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底層敘事中的“存在主義”
——以鄭小驢小說集《蟻王》為例

◎ 張瓊方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文學院）

“80后”群體成長在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的劇變時期，諸多復(fù)雜的原因使得這一代人成為了“最艱難的一代”。一方面這一群體萌生了當下社會普遍蔓延的小資產(chǎn)階級夢想，另一方面他們又程度不同地產(chǎn)生歷史虛無主義以及社會性的“失敗”感，造成了人生的混亂與虛無。由此，本文聚焦“80后”作家鄭小驢的作品，嘗試從薩特的存在主義角度切入，探析“80后”底層人物與自我、他人以及社會的關(guān)系，考量新興底層寫作的意義及文學史價值。

一、自為的存在——選擇與迷失

鄭小驢小說集《蟻王》筆下的“80后”底層青年都是“自為的存在”，在人生之路中也都能進行自由的選擇。然而，他們僅僅是在自身意愿的基礎(chǔ)上去選擇去行動，并非能得到理所應(yīng)當?shù)慕Y(jié)果。讀者從中看到了他們的奮斗之殤，也瞥見了他們掙扎迷失之下的“本質(zhì)”。

縱觀鄭小驢的中短篇小說集《蟻王》中的人物，他們在各自故事的原點，無非是一張張不著痕跡的白紙，體現(xiàn)著關(guān)于人的“存在”先于“本質(zhì)”的哲學。作者在建構(gòu)文本時并非按照線性時間的邏輯敘事，經(jīng)常插敘和補敘。于是，《可悲的第一人稱》中“我”的“開始”并不在拉丁，而在北京?！拔摇笔菐е鴫粝肱c憧憬來到都市的，但“我”卻無法預(yù)料“我”在這座城市的命運，對于即將發(fā)生的一切，這時的“我”僅僅只是存在著?！稑寯馈返碾p重主人公是一對兄弟，兩者或在綁架親人之前或在經(jīng)歷親人之死前也都只是單純的“自我”?！度肭铩分械那锛t，同樣是“存在”在先，“本質(zhì)”在后，在用行動使得人生走向毀滅之前，“她”只是一個平凡的農(nóng)村女孩?！顿澝涝姟分械摹拔摇敝皇且粋€來自貧窮家庭的大學畢業(yè)生?！断佂酢分械男●R若非是達哥失蹤遇難，仍舊也只是個小跟班。這些人物在文本中出場時僅僅是有著靜態(tài)的身份屬性，仿佛是出色的演員，安然地等待著“自我本質(zhì)”的揭幕?！按嬖凇毕扔凇氨举|(zhì)”，小說中的人物在以行動來塑造自己的本質(zhì)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而此時彰顯自我的白紙之上，仍未有或黑白或彩色的涂鴉。

“存在先于本質(zhì)”，即是“自我”先于本質(zhì)，人的本質(zhì)是建立在“自我”基礎(chǔ)之上的。當這些“80后”底層人物以一種靜態(tài)的身份屬性出現(xiàn)時，讀者當然沒有任何的觸動。但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80后”底層也開始通過自身的“自由選擇”來塑造著自己的特質(zhì)。《贊美詩》中的沈齊以一種卑鄙無恥的方式對待異性同租者，《蟻王》中的小馬則自為地選擇為達哥、鐵滾復(fù)仇?！犊杀牡谝蝗朔Q》中的“我”由于在北京受到戀情、事業(yè)的雙重打擊，毅然而然地決定逃離城市?！?9號”莫名其妙被囚禁于監(jiān)獄，卻也基于自己的物欲做出了自由的選擇，留在此地享受著衣食無憂的一切?！按嬖诩催x擇，選擇即自由”的法則在小說的人物中已成為一種必然律?！断佂酢分写┎辶巳饸⑷耸录旱谝黄鹗录?，兇手因為金錢就選擇殺害了醫(yī)生。另兩起則同是一個未滿十四歲的少年，僅僅出于自身想法既殺了黑幫老大的兒子又殺了故事的主角，還用略有稚氣的聲音叫喊著：“殺人不犯法”。①《入秋》中的“秋紅”也充斥著自身意愿上的“自由選擇”，復(fù)歸城市又重返鄉(xiāng)村。作者筆下的這些“80后”底層人物無疑是對存在主義關(guān)于“存在先于本質(zhì)”、“自由選擇”的最好詮釋。

