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留山上的記憶

陳洪金

他留山是滇西北永勝縣境內(nèi)的一座山。在很久以前，就聽說過他留山上充滿悲涼色彩而氣勢磅礴的墓地和古城堡遺址，聽說過他留人獨特的串“青春棚”“過七關(guān)”的婚姻習(xí)慣。前不久，我和專門研究他留人的朋友去了一次他留山，在那里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徘徊五尺道

踩著清晨的露珠，在他留山的西南部，我們沿著崎嶇的山路遠遠地看到一條陳舊的石板路，殘破，充滿了滄桑。朋友指著那條路說，這一條古老的石板路穿過他留山，這就是五尺道，自秦漢以來，它見證著茶馬古道的歷史。五尺道分為兩支，一支向南，從一個叫做永濟橋的地方，經(jīng)大理通保山去緬甸，另一支向西，由麗江過中甸往西藏達印度。

在他留城堡的東面，我們走到一座石崖下，沐浴著順坡上的清風(fēng)，仰起頭看到明末清初北勝土知州高斗光在他曾經(jīng)棲息過的地方清逸地寫著的“棲云洞”，因為字體是草書，被當(dāng)?shù)厝苏`認(rèn)為“梅云洞”，并且一叫就是數(shù)百年。在洞中，清朝時期權(quán)傾滇西北的土司高斗光寫下的對聯(lián)“誰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的禪意，讓人充滿了無限的向往，引得凡是到過他留山并且有幸一睹的頓生感慨，對“引真龍到此”的狂書產(chǎn)生了許多想象。這一切都是五尺道留給我們的東西，隨著茶馬古道上的駝鈴聲起落，因為五尺道的輝煌而輝煌，因為五尺道的沒落而沒落，與他留山的興衰密切相關(guān)。

走在他留山零零星星的村落中，五尺道就從他留人的屋檐下經(jīng)過。站在青灰色的屋檐下，我們幾個人一時之間都沉默了，彼此都在沉思。我看到從身邊走過的村里人，不由得想：他們在自己的世界里默默地生活著，在時間的片斷中，生活平靜地流過他們的額頭。這世代留守在他留山上的人，在這座山上悲歡離合，在這座山上喜怒哀樂，在這座山上生老病死，在這座山上失意蹉跎，來往他留山的人在他們眼中，似乎都與他們無關(guān)。

這也是一種生存的境界。

天色漸晚，一輪夕陽向著山頂泊落，他留山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耕作的村人、靜穆的屋群、隱匿的飛鳥、正在山坡上吃草的馬匹和四處彌漫的炊煙。所有的紛爭、所有的角斗，都被拋在山外的路途中了，進入他留山的人，都用善良面對他們的善良，用真誠面對他們的真誠，用寧靜面對他們的寧靜。沒落的五尺道上，歷史把它的另一面展示給了我們，通過認(rèn)識歷史的隱藏，許多到過他留山的人，都在他留山中悟出了人生真正的禪意。

他留山的靈魂

蘭紹龍是他留人的杰出人物，至少，我是這樣認(rèn)為的。這次，我們一群人在那個名叫雙河的地方游走。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走進了蘭紹龍的家。

房里已經(jīng)站滿了人，屋里的火炕上坐著和家修老部長，與他一起坐在炕上的是另外一個當(dāng)?shù)氐乃羧耍掷锬弥裁礀|西，因為人多，我就沒有進去，在外面的廊檐下找了一個草墩，坐下來歇腳。

突然，一個聲音從屋里傳出來，就像一股清流從我的耳畔淌過。我被這美好的音樂給震住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擠進屋里，重新審視奏樂的人。

坐在炕上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他留人，褐色的臉龐，低著頭，很專注地?fù)芘掷锏臉菲?。他手里拿著一件很小的樂器，顯然，那是三弦的一種，旁邊的人介紹說，那是小三弦。他那滿是碎碎的裂縫的手指，在那細(xì)細(xì)的弦上出乎意料地滑動著，他留人常年不熄的火在炕上燃燒著，照在他的臉上，告訴我那是一個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許多風(fēng)雨滄桑的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極為普通的他留漢子，能用自己的手指，通過自己的心靈，對山上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每一滴泉水、甚至是每一粒沙子的情感，以音樂的方式，從他的小三弦、葫蘆笙、口弦中表現(xiàn)出來。在他的樂器里，我分明看見了篝火，看見了舞蹈，看見了山精，看見了愛情，看見了婚姻，也看見了飛鳥和牛羊在山林間留下的痕跡。

聽說，就是我們眼前這位名叫蘭紹龍的老人，十三歲時在山里挖了一棵紅栗樹，自己制成了現(xiàn)在為我們演奏著的小三弦，開始了他的戀愛，伴隨著他翻山越嶺穿村過寨去串“青春棚”，成家以后，又伴隨著他在田間地頭耕耘生活，以后的幾十年里，他就拿著這只小三弦，從村里演奏到村外，從村外演奏到縣城，從縣城演奏到了麗江慕名而來的外國人面前。

