脫落。《黑暗騎士崛起》指向了人類的真正需要—對真相的不需要。在這個意義上,超級英雄其實是西部片的“變種”,約翰·福特的電影《要塞風云》和《雙虎屠龍》都表達過同樣的意思:為了讓蠻荒開化,謊言必須提升為真相。
也就是說,文明建立在謊言的基礎上。同樣的矛盾屬于超級英雄,也屬于政客、精英以及那些啟蒙與被啟蒙者、拯救與被拯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