出生于80年代，成長于世紀之交的“80后”正好處于中國社會全面轉(zhuǎn)型的劇變時期：計劃生育政策的實施，市場經(jīng)濟的開放，后現(xiàn)代消費文化的發(fā)展。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對于絕大部分“80后”來說，他們的父母都屬于兩個階級：工人階級和農(nóng)民階級。②“80后”的成長況味中，不再有為父母階層自豪的優(yōu)越感，取而代之的是對人生低起點的無奈或自卑——他們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從一出生就喪失了全部的優(yōu)先權(quán)。但是正因為這個原因，他們改變身份與處境的意愿更強烈。而鄭小驢筆下的人物，也正是在自由選擇的基礎(chǔ)上，迷失于追逐小資夢的行動中，同時也瞥見了自我的本質(zhì)。

他們帶著看似堅不可摧的自信來到經(jīng)濟發(fā)達的都市，企圖在物欲橫流的世界中求得自己的安生之所?！顿澝涝姟分兄魅斯忌洗髮W，期望著能改變命運，改變貧窮的家庭生活，卻連一份工作都未曾得到，主人公隨著贊美詩的聲調(diào)起伏走失在都市這座圍城中。在《可悲的第一人稱》中，小婁從家鄉(xiāng)來到人人心向往之的北京，苦心工作與女友存了20萬，這是他的全部，曾經(jīng)帶給他一絲在城市扎根的希望，最終連同瘋狂的樓市一起崩潰了。主人公何去何從？我們未曾得知。而作為“蟻”的小馬，也有對成為“王”的幻想，當然，這幻想不僅在女人也在自我生命面前破碎了。秋紅回城后的種種不適以及父母對她的價值利用使得她無法親近城市，現(xiàn)實擊碎了她的城市之夢，而回到鄉(xiāng)村后她又開始自暴自棄，放縱身體欲望。她的人生迷失在了城市與鄉(xiāng)村，也迷失在了敗葉枯黃的悲秋。小說中人物迷失在縈繞自身的逐夢幻境之中，卻也以他們?nèi)松壽E畫出自我的本體符號：蟻族或底層。

但是人的行動與選擇畢竟是人作為自我存在決定的，故“80后”底層必須承擔由此而來的全部責任：《可悲的第一人稱》中，小婁承受了藥材毀壞帶來的物質(zhì)與精神的雙重損失；《槍斃》中的李秋生參與了搶劫毫無疑問要遭受法律的懲罰；《天鵝絨監(jiān)獄》的主人公失去了獨立思想與精神自由。秋紅則與親生父母徹底決裂，又因養(yǎng)父的死亡而心生愧疚，更使自己成為了不潔之人；《蟻王》中的小馬也以自身的死亡為兩次復(fù)仇行動承擔了后果。小婁、沈齊、秋紅或是小馬，他們以為只要勤勞、努力和忍耐就能看到美麗新世界，卻未曾想到一路前行，迎面而來的是萬丈深淵。這些人物通過進軍城市的自由選擇與行動完成了自我塑造，而作為“自為的存在”在沖擊城市這一過程中不可避免地迷失了方向，這毫無疑問是當下底層青年命運的縮影和隱喻。

二、他為的存在——糾葛與失敗

個體的人僅僅是社會中的一員，熔爐般的社會既有“自我”的存在，也有“他人”的存在。薩特認為，“我”和“他人”同樣是具有“本質(zhì)”的思想實體，人在與他人相處中總是試圖保持自己的主體地位，從而把他人看成是自己支配的對象?！白晕摇迸c“他人”的關(guān)系在鄭小驢筆下，體現(xiàn)為“自我”與情人、與父母、與陌生人之間的糾葛，顯現(xiàn)出了真實鮮活的“80后”底層的生存狀態(tài)。