這不知名的音樂，正是他留山靈性與靈魂的化身，也許，剛到他留山的人，一下子走進他留人數(shù)以萬計的墳山，再看看山坡上寂寥的村落，就會對他留山發(fā)出感嘆，覺得這是一座正在沒落的山。但是，只要是有幸聽到這清遠的音樂的人，一定會被它那充滿了對生命的感悟與熱愛的情愫所感染。

夜色里的蜜語

但凡到過永勝縣他留山的人，肯定都想見識一下他留人奇異的串“青春棚”的婚俗。根據(jù)他留人的婚姻習(xí)慣，他留少女十四歲成年以后，舉行過成年儀式，她將住進父母專門為她所設(shè)的“青春棚”里，單獨居住。在這里，她要先后單獨與七個不同的小伙子連續(xù)睡上七個晚上，他留人認(rèn)為，如果只有一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就像獨木橋一樣難過去，如果只有兩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則會像一根筷子一樣用完之后就很難再有機會在一起了，如果只有三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就像鍋莊石一樣不穩(wěn)當(dāng)，如果只有四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就像織布架子的四只腳一樣搖搖晃晃，如果只有五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就像葫蘆笙的五個孔一樣各吹各的調(diào)，如果只有六個晚上有小伙子來，就像紡車一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如果七個晚上都有小伙子來，就像用七根木頭搭成的秋千一樣蕩來蕩去。在這七個晚上，每過去一個晚上，他留人就叫過一“關(guān)”，七個晚上就算是過了七“關(guān)”，小伙子也一樣，必須連續(xù)七個晚上到七個不同的姑娘的“青春棚”里去過夜。在他留山，只要是過了青春期的青年人，都要過了七關(guān)，才有談婚論嫁的資格。因為過七關(guān)，他留山多了許多美滿的婚姻，“青春棚”為他留山增添了神奇和美麗，越來越為外面的世界所稱奇，讓世人對他留山充滿了向往。

我們?nèi)ゴ啻号锏臅r候，夜色正濃，四周的群山寧靜得像一個正在沉睡的夢，我們的神情卻漸漸地興奮起來了。

我和幾個他留小伙子打著手電筒走在漆黑一片的山路上，天上只有幾顆沒有被云遮住的星星詭秘地看著我們，四周的山上，也有手電筒的光三五成群地閃爍在山腰上。走了大約二十分鐘，我們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樹下面停了下來。路從東向西緩緩地呈坡狀下降，在靠路邊的一道大門口，小伙子們停了下來。看來，這戶人家肯定有女初長成！三個小伙子每人點燃一支煙，到大門邊去推了推，門扉被主人從里面給插了門栓，小伙子們商量了一陣，其中一個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頭，在大門旁邊一間耳房背后的墻洞上輕輕地很有節(jié)奏地敲了幾下。

原來，他留少女的閨房就在旁邊！門吱呀地響了一聲，開了一條僅能讓一個人進去的縫隙，我們還沒有看清楚姑娘的容貌，三個他留小伙子便一個緊跟一個地進去了，有些激動的我跟著他們也溜了進去。

他留少女把小伙子引到她的房間里坐下來，可能是因為人太多了，她略微顯得有些拘束，小伙子們便用他留話跟她輕聲地談著，微黑的臉上寫滿了熱望。慢慢的，姑娘的臉上有了一些笑容，小伙子們說話的聲音也漸漸地大了一些，顯得有點激動。過了一會兒，其中兩個小伙子說了句什么后就出來了，屋里只留下一個他留小伙子。

兩人坐在床沿上，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彼此的目光碰了一下又移開了。然后雙方又不由自主地將目光碰一碰，姑娘開始害羞起來，低了頭，看著自己的膝蓋，不做聲。最后還是小伙子有一句沒一句地找話題，莊稼、收獲、羊群、山泉以及山外不斷變幻的世界，在他們的言語中用繽紛的色彩打破了這沉靜的氣氛，姑娘偶爾偷偷地看一眼小伙子，又迅速地低下頭來，羞澀地跟他說話。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的目光水一樣溫柔地覆蓋了彼此的全身。小伙子從衣袋里拿出一塊手表，拉過姑娘的手，輕輕地給她戴上了，姑娘便拿出她親手用火草織就的腰帶，遞給他。小伙子接了腰帶，藏進褲袋里，顯得很愜意。

夜色更濃了，姑娘站起身來，關(guān)上了門，拉熄了燈，她的屋子里便在一片漆黑中安靜下來。

目睹青春棚后，我們各自回去歇息了?？墒巧钜馆氜D(zhuǎn)難眠，于是我輕輕地爬起來，推開大門，想出去看看。只是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只能模糊地看見遠山的輪廓，雨后的空氣帶來不遠處的林濤聲和松油的清香，偶爾，也有一兩只螢火蟲無聲地飛過，讓人銘記這里是我曾經(jīng)向往著的他留山。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