《蟻王》的8篇小說當中，“他人”不少是以“情人”身份出現(xiàn)的。小馬單戀著洗頭店的服務(wù)員細妹，而細妹早已身有所屬，由此又牽引出另一個“他人”——即殺害了達哥的黑疤老五。小馬的復(fù)仇之心使他殺害了老五，卻在與細妹的親密接觸中屢次想起這段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黑疤老五的陰影越來越大，整個天空都是他的影子?！雹塾纱?，這段期望已久的親密關(guān)系不僅破裂，還將“我”的自信擊落得一敗涂地，間接導(dǎo)致了“我”在另一個“他人”手下的死亡。在與“他者”糾葛的過程中，“他人”的存在也向“我”揭示我的存在,“他人”成為了自我認知的必要途徑。小馬在與細妹發(fā)生關(guān)系并即將大功告成之際，被細妹一把推開。他無數(shù)次幻想自己是個“王”，也無數(shù)次在“他人”的揭示中明白自己僅僅是一只“蟻”。最具諷刺意味的是，小馬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兇手，這個孩童輕易地用石頭拍死了小馬，故事以他的死證明了小馬的自我認知。在《可悲的第一人稱》中，作為“他者”的李蕾，其離開不僅結(jié)束了“我”和她的感情，也帶走了“我”的夢想，“我”唯有回到鄉(xiāng)村慰藉心靈的創(chuàng)傷，而小烏因為有了“我”的孩子，使我又不得不再次回到城市?？梢?，“我”的本質(zhì)不僅由自我決定，也在“他人”的牽扯下任“他人”擺布?！顿澝涝姟分械摹吧螨R”作為承載著家庭希望在大城市摸爬滾打的年輕人，在與異性同租者的相處中，沒有擦出所期待的愛情火花，反而在與“她”的對比當中，更加凸顯了主人公的卑微。于是，這一“他人”便成為其走向變態(tài)的導(dǎo)火線?！吧螨R”開始在她的水中下藥，深夜進門偷窺，甚至對她實施了暴力侵犯。主人公已經(jīng)從“他為的存在”中由卑微淪落到了無恥齷齪?！八恕币泊嬖谟谛≌f《槍斃》和《天鵝絨監(jiān)獄》中。前者不僅表現(xiàn)在李秋生搶劫時受到唆使，也表現(xiàn)在行動之后得到了“他人”的嘉許，也即李秋生的搶劫行動更多的是由“他人”主導(dǎo)的。后者中的“他人”則貫穿小說主人公走向墮落的全部過程中，無論是“58號”還是“穿灰色西服的人”都在誘惑我加入充斥著極權(quán)主義卻又萬分舒適的牢籠。

最全面的表現(xiàn)了“自我”與“他人”關(guān)系的應(yīng)是小說《立秋》。秋紅遭到城市親生父母的拋棄，被殘疾人夫婦收養(yǎng)，生活在鄉(xiāng)村，與“他人”的關(guān)系變得更加錯綜迷離。在故事中，每個人物都有絕對的自由，養(yǎng)父母有養(yǎng)育孩子的自由，親生父母有尋回女兒的自由，而秋紅既有回城返鄉(xiāng)也有放縱欲望的自由。由此這些人物必然無法相融，那么“自我”與“他人”便形成了互相換位的“奴役”關(guān)系。在知曉身世真相之后，秋紅與“他人”的關(guān)系轉(zhuǎn)向沖突和對立。明知家里沒有多余的床鋪，卻毫不留情的讓養(yǎng)父睡在木板上。不僅用頗帶距離感的“你”來代替對養(yǎng)父母的稱謂，甚至還間接的殺害了養(yǎng)父。作為養(yǎng)父母而言，他們對秋紅養(yǎng)老的寄托是對其的“奴役”，而秋紅的所作所為又構(gòu)成了對養(yǎng)父母的“奴役”。秋紅面對親生父母，更多的也是一種恨意。親生父母尋回秋紅只是為了利用她的骨髓為姐姐配型，在拯救姐姐無望之際又將全家的希望寄托在這個曾經(jīng)被拋棄的女孩身上，這是父母對秋紅的“奴役”。同時，這層意義上的“他人”也使得了秋紅的人生走向失敗，她開始有意違背父母的意愿做著父母所不認可的事情，甚至放棄了高考，這又是秋紅對“他人”的奴役。在這個故事中，還穿插著秋紅與另一層意義上的“他人”的關(guān)系，那便是秋紅與異性的糾葛。秋紅始終對夏軍保持若即若離的關(guān)系，卻又享受與其的肉體接觸。除此之外，她還欣然接受了數(shù)學老師的求愛，并悠游于這段短暫的畸形情欲之海中。秋紅以為自己能安然抽身，卻又嫉妒著數(shù)學老師對另一個學生的勾引。最后，還與小馬廝混在了一起。此時，秋紅以自我身體的放縱步步臨近黑暗的深淵。最讓人觸目驚心的，無疑是秋紅在去湖邊散心時，略帶享受的與陌生船夫發(fā)生了糾纏。秋紅的“自我”漸漸隱退，“他人”的主宰開始浮現(xiàn)?！八恕笔骨锛t變得消極，心安理得地放棄改變命運的機會；也使處于青春期的她開始走向自我欲望的放縱，將身軀當做玩物，徹底毀滅了自我。

在“80后”的成長中，歷史是歷史，生活是生活，“歷史虛無主義”典型的表征就是以一種近乎“戲謔”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和他者，正如小說集《蟻王》中的諸多人物一樣。而小說中人物的個人自由與他人自由彼此對立和沖突，與他人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充滿矛盾、劍拔弩張。同時，這些人物也在“他為的存在”中，走向無盡循環(huán)的黑暗深淵。小婁、沈齊、秋紅等的失敗，無疑都與“他人”密不可分?！八思吹鬲z”④在令人不勝驚駭?shù)耐瑫r，也透露出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隔膜、戒備、敵視的悲涼與無奈。

三、“80后”底層的歸宿——存在與虛無

小說中的“80后”底層人物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為的存在”，感受到渺小的自身主體處于極速變幻的現(xiàn)實世界的無力之感；其次是他們在以選擇和行動去追逐夢想的過程中體會到了“他為的存在”，體會到他人對自我奮斗和成功造成的羈絆?！白詾椤迸c“他為”使得這些底層人物充滿著對當下處境的否定與不滿，最終導(dǎo)致了“虛無”的“存在”，也即“存在”便是“虛無”。

存在主義作為一種行動哲學，不僅給人以生存的尊嚴，也在自由選擇的基礎(chǔ)上鼓勵人們不斷積極向上的行動。橫向展開，小說中的人物雖隸屬于“底層”，但也有躋身大城市的理想，由此以“燃夢——造夢——破夢”的無限循環(huán)彰顯著自身的“存在”?！犊杀牡谝蝗朔Q》中，“80后”的韌性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面前潰敗了，卻在淳樸的鄉(xiāng)村開始發(fā)芽。小婁在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種地，無論是在物質(zhì)上還是在精神上都將自己掏空，只為實現(xiàn)所謂的夢想和目標?！跋褓€博一樣，我將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上面，期待它們冒出新芽，開出夢想之花，結(jié)出希望的果實?！雹莶涣嫌蛛y逃夢魘般的魔咒，突如其來的大雪與冰凍摧毀了這片珍貴的藥材，漂浮于人間的夢想泡沫蒸發(fā)在了寒冷的空氣之中。即使是《蟻王》中的底層流氓，小馬也曾經(jīng)像英雄電影中演的那樣，跨上嘉陵摩托將行竊的小偷攆得近乎絕望。最悲劇的莫過于他以兩次復(fù)仇行動來實現(xiàn)自己存在的意義，卻以自己的死消解了這份凌云壯志。鄭小驢更是以“蟻王”這一具有濃郁象征氣息的名字來影射主人公，“80后”底層在大千社會中像一只只螞蟻不停地奮斗，夢想有朝一日占據(jù)最高點，而“蟻王”這一生物學概念上的不存在以及故事中的輕易被碾碎喻示著這一群體的生存困境?！顿澝涝姟分猩螨R自始至終無法融入城市，《立秋》中秋紅的回城之夢在現(xiàn)實面前也不堪一擊。在鄭小驢編織的城市之境中，這群年輕人背負著夢想和對未來的憧憬，被高漲的房價、殘酷的競爭傷害的體無完膚，淪為城市底層的蟻族，然而回歸原始森林就能找到心中的桃花源嗎？鄭小驢給出了否定的答案——被現(xiàn)代性浸染過的靈魂無法永遠安于單調(diào)的平凡。于此，這一群體只要一息尚存，便又開始陷入關(guān)于夢想的窠臼之中。

小說人物以自身的選擇與行動造就自我，他們是存在的。而縱向來看，他們的“存在”又存在于一片“虛無”之中。小說中的人物以對前方未知的迷茫，抑或是以走向墮落和死亡來詮釋“存在”的“虛無”。小婁以邊緣人的身份游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沈齊在一聲聲贊美詩中，頹然又垂喪地點燃了煙蒂。秋紅只愿在與小馬的接觸中墮落得更徹底，成為那個名副其實的有人生沒人養(yǎng)的棄兒。《天鵝絨監(jiān)獄》的主人公也心甘情愿地成為金錢的奴隸。當然，“存在”的“虛無”是雙重的，不僅僅在身體上，也在精神上?！犊杀牡谝蝗朔Q》中的“我”屢次呼喊著“空虛”與“虛空”。秋紅甚至哀傷地說：“人生真的是漂浮不定，充滿了變數(shù)啊?！雹薅短禊Z絨監(jiān)獄》中的主人公更是“加入了狂歡的隊伍”，在牢籠的囚禁之中出賣了自己曾經(jīng)自由不屈的靈魂。《蟻王》中的小馬因失去意識走路栽倒在地?！稕]傘的孩子跑的快》中叔叔小新也為精神獻祭了生命。而與此同時，他們也面對著世界的荒誕，忍受著自身的孤獨，籠罩在他們頭頂?shù)年幱氨闶恰疤摕o”?！犊杀牡谝蝗朔Q》中，“我”不想成為一個另類，特地在離京之際，扔掉了馬丁靴，留了板寸頭。縱使如此，“我”依然吸引著村民的好奇心，他們對我的想法充滿著不可理喻的神色，“驚訝得半天沒合攏嘴”。⑦《贊美詩》中的“他”將同租者的行李搬進房間，同租者卻像進了自己家一樣，啪的一聲關(guān)了門，這一重鎖的房門隔絕了主人公的孤獨。秋紅更是屢次感到自己的多余，感到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橫亙在每個人的心里。作者鄭小驢不僅在上述情節(jié)當中訴說了小說人物的孤獨感，還在一些篇幅中書寫了“80后”這一代人在與電子產(chǎn)品的博弈中所產(chǎn)生的群體孤獨?！皬那耙粋€電話就能左右我的情緒，左右我的計劃，一天到晚，我必須都開著機，證明著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價值。要是幾天下來沒收到一條短信或接個電話，我就會心慌，感覺自己遭到了全世界的拋棄?！雹喽笾魅斯踔量诔隹裱裕骸笆俏覓仐壛巳澜纭?，這真是極大的諷刺。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即時溝通不但沒有實現(xiàn)，反而還因為這一載體產(chǎn)生了歇斯底里、變本加厲的孤獨感，人生充斥著虛無。

作品中的人物面對著瞬息萬變、混亂的客觀外界，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底層處境。小婁被迫復(fù)歸城市。小馬和爺爺?shù)纳ǖ蛄恪ＳH生父親對于秋紅而言陌生得就像玻璃上的霧水，模糊不清，成為一種“存在的荒誕”。⑨而秋紅的價值既是拯救姐姐的生命、實現(xiàn)父母的希望，又是為養(yǎng)父母養(yǎng)老送終，變幻莫測的命運像模糊的云圖旋于太空。在無盡的苦悶、失望和悲觀等消極心緒中，作為“存在”的“80后”，既無法擺脫“虛無”，又總是孤獨無依，永遠陷于矛盾之中。世界的荒誕以及由此帶來的人生無意義自然也是對“虛無”的注腳。

在80年代到90年代的文化想象中，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把個人從集體中剝離出來，勞動從一個有尊嚴的對象性活動變成了一種“商品”，社會解放的話語也被個人奮斗的話語所取代。個人奮斗意味著，必須在一個有效的時段內(nèi)獲得社會承認的利益和資本。在這樣的現(xiàn)實中，反觀鄭小驢小說的底層敘事，人物不僅敗得荒唐，連自我意志也被消磨了。與此同時，“80后”底層的失敗已不再是“個體”的失敗，“存在”的“虛無”是他們的必然歸宿。“存在”即是“虛無”。

鄭小驢作為出生于農(nóng)村的“80后”作家，將關(guān)注點置于底層敘事，具有凸顯的意義?！?0后”底層敘事毫無疑問是“80后”寫作的新發(fā)展，它以文學的方式介入時代潮流，彰顯現(xiàn)實關(guān)懷，形成新一代獨特的聲音，引發(fā)社會反響。鄭小驢曾說：“小說不僅僅是傾訴，而且需要反思”。⑩他使讀者看到屬于他個人的、不可復(fù)制的精神世界——關(guān)注自我一代“群體性”的痛苦，關(guān)注邊緣狀態(tài)的人生?！?0后”底層敘事顯示出自身主體意識的覺醒，我們完全有理由期待，“80后”寫作不僅僅代表一代人，而是代表當代文學新的探索維度。

注釋：

①③⑤⑥⑦⑧⑨鄭小驢：《蟻王》，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184頁、第 181頁、第19頁、第105頁、第4頁、第108 頁。

②楊慶祥：《80后，怎么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02頁。

④薩特著，袁樹仁等譯：《薩特戲劇集》（上），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52頁。

⑩姚常偉：《對話青年作家鄭小驢》，《創(chuàng)作與評論》2012年第10期。